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百年的老榆樹壯實地倚在周家的矮牆外面,虬結的樹幹粗壯,此時興兒姐的娘正在那跪着,面前是一灘打撒了的砂罐,焖熟的鴨子肉和湯水也濺了一地,旁邊還有點燃了的香燭,她帶着哭腔喊了幾句“鴨罐呀(阿官呀)!”,然後又站起來跺腳用髒話大罵産鬼,我遠遠看見,覺得她的樣子十分吓人。

有好幾個街坊已經走到附近看着她,卻不敢說話,新來的穩婆看見她這副模樣,也吓了一跳,旁邊有人試探地喊她:“興兒姐她娘……”

但紹興婆子好像根本沒聽到,閉着眼,嘴裏嘀嘀咕咕了幾句,接着又突然拖長了腔喊:“鴨罐呀——!”

“這、這……”那人站在那裏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我跟在他們後面,不敢走上前去,周家裏也斷斷續續傳出産婦的慘呼聲,還有一個女人的說話聲,估摸是先前在裏面接生的穩婆吧,周老榆趕緊把這一個也拉進屋裏。

這時人群裏走出王家嬸娘,她也在張望着,并和旁邊的人說:“诶?沒看見香姐,她一個黃花閨女兒家,怎麽也要在産房裏幫忙不成?”

另一個人道:“噓!方才老太太說看見鬼了,怕是産鬼呢,興兒姐和孩子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

“她老娘不是帶了只公雞來嗎?殺公雞的血都滴到圍牆一圈了吧?還怕鬼來?”王家嬸娘冷哼着道。

我聽不懂這些大人們的牢騷話,只是覺得這陣仗讓人害怕,爹站在那,都不知所措的樣子,就在這時,屋裏頭又傳出“乒當”一聲,接着聽見穩婆的聲音“哎喲”地喊了一句,興兒姐的娘一驚,連忙回身推門進屋去,好事的王家嬸娘和另外幾個女人,也便跟了過去。

接着,就聽見裏面穩婆殺豬一般的喊:“鬼!有鬼……快拿公雞血來!”

興兒娘則慌張張地問:“在哪裏?在哪裏?公雞血沒了!”其她跟進去的女人也在七嘴八舌地說:“要不誰家有公雞?去借一只來……哎!香姐!你們快拉住她!”

緊跟着,我就看見香姐從門裏沖了出來,手裏抱着個什麽東西,迎着我的方向就過來了,我依稀看見她懷裏攥住的好像是一小紮麻繩,但她就這麽直愣着眼睛往我這跑,我聽見人喊快拉住她,便下意識伸手想拽住她,但無奈她跑得很快,我一把抓空了,只好跟在她後面一起跑,一邊喊她:“香姐!香姐!你幹嗎去?”

可香姐好像什麽都聽不到似的,越跑越快,眼看就到竹枝兒巷口了,遠處就能看見歡香館的一對紅燈籠,我繼續大喊着:“香姐……”

忽然“撲通”一聲,我眼看着香姐腳下被東西一絆,順勢撲到地上,我連忙過去扶她:“香姐,摔到哪了?沒事吧?”

香姐好像茫然不知自己摔倒了似的,也不顧我在旁邊拉她,只是慢慢擡起頭,圓瞪着眼定定地望着前方,她的雙手中還緊緊攥住那紮麻繩,即使摔倒把自己的手都磨破了,也沒有松開,我被她的樣子吓到了,扶着她的肩:“香姐,你別吓我,你怎麽了?”

香姐還是眼望着前方完全不理會我的話,從地上爬起身,我恍惚又聽見那個木鞋底子走路的聲音,緩慢又拖着一條似乎不太靈便的腿,我循着香姐的目光看過去,不遠處依稀有個人的影子像飄忽的風一般掠過,我一驚,這時香姐已經掙脫了我的手,繼續往前跑去。

我一時愣了神,眼睜睜看着香姐的背影出了竹枝兒巷口,朝旁邊一拐就不見了。

有幾位叔叔和嬸娘追了上來,其中一人拉住我急切地問:“香姐呢?”

我指着香姐跑走的方向說:“她、她跑到那邊去了,我、我抓不住她……”

“哎。”他們聽了我的話,朝那邊跑去,剩下我一人仍站在原地。

大人們跑遠了,一時間巷子裏就剩下我一個人站着,不知哪來一股怪風“咻”地把四下裏的草和樹吹得一陣亂擺,我朝左右瞄了一眼,頓時毛骨悚然,便沒命地也朝巷子口跑去,巷口就是我家,不遠處還有歡香館,我卻覺得耳後總有那個木鞋子走路的聲音在一直跟着我,這個時候若回家縮進被子裏,躲進娘的被窩,才能不那麽害怕吧?但是香姐的樣子真的很不對勁,剛才那個婆子大罵産鬼,難道是産鬼魇住香姐了?

