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這樣說着,一邊還站了起來,嬉皮笑臉做出趕緊避開我的樣子,惟有一點奇怪的是,他好像雜耍高手一樣,不需要扶助任何東西,腳下就是能站得那麽穩,然後他又輕巧地一跳,從水缸沿上落到地面。
我真的生氣了,沖着他喊:“要你管!你才是!髒小孩!讨厭鬼!”
那男孩一手摸摸自己粗硬的頭發,不懷好意地笑道:“喲!醜八怪罵人了。”
我氣得差點捏碎了手裏的糕,但我還想找我的烏龜,便不理他,低下頭去看水缸周圍一圈的地上,也許烏龜剛才爬出來掉到地上也未可知。
可看了一圈,地上也沒有。
一定是那個讨厭鬼把我的小烏龜藏起來了!所以他才故意說話激我!我平素都躲着這些男孩子遠遠的,就是知道他們愛惡作劇欺負女孩,壞透了的!
轉頭去望那男孩,他已經蹦到何二面前,何二臉上的驚詫神情已經褪去,恢複以往的冷淡,正彎腰把手裏的柴放下,然後解開捆柴的繩子,開始把粗的和細的挑揀開來,男孩興致勃勃地搓手頓腳:“哎!終于換了過來,果然輕松不少。”
何二觑了他一眼,默不作聲。
一陣悠揚的琴聲飄來,是前面的客人中有人帶了樂器吧?
桃三娘急匆匆走來:“何二,上次沒用完的幹荷葉你放在……”桃三娘說了一半的話突然停住了,她看見了那個男孩。
男孩也轉過頭去,嘴角上翹地望着桃三娘。
桃三娘只是一愣,但随即恢複常态:“哎,變成這樣子,差點沒認出來。”說罷,就自顧着忙去了。
男孩子好像本想着桃三娘會說點什麽,但桃三娘的反應似乎讓他失望了,他撇撇嘴。
我抱定烏龜必定是被他拿了的,揀了處幹淨的地方,把手中的糕放下,然後氣勢洶洶地走到男孩面前:“讨厭鬼!是不是你把我的烏龜藏起來了?”
男孩子雙手叉着腰上,挺着胸脯:“什麽烏龜?哪有啊?”
我盯着他身上看了兩圈,的确,他穿着那麽薄又沒袖的褂子,怎麽看也沒地方能藏住我的烏龜:“那你是把它捉了藏什麽地方去了?你、你肯定是把它藏到哪個旮旯裏了!你快還我!”我氣急了,我從來不敢和男孩子吵架,但我的烏龜就這麽不見了,這裏除了他之外,不可能還有別人會動它。
桃三娘找出了幹荷葉,拿到水邊去沖洗,見我在這嚷嚷居然也沒在意,就跟何二說道:“把糟的花肉拿出點來,還有那曬的茄子幹,對了,趕緊泡上蝦米,待會要用……還有,他們要吃雞爪子,你配上醬瓜、生姜,拿菜油給他們炒一碟去。”
男孩子不安分地在院子裏走來走去,嘴裏念道:“我可沒藏,有本事你自己找啊!我沒拿你的,怎麽還你?”
“別抵賴了,肯定是你拿了,還我的烏龜!”我氣哼哼地追着他後面喊。
忽然,男孩子站住,我跟着他後面走差點一頭撞在他背後,連忙也止住步,只見男孩豎起一個指頭做側耳傾聽狀:“慢着!”
我一愣:“什麽?”
男孩子回過頭來,他豎着的手突然在我額上大大地彈了一個暴栗:“聽!響吧?”
我的頭“噔”一下,眼前差點一昏,待回過神來,那男孩子又跑遠了,還不忘朝我做個鬼臉:“哈!好響!”
我氣得差點想哭,摸摸額頭,碰到這種男孩子,我果然還是只能躲得越遠越好,想到這,我不作聲,讪讪地去拿回我咬了幾口的米糕,然後坐到一邊吃着,并留意一下地上到處哪裏有烏龜的蹤影。
又有個小厮跑到後面來:“老板娘,我們少爺喊你來一下。”
“好。”桃三娘應聲出去了,我怕那男孩再跑來捉弄我,便也跟着桃三娘一起往前面去,在靠櫃臺的一張空桌子前坐下。
只見那和公子與王葵安正在圍欄邊的桌子坐着,一起還有兩個花枝招展的姑娘,以前曾見過的,是江都有名的楊春閣裏數一數二的娘子,叫桂卿和愛月,和公子随身帶的童兒在一旁風爐子前扇火烹茶,那穿黃衣裙的愛月在彈琴,桂卿則嘴裏嚼着什麽,一邊聽琴一邊唇角帶着微微笑意。
桃三娘走過去,桂卿便對桃三娘說了兩樣她想吃的點心,問桃三娘會不會做,桃三娘答會的,王葵安就趕緊催促桃三娘快去給桂卿做來,桃三娘走了,王葵安就問桂卿嘴裏吃的什麽,桂卿說是鹽餞的橄榄,王葵安就非要她拿出來幾個給他吃,桂卿開玩笑地說不給,王葵安就非要搶,還起身走去搜她的身上,弄得桂卿一徑地笑,一邊躲閃開去。
愛月忽然發起脾氣,把琴弦用手一撥,道:“你們太吵了!我不彈了!”
