今年春節過後,溫子揚整個人的心情都不大好。
第一,他爹竟沒讓他回家過節;
第二,他爹竟不肯給他一分錢;
第三,他曾經的好友聽說他去了三無那個招鬼的店,又得了不治之症,一個個都像見了鬼似地對他避而遠之,還裝作不認識他;
第四,他最崇拜的英雄岳飛竟于除夕之夜被秦儈害死,正死于大理寺風波亭,如今,皇帝昏庸,官場黑暗,他想去做官的心也随之破滅;
第五,陳員外的大兒子在穆清凝死後不久,又在春節之際娶進了第五房姨太太;
第六,他還不出欠莫翎軒的十萬兩,不得不與她定下五年之約,即五年,他都必須為她工作;
第七,莫翎軒規定他不準見三無店外的任何女人,其中自然也包括幼齡少女、婦女、老妪……她這話明顯暗示他,他要麽只能看男人,要麽就只能看男妖。這就像一只饑腸辘辘的花貓,明知眼前有魚肉,卻吃不到口。
莫翎軒還告訴他,若他能多拉幾個精怪來,可以給他加額外的工錢。
溫子揚生于富人之家,自然也有富人的頭腦,他讓小梅打扮得漂漂亮亮,又讓她挽着那只及人腰的肥胖青蛙出去走幾圈,這一招雖然吓跑了很多路人,卻真得招來一群男妖。
莫翎軒對此甚是滿意,準他出去走走,不過有個要求,就是不許他去詩香樓。
她倒也不是怕溫子揚到處尋花問柳,他是個怎麽的男子,她心裏或許比誰都清楚,看似風流,真心卻并非如此。她不讓他去,只是他父親溫以南在之前請求她這麽做,若非如此,溫子揚也不會來這裏,但他父親為何要求她這麽做,便不得而知了,随意窺探他人的心思,并不是她的作風。
溫子揚瞪着她,恨恨地想:你讓我不去,我就不去,憑什麽我必須要聽那你的話,出了這個門,你還能管得着我嗎?
他決定他必須去。但他一有這個想法後,卻當場被定在了原地。
莫翎軒走到他身邊,聲色嚴厲道:“若你被我發現去了詩香樓,這個月小梅的工作也都要交給你。”
她向來說到做到,而小梅的工作一般都是燒飯做菜,端茶遞水的活,他可是堂堂男子漢,怎能去幹這種活?現在她用三魂術控制了他的身體,他是不得不聽她的話。作為一個原本可以呼風喚雨的大少爺,現在卻淪落到為他人幹活,他自然覺得身心都受了極大的打擊,所以是看見她就煩,恨不得立馬離開。
他扯了扯嘴角,心有不甘,卻只能無奈道:“好,我不去詩香樓就是。”
待三魂術解開,溫子揚連正眼也沒瞧她一眼,徑直出門去了。
莫翎軒并不在意,嘴角反而揚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
這日,北風蕭瑟,天色也不像往日般澄澈,白雲夾雜着些許烏雲,寬敞的行街上是收攤的收攤,回家的回家,不一會兒的功夫,行人也走得差不多了。
他先是漫無目的的走着,走着走着,覺得實在是無趣的很,打算去西湖、孤山走一走,但這些地方再好玩,再美麗,孤芳自賞難免還是有些寂寞。
曾經随行的人無數,他是恨不得甩開他們,如今,真只有他一個人了,倒希望其他人都在。人真是如此矛盾的個體啊!
逛完西湖後,他的心情沒有變好,反而更加郁悶。
無處可去,他一想到又要回三無店,腦海中立馬浮現出莫翎軒的身影,那個纖纖的人影似乎就在他眼前,伸手可觸,揮之不去。
“莫翎軒,你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男子?”溫子揚心裏思忖着,帶着一絲好奇。
但他怎麽會想到她呢?
待他發現不對,立刻搖了搖頭,想讓自己清醒過來,可腦海中似乎都是莫翎軒的身影,以及她的一颦一笑。明明厭惡她至極,又相識不到一月,怎會想她?
心中有種說不出又從未有過的感覺,好像有顆種子在心裏萌芽,令人莫名的心跳加速。
他想自己定是瘋了,不斷地告誡自己不能再想她。
閉上眼睛,心果然漸漸地平複下來。
睜開眼睛,他卻吓了一跳,眼前突然出現一個紅衣少女,竟是小梅。
溫子揚回過神來,拍了拍胸膛,穩定心神,問:“小梅,你來這裏做什麽?”
