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重天之上,有一處地兒,雲霧缭繞,到處彌漫着充盈的神氣,玉石鑄閣樓,玲珑宮闕,連朦胧雲霧中看見的綽悅背影,讓人看了只管浮想聯翩,怎是一兩句話能描述得了的。這裏以前住着一群上古神仙,只不過萬把年萬把年的過去,應劫的應劫,消散的消散,留下來的,也只剩十多個命硬些的,比起以前熙攘的天外宮更顯得清幽許多。
只是此處平日拘謹得寒瘆人的氛兒,不知何時起變得十分熱鬧。
觥籌交錯,嘩然起哄,筷碟敲碰,笑聲一陣接着一陣,打破了這萬年來的寧靜。
青玉樓臺上,上古神仙黍離輕蹙眉,擡起手掩住口鼻,凝望着遠處毫無節制的上神們,眉宇間隐隐有分嫌棄。
他斂下眼睑,心中思量片刻,又擡眼望了望他們,如畫般難以用凡手描繪的臉上沒有半分情感出現,如同帶了精致的面具,稍息之後,他似乎下了個決定,衣袖破空一甩,那只骨節分明的手幻化出一只翠鳥,翠鳥撲扇翅膀,尾翼帶着翠藍色的光斑,随着它往九重天飛去,光斑越拖越長,最後消失在雲間。
花如命最近十分倒黴,明明已經兢兢業業的做好本職工作了,還是被頂頭上司尋了些錯處打發來修剪紫陽府裏的花花草草。近來紫陽真人脾氣比往常急躁許多,其實整個紫陽府的仙官都懂得,紫陽真人的脾氣是被二郎神楊戬“慣”出來的。
也不知那兩尊大仙是怎麽一回事,反正只要紫陽真人遇着楊戬,準剩下吃癟的份兒。
紫陽真人有氣撒不出,只得回紫陽府對他們這些小仙官下手,氣順了第二天樂呵呵的笑着。上司開心了,他們這群底下做事的仙官自然松了一口氣,也跟着樂呵呵。不出幾日見到楊戬大将又堵着氣,再回府順氣,周而複始。
半人高的花草間,花如命擡起頭,随手将散落在兩鬓的碎發夾到耳後。
紫陽真人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樣的,她也有些記不清了。
時光荏苒,做了許久的仙,她再數不來人間已經歷多少春秋。
花如命本是個凡人,二十歲那年她從小販那裏買了只山雞,準備回家炖了吃,誰知正拔毛間,這山雞左瞧瞧她,右瞧瞧她,兩雞眼似乎還包着兩包淚花。花如命第一次看見雞流眼淚,何況這雞跟成精似的,看得花如命心沒由來瘆得慌,縮了縮脖子,索性把山雞放了。這山雞走了幾步路,還搖晃着身子回過雞頭瞧着她,花如命沒了一只雞心疼得緊,嘆了一聲只當花錢積徳,于是也沒再當回事。隔年同一天,她就華麗麗的飛升了。
花如命後來才知道,當初買來的那只山雞,其實是只鳳凰,具體什麽因由變成了山雞,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那鳳凰神仙念她救了他一命,特地把她提到天上,适逢紫陽府剛立不久,紫陽真人掌管天界法司一職,缺的正是仙官,鳳凰神仙便差底下小仙給紫陽真人傳話,給了她紫陽府的仙官當當。
現在說來,她當初還是靠後門進的紫陽府呢。
有種傍大款的感覺,她心想,那鳳凰神仙一定是個很大的官。
比她頂頭上司的官還大。
可惜這麽些年過去了,她再也沒有見着鳳凰神仙,問了仙僚,天上鳳凰的神仙并不只一位,他們也說不出來,她又不敢去問紫陽真人,所以至今仍沒有弄清他究竟是什麽身份。
花如命到底是個安生立命之人,那位神仙不想讓她知道,她便不知道罷,天宮這地方并非和她當凡人那時候認為的一樣,她真真當了仙,長命不衰,不死不滅之後,才發覺這天宮,也有些旁人不知情的秘辛。
具體什麽,花如命不好講,更不當講。
埋頭于修剪花草的花如命,瘦小的身子撐起亘古不變的紫陽仙官服,紫衣幹淨無褶皺,腰間佩的是紫陽府獨有的信物,一走起路來,和象征仙官的玉牌碰在一起,叮當作響。
在天上當差久了,花如命的凡氣消弱不少,舉止投足間頗有仙氣。但要是讓她站在一堆仙官中,便是如大海撈針般,成為芸芸衆生中的一位。
就是這麽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仙官,今兒個竟得紫陽真人傳叫,在這一二三四數不來的歲月裏,破天荒可是頭一遭,花如命那瞬間心裏頭想的是莫不是她不讨喜,紫陽真人準備将她遣下天界?