我正在發怔,忽然一個什麽東西打中我的後腦,“嘣”一下我吓了一大跳,回過頭看,身後是一堵矮牆,再順勢擡頭,牆頭上站着一個人,我差點吓得大叫,卻聽得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大聲道:“笨丫頭!三更半夜你一個人幹嗎呢?”

夜色中看不清人的五官,但從他那個頭,還有齊眉短發的輪廓、身量,我突然想起來,是那個很讓人讨厭的男孩子:“小武?”

天氣還有些涼,但小武就穿那一件土色的褂子和短褲,光着髒兮兮的腳丫站在牆頭上,雙手叉着腰得意地看着我:“嘿!笨丫頭,我說你哪,三更半夜一個人幹嘛?不怕鬼把你抓去吃掉?”

“呸呸,你不就是鬼?你是讨厭鬼!”我看見他那副模樣就覺得氣不打一處來,便啐道。

“喲!又醜又笨的丫頭倒是牙口變利索了!”小武笑着輕巧地從牆頭跳到地面上,我不想理會他,就轉身往方才香姐跑掉的方向走去,小武卻跟在我後面,一口一個“笨丫頭”地叫,問我去哪,我走快他也跟着走快,我拐出竹枝兒巷口,柳青街兩邊都是黑乎乎的,不知道香姐和那幾個大人怎麽都走得這麽快,我一時有點拿不定主意該不該跟去,小武跳到我跟前:“怎麽?你想去追剛才那個丫頭?”

我白了他一眼:“嗯。”

“啧啧,可不得了。”小武誇張地搖搖頭指着我:“笨丫頭,你不怕鬼麽?”

“鬼?香姐是人。”我更沒好氣。

“嘁!不信算了。”小武擺擺手。

我繼續往柳青街裏走,街道的那一頭遠遠地傳來不知哪家人的狗幾聲吠叫,應該他們就在那邊,我加緊了腳步,可還沒走出多遠,就看見剛才去追香姐的一位嬸娘,我連忙問:“嬸娘,香姐呢?”

她搖搖頭:“不曉得,那囡子力氣大得很,他們兩個大男人也抓不住她,我也幫不上忙,回去看看興兒姐怎麽樣,你也別過去了,回家呆着去吧。”

“噢……”我只好答應着,跟她一起往回走,走到我家門口時站住,看着她走遠了,我觑了一眼旁邊那個跳來跳去踢石頭子兒玩的小武,突然覺得奇怪,他究竟是哪家的孩子?這麽久以來我只見過他兩三次,每次都是突然出現突然又不見,而且這會子黑燈瞎火的,他在人家牆頭上出現,真是可疑!

我打算再不理他了,便推開我家院門進去,卻猛地聽見屋裏什麽東西“嘩啦”一聲掉地,然後就是我娘“哎喲”一聲,我吓得沖進屋去:“娘!你怎麽了?”

只見我娘半邊身子幾乎要掉出床外,她一手扳住床邊的桌子,桌上的針線盒子灑了一地,我過去扶住她驚問:“娘!你怎麽啦?”

油燈映在我娘的臉上,臉色和嘴唇都是煞白的:“快!快去喊你爹……好像要生了……”

“啊!”我把她扶着靠回床上,她卻捂着肚子呻吟,似乎很痛的樣子,我急忙去找我爹,我爹還在周老榆他家門外和一圈人站着說話,我也顧不得那麽多了,一把拽住我爹的手臂:“爹!娘肚子、肚子疼得厲害……怕是要生了!”

“吓?”我爹也慌了,正要趕回家,旁邊的人提醒道:“快找穩婆吧,老榆家不是有兩個?”

一句話提醒了我爹,他又轉向周家,可那屋裏仍是不斷傳出産婦的大聲慘叫以及紹興婆子的罵鬼,我爹又遲疑了一下,住我家隔壁的嬸娘便跟我們說:“我先去你們家做下熱水,你跟周老榆商量一下讓他屋裏穩婆過來一個。”

“好!有勞了!”我爹連忙道謝,便去找周老榆,我也跟着嬸娘往家走,到家門口的時候,就看見斜對面歡香館桃三娘正在那指使何大滅那門首挂的紅燈籠,看見我便問道:“月兒!怎麽了?”

我急道:“三娘!我弟弟要出來了!”

“噢?”桃三娘聽說便把手頭的事都放給何大他們,自己趕緊過來,隔壁嬸娘去燒水,她就進屋去看我娘,但又不許我進屋去,說我只能在外屋搭把手,小女孩不能進産房,屋裏娘的呻吟聲越來越大,我只能在屋外亂轉,爹終于把個穩婆拉來了,但那女人卻像是受到很大驚吓,頭發也是蓬亂着,衣服、袖子上還沾着血跡,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