小梅将手中的大衣遞給溫子揚:“主人說,你穿着這麽單薄出門了,怕你受凍,吩咐我給你送件衣服來。對了,你剛才在想什麽?”
“沒……沒想什麽。”溫子揚語無倫次道,看着那件水墨色雲袖大氅,心裏有一絲感動,卻偏要撇過臉,故作冷漠道:“不必送衣服來,你回去後,就對你主人說,我要在外再呆很久才會回去,她不必等我。”
“哦,其實主人早知道你會這麽說,也沒打算等你。”
溫子揚聽了這話,尴尬地幹咳起來。
小梅擔心地問:“公子,你怎麽了?”
溫子揚擺了擺手道:“沒事,沒事,你接着說。”
“嗯,主人還說,今日天氣不太好,等你回去時,應該會起大風,那時會很冷,所以還是希望公子你拿着這件衣服吧!”說着,又将那件大氅往溫子揚懷裏推了推。
“不要。”溫子揚怒道,一把将那件大氅丢到地上。
“那好吧,這便随你,店裏事多,還需要我去打理,既然我将東西送到了,就得先走了,只是不知道公子你還有沒有其他吩咐。”小梅好言好語的說着。
一個鳥不拉屎的破店能有多少事?溫子揚如此想着,擡頭見小梅眼中隐隐有淚光閃爍,想是他剛才的語氣重了些,溫子揚便柔聲道:“小梅,對不起,我不是針對你,我只是……我只是不能接受莫翎軒的東西罷了。”
“為什麽?”小梅不解。
“沒有……”溫子揚也說不出來個所以然,或許是莫翎軒在一開始打敗了他,他心裏便充滿對她的敵意。
“好的,我明白了。”小梅突然展開笑顏,說完,一蹦一跳地跑着離開了。
溫子揚卻一頭霧水,不知小梅到底明白了什麽,他的心思難道都寫在臉上了嗎?
待小梅的身影再也看不見,他低頭看着那件被自己丢在地上的大氅,想了會兒,最終還是将它撿了起來。說到底,莫翎軒也是好意啊!
這日,他又在外閑逛了會兒,正準備回三無店,行至中心禦街時,忽然聽見一陣優美的琴聲,轉過頭看見身旁剛好有家名叫“悅音坊”的樂器鋪。
曾經聽過無數琴師彈奏的名曲,多已聽厭,可這次的曲子餘音悠遠,琴音透徹,音色幽谷靈透,含着一股難以言說的憂傷,不似他之前聽過的任何一首。
曲子不禁打動了他,他走進店內,尋思着是誰在彈奏,可在店裏,只看見一張桌上放着一把古琴。琴聲的确是從那古琴上傳來,可奇怪的是無人彈奏。
自從進了三無店,他便見了太多的怪事,自然也見怪不怪。
不由自主地向古琴走去,琴聲竟戛然而止,仿佛他是幻聽了一般。
店內的人仍像平日裏那樣進進出出,好似都未發現這點,便明白只有他可以聽見琴音。
現在的怪事是一件件地發生在他的身上,他不想接受也不行。
那是一把質樸的古琴,面板是老杉木,底板為梓木,造型是伏羲式,琴上共有七弦,琴漆上有精美的梅花斷紋,可見的确是年代久遠,只是上面有輕微的被重新修複的痕跡,似乎這把琴曾被人狠狠摔過,雖已修複仍有痕跡。
看到最後,他注意到琴板上刻着一行琴銘——謝家弦音,如夢芳華。
謝家?他這才想起臨安城內十幾年前有一個謝家,他們家代代都是琴師,據說謝家先祖還是九州之中開雅樂先河的第一人,他們本是北宋人,幾年前南遷到這裏,一時沒适應這裏的情況,現在卻已落魄,他想是謝家現在太過落魄,不得不将自己家的傳世之寶給賣了。
如此通靈的一把古琴,棄至此處,實在可惜,想到身上還有一塊随身攜帶的龍紋綠翡翠玉佩,他便用這塊玉佩換了這把琴。
實際上,這塊玉佩的價值早已超過十萬兩。
當他拿出這塊玉佩的時候,自己也在苦笑,之前,他怎就沒想到用這塊玉佩換回和莫翎軒定下的五年契約?