不過她只猜對了一半中的一半。
花如命彎着腰,仰着頭,就這麽驚滞的看着紫陽真人差來的小紙鶴,扇着帶光的翅膀慢悠悠的飛到她面前,紙鶴嘴一張一合,傳出紫陽真人的聲音:
“花如命,放下手中活,速速到吾面前來!”
花如命一訝,手中修剪花草的大剪刀噔地掉到地上,她立馬反應過來,跳開了腳,彈彈衣服,嬉皮笑臉的對着紙鶴恭敬道:“那煩請紙鶴大仙帶路。”
紙鶴扇了一扇翅膀,似乎極為不屑的輕哼了一聲,轉身光影一道,一下子就沒了蹤影。
這只紙鶴是紫陽真人傳話必備靈物,在這天界,連一塊石頭都可能有靈性,紙鶴跟随在真人身邊多年,深得真人喜愛,又有了意識,因而不免嬌慣看不大起這些底下的仙官,這不跑得飛快,更不告訴她真人所在,甚令花如命困擾,匆匆用法術收起大剪刀,趕忙往着紙鶴蹤影消失那方跟了上去。
跟着紙鶴到了紫陽府的大殿,花如命懸吊着一顆心,看着共事的同僚三三兩兩的從大殿裏走出,臉上是說不出的釋然以及慶幸。花如命有些懵了,大殿是商讨大事的地方,莫非紫陽府真是在進行人事大調動?
那些仙官見到她,先是禮貌性的朝她作了一揖,她一回神,連忙一一作揖回去。仙官們瞧她反應,只笑着搖了搖頭,輪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輪到平日要好的仙官時,仙官奇秀只管瞧着她,随後嘆了一口氣,也跟着拍拍她的肩膀,似安慰似憐憫的說:“可憐的花如命,好自為之吧……”
花如命被他們說得不知所以然,欲問他們原由,大殿裏頭有仙者威嚴的咳了一聲,仙官們笑臉一僵,各瞅了身邊仙官一眼,嬉笑道,“都散開,真人還等着花如命呢。”
各仙稍有意味的笑着,哄鬧着散開了。
花如命很是迷茫,她望了望殿宇,裏頭流光溢彩,瞧不出前路如何,只好擡起腳邁入大殿中。
這一邁,她卻不知道從此改變了她的命運……
一陣金光閃閃,花如命眯上眼睛,待适應了那陣強烈的光芒之後,她才睜大眼,紫陽真人身披大氅,上頭鑲着不知哪兒弄來的金色甲片,迎着光亮一片接着一片地閃着光。
她雙眼直勾勾地盯着他那件大氅,心想紫陽真人這等誇張趣味也不是一天兩天,她合該習慣才對,現下卻對這趣味兒十分忐忑是怎麽回事。
紫陽真人瞧她雙眼瞪着他的大氅已然震驚得說不出話,很是受用她這等眼神,哪裏還管她心中真正所想。
他美滋滋的揚起衣袍坐下,手握成拳放到嘴邊,收了表情咳了聲。
花如命這才收回目光,笑着拱手作揖:“花如命拜見真人。”
紫陽真人受了這一揖,眼神悠悠的看着她:“花如命啊……”
花如命響亮的應了一聲。
紫陽真人再度悠悠的望着她:“你可知吾為何喚你前來?”