和公子笑着招呼她:“茶烹好了,過來喝一杯吧。”
愛月便坐到和公子的身邊:“這兩人總跟小孩子似的,那麽鬧。”
和公子不以為意,笑着安撫她,并讓童兒先給她倒茶。
我吃完了米糕,覺得口渴,就到放酒和茶壺的架子去找水喝,卻不知怎麽和公子轉過頭來正好看見我,就對我招招手:“诶?小妹妹,你在這兒啊?過來、過來。”
他向來給人感覺溫和,他此刻對我笑的樣子,也十分善意沒有害,我有點怯,但還是走過去:“你叫我?”
和公子點頭,旁邊的愛月卻掩嘴笑:“你招惹這孩子幹什麽?”
桂卿在旁邊搭腔:“你沒看見這孩子生得可标致了?你看她那臉皮子嫩得!”
和公子不理她們,只是示意童兒把自己面前一只空杯子倒上茶,然後端杯子遞給我:“小妹妹,你也嘗嘗?”
“啊?”我沒反應過來。
“呵,這是武夷熬片。”和公子說了一個我不懂的詞。
我不知是接還是不接好,那愛月便走來,從和公子的手裏接過杯子,然後俯下身把杯子送到我眼前:“嘗嘗吧,小妹妹。”
我覺得要是再不接受,就有點太沒禮貌了,但我向來只喝過三娘點的梅鹵茶、花茶,卻從未喝過這種烹制過的茶,只得接了過來,這碗茶湯顏色很深,黑中透着朱紅,聞起來氣味也沒有花茶那種清香,我只得喝了一口,哪知入口頓時苦澀得皺緊眉頭。
愛月笑起來:“怎麽?”
“苦……”我勉強咽下去,只覺得舌頭到喉嚨裏,像是喝了煎藥的味道,趕緊把杯子還她。
旁邊的桂卿和王葵安看着我的樣子大笑起來,愛月起身把茶杯還給和公子,和公子的神情沒變,還是與方才一樣,溫和善意地看着我,但那杯讓我喝過的茶,我起初以為他換倒掉或者換個杯子,但他卻毫不在意地自己端起來喝了。
愛月則一直以袖掩嘴微笑着,看看我再看看和公子,重走到我身邊,一手搭在我肩上,輕輕捋了捋我的額發:“喲,這孩子還長着個美人尖尖,要是好好打扮一下,真是小美人呢。”
我被她弄得很不自在,往後縮了縮,忽然就在這時,從圍欄外飛進一個東西,“砰铛”一聲,煮水的童兒“哎呀”一聲喊,只見那風爐上的砂罐被一塊飛進來的石頭砸得一歪,差點沒整個翻到地上,裏面茶水也濺出不少,我與屋裏其他人一齊望出去,只見剛才還在後院逗我的那個淘氣男孩手裏拿了幾根長長的柳枝,末梢各綁着一塊拳頭大的石頭,然後他就在那把石塊甩來甩去,柳條吃不住石塊,就順着慣性飛出去了,剛才一塊就正好砸中風爐。
“哪兒來的野毛孩!”王葵安罵了一句,他的小厮則作勢要沖出去把那男孩拽住打一頓。
和公子擺擺手:“算了、算了。”
我正想趁機跑開,不曾想愛月一把拉住我:“小妹妹別走啊。來,陪姐姐坐這兒吃點心。”
不由分說,就将我拉到他們的桌子前按下,我推辭說剛吃過了,王葵安就不耐煩道:“這孩子怕生,你讓她在這幹什麽?”
愛月也只是和我開玩笑,便放開我:“我是看和公子喜歡她,才留她在這。”
“愛月真大方……”桂卿和王葵安故意打個眼色,兩人又笑。
我雖然聽不懂他們的話,但他們笑得我渾身不自在,趕緊溜掉了。
桃三娘正在炸肉圓子,就是剁碎成醬的半肥瘦肉加香蕈、荸荠一起調好味道,然後捏出的圓子再油炸作金黃色,見我走來的模樣,便笑問:“怎麽?”
我指指外邊:“剛才和公子要我喝他們的茶,好苦!”
“呵,他們那些茶喝多了會醉的。”桃三娘答道。
我又想起我的烏龜來了:“對了,三娘,有沒看見我的烏龜?剛才我把它放水缸裏了,後來怎麽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