不過,他想就算他不為莫翎軒工作,他爹也不會輕易讓他回去,那麽不管他作何決定,都是要呆在三無店裏的。只是令他不解的是,他爹為何會做出這個決定。
拿着古琴走出店鋪,天色愈暗,突然刮起了大風,身上似乎有些冷,他拿出那件大氅,披在身上,的确感覺溫暖了不少。
回到三無店後,莫翎軒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并未多說什麽。
他将琴放于房內,彈奏了一下,絲竹聲悠悠,弦樂之聲倒也與其他古琴無異,或許他到底不是個擅于彈琴之人吧,所以彈不出想要的效果,想到這,他便簡單地将它放在一個镂花紫檀木盒中,置于一邊。
可夜裏,盒子突然打開,琴上閃現着陣陣綠色熒光,似是鬼火,弦音倏的響起,起轉承合之間盡是哀怨之聲。
他從夢中驚醒,本想起身,可全身好似被鬼壓床一般,怎麽也動彈不得,心慌意亂之中感覺到有人用帕子輕撫他的額頭,舒緩了他的壓力,他的心慢慢地平靜下來,身邊彌留着淡淡的沁香,是莫翎軒身上的氣味。
沁香如蘭,沁人心脾,令人心醉神怡!
這之後,他整夜都被這一陣琴音纏繞,夜夜不得眠,每次都睡出一身的冷汗,還做着一些奇怪的夢。夢中似乎是有個女子,在不斷地向他傾訴痛苦。
他睡在莫翎軒的房間內,莫翎軒則坐在軟榻上打坐,相互并不妨礙。
莫翎軒自然知道溫子揚是怎麽回事,可她暫時也無能為力,這琴是溫子揚帶來的,也只有他可以将琴裏的東西召喚出來,琴中的女鬼似乎認定溫子揚會救她,日夜纏着他。莫翎軒倒對這個結果很滿意,因為他又給她招攬了一個生意,她心裏自然樂開了花。
現在,她唯一能做地就是陪在他身邊,擦拭他額上的冷汗。
她之所以如此放心,只是因為溫子揚到底是個練武之人,身體甚為健碩,即便睡不好覺,暫時也死不了。
但夜夜被噩夢纏繞,再健壯的人也不禁會憔悴下去。
溫子揚是個不信邪的人,一直撐了多日。
一天夜裏,他不禁被噩夢驚醒,掙紮許久,全身終于得以解脫,起身後卻見房內空無一人,琴音辄止。他睡意朦胧地靠着牆壁走到門邊,打算出去洗把臉,清醒一下。
房外,月亮高懸,空氣中卻有種令人窒息的感覺。
來到廚房外的水井邊,他正打算打水,突然聞到一股腐朽的氣味,腦袋不禁醒了大半,月光照在水中,水面上泛着晶瑩,沒有波瀾,平靜、明亮的如同一面鏡子。
看着水中的倒影,他正想将水桶放下去,卻發現水中投影裏竟有一人站在他身後。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血肉模糊的人臉。
細長的眉目,單薄的身影,是女子無疑。
可她的那張臉實在可怖,血水順着額頭落進她的嘴中,頭顱上粘附着潮濕的黑發,她突然伸出慘白的雙手,指甲分外尖銳,十指尖尖似乎是想掐上他的脖子。
溫子揚不禁握緊水桶,立即轉身,卻發現身後沒有女子,手掌心已沁滿了虛汗。
此時,莫翎軒正站在他的不遠處。
皎潔的月光下,她眼波流轉的眼睛純淨如春水,不禁讓人墜入她的雙眸之中,那張絕世容顏帶着一種獨特的魅力,讓人莫名的心動。莫翎軒不愧對得起白狐這個稱謂。
他放下水桶,看着她,驚魂未定地問:“你怎麽在這?”
莫翎軒走到他面前,“見屋內無人,出來走走,沒想到你在這裏。”
真這麽簡單?溫子揚見她不像是在說謊,又問:“你之前是去了哪裏?”
“不過是去拿瓶酒,長夜漫漫,我可不想将所有的時間都浪費在睡覺上。”她淡然道,手中是一瓶由玉瓷所制的酒瓶,如她優美的手一般地光滑剔透。
他明白她沒有撒謊,但他又想到之前見到的那個可怖場景,大膽地猜想道:“剛才我見到的那人是藏匿在古琴中的女鬼嗎?”