花如命認真想了想,低下了頭:“回真人,花如命不知。”
“你來吾紫陽府,算來也有些年頭了……”紫陽真人目光穿過她望向大殿外,似乎當真在感概時光匆匆,歲月不饒人一般。
花如命聽得心頭癢癢,這紫陽真人究竟想說些什麽,何不給她個痛快,這麽磨着,她心裏也耗着難受。
她出聲打斷紫陽真人的沉思,“真人,您匆匆召喚花如命來此,定是有些要緊事兒。您講,花如命聽着。”
看着底下花如命嘻嘻一笑的臉,紫陽真人頓了頓,恢複了他正經八百的表情,他拿過桌上冷茶,施了小術捂熱它,抿了一口方道:“天外宮的燥亂,你可有所耳聞?”
花如命一怔,雖不明白他怎麽說到那處去了,卻也恭恭敬敬的回道:“是,小仙略有耳聞。”
天外宮在九重天之上,那裏是上古神仙的栖息之地,傳聞那裏以清淨出了名,其餘五界尊崇的有、虎視眈眈的有,卻始終不敢靠近。不僅因神的強大,更因為那地界是其餘五界上不去、攻不來的神之地。但近來,那清淨之地卻嘈雜聲不斷,一貫死氣沉沉的神之地仿佛一夜之間有了生氣,上古神們吵鬧的聲音傳到九重天,驚動了天帝。
這創世以來都不曾有過的事兒,今兒發生得十分蹊跷,帝君命紫陽府法司調查前後因由,才查出了苗頭。
紫陽真人攤開手掌,掌心多了一個小瓶兒,饒是那是個不透明的小瓷瓶,花如命也看到裏頭發出微弱的光,一條蟲體軟綿綿的趴在瓶子中。
“天外宮的上古神多是受了這種名曰‘染’的蟲體影響,不管六界哪一界,一旦被染寄身,則将被其引出七情六欲,當欲望變多時,會變得更貪婪、陰暗,繼而一發不可收拾。”紫陽真人手輕輕一動,小瓶兒便飛到花如命面前,花如命匆忙伸手接住,懵懵懂懂的擡頭問他:“真人,這瓶子……給我?”
紫陽真人點頭,“此事本該由吾紫陽府繼續調查下去,然天外宮的黍離上神已介入此事,只需紫陽府派一名仙官跟随,吾思來想去,紫陽府中,唯你最合适。”
花如命吃驚的張大嘴,這這這,這是真人信任她,讓她去調查這麽重要的案件否?
她自入了紫陽府,不是案前整理批件便是修剪花草,真人讓她出門查案這可是頭一遭啊!
花如命如撿到寶似得,捧緊了手中瓶子,咧嘴一笑,“真人看得起花如命,花如命定傾力而為,找出元兇!”
紫陽真人滿意颔首,說道:“染數量之多,實則是有母體控制,此番,你的任務便是與黍離上神下天界尋染的母體,将其毀滅,世間的染自會消離,記住,遇事切不可大意。”
他說得極為嚴肅,花如命不由得肅穆,應道:“花如命謹記。”
紫陽真人看她眼神是真真記住了,擺了擺手,“行了,你下去罷,明日啓程下界,等會自有仙官與你交接此案。”
花如命此時開心得要命,早按捺不了要下界去,聽紫陽真人這麽一說,忙行了一禮退了下去。
紫陽真人坐在位子上,望着花如命紫色的背影,手指無意識的敲打着杯沿,臉上的表情說不出的古怪:
“那位上神……哎,花如命诶,多災多難,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