“你猜的沒錯。一開始是你将她帶來,如今也是你将她召喚出來。”
溫子揚随手擦了下額上的冷汗:“我知道,我在夢中見到了她,她似乎是有很大的冤情,希望我能替她報了。”
“冤冤相報何時了,你信不信,其實她的仇已經報了,她的仇人也已經死了。”
溫子揚舒了口氣:“這樣豈不是很好!”
莫翎軒卻道:“不好,因為她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仇人已死。”
“那你打算怎麽讓她明白?”
“很簡單,不過需要借助一下你的力量。”
溫子揚輕笑:“我如何有這個本事,你在,不是什麽都可以辦的到嗎?”這話似乎是帶着略微的嘲諷之意。
莫翎軒嘆了口氣:“這世上沒有萬能的人,我亦是如此。”若她真是萬能無敵的,她也不必在這等溫子揚,五年之後,她是生是死,也不是她能決定的。
“哦,那你要我做什麽?”溫子揚覺得奇怪。
“就是什麽也不做。”
溫子揚這下更加不解,莫翎軒這話說了等于沒說。
等他再次回想她的話時,他終于明白,若他想讓那個女鬼忘記仇恨,的确是什麽也不用做,因為他有這個心意就已經夠了。
他向前走了幾步,身體卻一陣疲軟,就在要暈倒在地的那刻,莫翎軒扶住了他。
多日的噩夢已經抽去了他太多的力量,竟連路都走不穩了。溫子揚苦笑,聞到她身上特有的沁香,他突然感覺甚是好聞。
莫翎軒見他臉色蒼白,冷汗連連,本想扶他回房,他卻推開了她,頭也不轉地向房間走去。
看着他離開的背影,她的心裏卻有種莫名的失落,他還是這樣,從一開始直到現在,他還是厭惡她的吧!她該怎麽做,才能令他改變起初的想法?她又該如何,讓他在乎她一點?姻緣冊裏的緣分到底是真還是假?
就在她低頭的那刻,溫子揚還是轉頭看了她一眼,眼中并非帶着厭惡的眼光,只可惜她并沒有看見。
第二日,溫子揚出了房間,看見莫翎軒像往常一樣坐在玉桌邊輕搖折扇,向她走去,可走到她身旁,他已經再沒多餘的力氣,只能坐下來,虛弱地撐着額頭,問:“現在是時候救她了嗎?”
他口中的“她”自然指得是琴裏的女鬼。
莫翎軒沒好氣地說道:“你啊,真是個多情的種子。”
見他救“鬼”心切,她也不好多說什麽,将纖手從那把古琴上拂過,只見一道白煙飄了出來,漸漸在空中化成一個人形。
那是一個長得十分清秀的女子,蒼白的不能再蒼白的臉色,瘦得不能再瘦弱的身體,看得出來必是之前受了很多的苦。
女鬼的臉色突然一變,面露兇顏,目光狠厲,眼神中透着青色的光,指甲也變得十分鋒利,一下子向溫子揚襲來,溫子揚勉強避過,莫翎軒上前,眼疾手快地将一道黃符貼在她的額上,女鬼又平靜下來,面色也變得溫和了。
黃符最終被風吹落。
女鬼平靜下來,畢恭畢敬地跪在溫子揚的腳邊,連連道歉,叫着他“恩公”,目光中依稀有淚光閃爍,要不是溫子揚有着一顆仁慈的救人之心,她也不會這麽容易從古琴的封印中被解放出來。高僧們設的封印,自然只有至善之人才可以解開。她之所以突然發狂,只是她的意識還未恢複,誤将溫子揚當成了殺害自己的惡人。
溫子揚想扶起她,無奈全身無力,剛起身,差點摔在地上,眼神恍惚之際,又是莫翎軒扶住了他。
其實,現在的溫子揚對莫翎軒倒也不似一開始那麽厭惡,而且這次也是她幫了他。再冷的心也會軟化,何況,他并非冷漠無情之人。
“謝謝恩公的救命之恩。”女鬼說完,給溫子揚磕了幾個頭。
“不必謝。”溫子揚站穩後,彎下身扶起了女鬼,問道,“你是怎麽被困在這古琴之中?”
“此事說來話長。”女鬼似是記起了什麽,不禁黯然神傷,痛苦道,“你們可曾體會過,當自己已經十分落魄,快活不下去的時候,卻又有人出來再戳你一刀的痛嗎?”
溫子揚從小沒受過什麽苦,只是在這裏才被莫翎軒好好地教育了一番,所以他現在還不能理解那個女鬼的話。
但莫翎軒卻好似可以理解。
只有真正體會過,才能明白這種痛。
很明顯,她和他是截然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人生經歷,不同的性格,不同的見解……
女鬼咬了下嘴唇,開始傾述自己的故事,他們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聆聽着。
她的名字叫做斐小迪,生活在北宋末期那個動亂的年代。二十年前,也就是北宋宣和四年,正于靖康之變,社會動蕩不安。
那年金秋,她随家人去大相國寺上香,那時的她正值二八年華,對一切新鮮事物充滿好奇,又因大相國寺內人潮湧動,摩肩接踵,一片喧嚣,她為尋一片清幽之地,獨自走到後院,卻被一陣優美的琴音吸引,循聲而去,來到羅漢殿後,剛好看見一白衣俊俏公子坐在那撫琴,她陶醉在樂音中,情不自禁地向他走近。
她自幼喜愛音律,也精于琴藝,自然知道他彈奏的正是九州名曲《廣陵散》,傳聞中廣陵散的全曲已經失傳,可他卻是将整曲彈奏下來,曲子剛勁有力,感人肺腑,十分流暢,聽起來沒有一絲瑕疵。
桂花幽自香,一曲佳音畢。
男子睜開雙目,似在思索着什麽,忽然瞥見身前有人影晃動,一擡頭,便看見了她.
斐小迪心下一慌,不知所措道:“我……我只是覺得你琴,彈得真好。”
白衣公子笑,明媚似天邊的第一縷陽光,“多謝姑娘誇獎!”
斐小迪靜下心來,又道:“你彈的這首曲子名為《廣陵散》,《廣陵散》又名《廣陵止息》。”
白衣公子吃了一驚,她竟知道他彈的是什麽曲子。
斐小迪翩然一笑,笑顏如五月的花朵般綻放,見他對此感興趣,娓娓道來:“《廣陵散》的旋律激昂、慷慨,是一首具有戈矛殺伐戰鬥氣氛的樂曲,表現的是聶政為父報仇刺殺韓王後自刎而死的悲壯故事,曾由嵇康彈奏,名揚一時,現已絕跡,那麽公子,你是怎麽得到了全部曲譜,又是如何将它彈奏地如此動人心弦?”
“我家族長輩曾聽過這首曲子,雖不能立即将這首曲子全部記載下來,但也記載了大半,曲譜便這樣流傳到了我這一輩,我現在不過是自己一時興起,自己整理,打譜,鬧着玩罷了,不敢和原曲媲美,實在是登不了大雅之堂啊!”
原來後面的曲譜都是他自創的。
斐小迪搖了搖頭:“公子謙虛了。”
白衣公子發現這姑娘和他一樣喜歡論琴,是難得的知己,問:“敢問姑娘芳名?”
“斐小迪,那麽公子呢?”
“開封,謝思齊。”
這就是他們第一次邂逅,也注定了今生有割不斷的緣分,難舍的情誼。
之後,謝思齊常常去找她,他們相互熟識之後,情愫在二人間悄然生起,謝思齊明白她的心意,終于去她家提親。
他們兩人郎才美貌,門當戶對,兩家十分滿意,很快便成了親,婚後,他們相敬如賓,相親相愛,一直過的很好。
謝家九代單傳,現在就只有謝思齊一個男兒。
可一人之力總抵不過流年,再繁盛的朝代都會覆滅。謝家亦是如此。
到謝思齊這一代,家道中落,家族的風光早已不在。
又過了幾年,宋朝皇帝南遷,在臨安城建立南宋,謝家為了生計,被迫搬到繁華的臨安城,一路上的損失難以用錢財計量。
謝思齊本是個很有才華的男子,琴藝超群,十裏八方沒有人的琴藝可以比得過他。只可惜,人心難測。你做得好,自然會遭到其他人的嫉妒和排擠,免不了會有人在你背後煽風點火。謝思齊生性孤高氣傲,最聽不得他人的閑言碎語,不經意間,得罪了不少人。
更可況,這臨安城最不缺的就是琴師,一般有錢人家都會找與自己有點關系的琴師,謝家那時剛搬到臨安不久,自然是人生地不熟,也沒幾個熟人,不出些錢和力,又有誰會給他們做介紹?
出錢和出力或許都還容易,但真得想掙到錢卻很難!
謝思齊為了将自己家族的琴藝發揚光大,想盡各種辦法,但就是沒有伯樂的賞識。別無他法,他只好去一些女子常去的地方,為她們彈奏。謝思齊本就是個美男子,那些女子就算不聽琴,光是看着他,心裏便是喜滋滋的,也舍得出錢。
作為一個男子漢大丈夫,拿得多是女子的錢,這與小白臉有什麽區別?漸漸地,他不願再為女子彈琴,可如此一來,他總找不到适宜的工作,每天憂心忡忡。
出力的活,他幹不了,擅長的活,又無人欣賞。他也不知自己該去做些什麽,覺得自己就是個廢物,頹廢之中,只能飲酒度日。
斐小迪看到自己的相公如此憔悴下去,實在于心不忍,拿起那把古琴,彈奏了一曲,正是那首《廣陵散》,她彈奏的雖說不是盡善盡美,但也彈出了那種激昂澎湃的曲調,不禁讓人意氣奮發起來。
謝思齊在醉意朦胧中聽見,卻是帶着責備地問:“你彈這個做什麽?”
她反問:“這首曲子代表着反抗精神和戰鬥意志,曾是你最喜歡的曲子,那麽,你現在的鬥争意志都去了哪裏?”
“你看我現在這樣,活得已經夠窩囊了,還談什麽鬥争意識,如何鬥争,難道你非要我去撞個頭破血流,你才滿意嗎?”說完,他重重地推開了她。
這是他第一次沖她發火,可她不過也是為了他好。
生活的無奈已經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她又何苦再罵他?作為妻子,也必須承擔起丈夫的痛,這是她作為妻子的信仰。
無法罵醒他,她只能拿着自己親手繡的錦帕去賣,天天起早貪黑的,勉強得以維持生計。原本她的家室也算不錯,可随夫君南遷之後,卻和家裏人完全斷了聯系,現在的一切事都得靠她自己。
他不久意識到自己當時語氣過重,本想尋個日子向她道歉,但看見她如此辛勞,到嘴邊的話卻是怎麽也說不出口,這一切都怪他,是他太沒用,給不了她幸福。若道歉就能給她幸福美滿的一生,那麽,他定會跟她說無數遍,只可惜,現在所有的話在這裏都成了空話,他要給她幸福,就必須拿出行動來。否則,說什麽都沒有意義。
幾年後的一天,他拿着古琴對她說:“将這琴賣了吧!”
這古琴傳承了謝家無數代的智慧和心血,最終卻敗在他的手中。
心裏再不甘,又如何?這日子可總得過的,他不能對不起她!
那時,謝家更加地落寞,無數的枯葉遍地,任憑小迪怎麽掃,卻還是趕不上樹葉的凋零速度。謝思齊也早已不再彈琴,為了這個家,他為別人幹過苦力,搬過磚,也種過地,那雙專門是為彈琴而生的手也早已廢了,如今變得幹癟而又粗糙。
“相公……”她撲進他的懷裏,自然不願他賣了琴,可他心意已決,她無法阻止,只能順了他的意。
因不願讓他親眼看見自己最心愛的古琴被賣,她便自己一人偷偷出了門,她聽說,城東那邊有一個當鋪,當鋪的老板人比較正直,給的價錢也公道,只是去城東還要走過一條無人的山路。
生活對于斐小迪和謝思齊來說已經十分艱難,可這世間就是還存在着更加艱難的事,這事發生在其他人身上,或許只是一個苦難,但發現在小迪身上,卻是毀了她和相公的一輩子。
那日,她走在去往當鋪的路上,卻怎麽也沒想到竟會遇到劫匪。
那幾個劫匪看見這麽個如花似玉的女子,自然想入非非。他們将她圍住,綁了起來,很快将她抓到一個深林中,那是個毫無人煙的地方。她這下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她從小接受的教育都是三綱五常和女子的三從四德,當看見那些男子脫光衣服、猥亵地笑着向她靠近時,見脫逃無望,便立即從地上撿起一塊石塊狠狠地砸向自己的額頭。
她一臉不屈,嘴中還斬釘截鐵說道:“毋寧死,不可失貞德。”
可她心裏還是不甘心自己就這麽死了,她不能放過這些壞人,她的夫君還在家中等她回去,她怎麽可以死?可是生死不由人,老天爺最看不得人幸福,總要故意制造出那麽多苦難。
鮮血從她的額上泂泂流下,手中的古琴摔在地上,她雙眼不肯瞑目,看着古琴的方向,面部猙獰,刻滿了滿腔的憤怒和憎恨。
那些男子雖然看她死了,但還是貪慕她的美色,動手脫下她的衣服,決定最後再嘗一嘗一番美人的滋味,她的每一寸肌膚都被他們肮髒的手撫摸殆盡,身上是一片紅紫色。
當他們享受完,正準備将她的屍體埋了,然後毀屍滅跡,卻聽見古琴發出一陣憂傷的曲子,無人彈奏的琴竟響了,他們吓了一跳,因作則心虛,都慌不擇路地跑了。之後,他們想想不對,怕她變成厲鬼來找他們算賬,欺騙高僧說是自己的親人死了,希望他們為她的鬼魂超度。高僧們誤以為真,照做了。
她含冤而死,死不瞑目,無法投胎,魂魄便附在古琴上,可超度之音卻将她永世困在古琴之中,她死後,無法報仇,心有不甘,怨恨凝聚在古琴中,瑟瑟的琴聲正是她的哀訴,是她對仇人的控訴,更是她對夫君的眷念。
她要那些害她的人都不得好死,她要報仇,要報仇……她的仇恨深埋在自己內心,不驅不散。無論是誰都無法抹平她心中無奈慘死的痛,除非她的仇人都死了,她的仇報了。
某日,一個路過那片深林的樵夫貪慕古琴的價值,将古琴撿去,賣給當鋪,換了一個好價錢。
斐小迪死後,謝思齊找不到她,去報了官,官府花了許久時間才抓住那些惡人,他從那些惡人口中知道她的下落後,翻山越嶺,循着她走過的地方一遍又一遍,終于從深林中挖出她的屍骸。他抱着她化作白骨的屍體哭了一天一夜,仿佛是将一輩子的淚都灑在了那一天。
那一夜,涼風瑟瑟,落葉如風鈴般旋轉,似是唱着一首凄涼的歌曲,天上無月亦無星,無比幽暗。
這便是他們的結局,一生一死。她死了,心卻沒死;他活着,卻生不如死。
斐小迪講完後,莫翎軒走到她的面前,勸她道:“那些害死你的人,就是因為害死太多的良家婦女而被官府捉了,早已被就地處決,你的恨也該放下了。”
一滴淚從斐小迪的眼角滑落,是的,十多年了,那些害死她的人也已經受到了應有的懲罰,她是該放下了,只是如今她放不下一個人。她所有的不甘與不舍,也只是因為那個人。
她雙手舉着古琴,爬到莫翎軒和溫子揚的腳邊,懇求道:“請莫老板幫我将這琴交到我夫君手上。”
莫翎軒沒有一下子接過琴,卻是道:“要我辦事也可以,你必須要拿東西來換。”
斐小迪問:“你要什麽?”
“你的魂魄。”
“好。”斐小迪一口答應,“不過請莫老板再讓我見一見夫君。”
這麽多年了,她還是想着他,不知他過得怎樣。
莫翎軒接過琴,淡淡道:“可以。”
溫子揚推開莫翎軒,不滿道:“就去送把琴,你就要人家的魂魄,你心裏就不會愧疚嗎?”
莫翎軒不屑道:“人家小迪都沒有說什麽,你替她着什麽急,難不成你喜歡她?”
溫子揚蹙眉,卻是憋着說不出話來。
莫翎軒嘆了口氣:“真不愧是花心公子!”
斐小迪馬上上前道:“莫老板,不是這樣的,恩公只是不想我難過,所以才不說出自己的心裏話,他其實根本不喜歡我的。”
莫翎軒卻冷冷道:“你又不是他,怎知道他心裏在想些什麽?”
可小迪還是肯定地說道:“我就是知道,我知道恩公不是這樣的人。”
莫翎軒想,若溫子揚真不是個花心的人,那麽他的專一又會對誰呢?或許也只是那個前世與他糾纏的女子而已。
溫子揚發現莫翎軒在盯着自己看,臉又是莫名地一紅。
之後,溫子揚執意要自己去幫斐小迪送琴,這樣一來,斐小迪便不必将自己的魂魄獻給莫翎軒。
莫翎軒本可以用法術困住溫子揚,不讓他出門,可她并沒有這麽做。
莫翎軒想是不是自己和溫子揚處久了,這心腸竟也變軟了,若是以前,她定會拿求她幫忙的鬼魂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