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覺睡得昏沉,大約是因為哭得實在脫力。

這就直接導致我睡醒後眼睛腫得簡直像個桃子。我頂着兩只“桃子”慢慢從床上爬起來,默然想着昨日的一幕。

時隔數萬年,我總以為自己對良潤的心早就死了,今日方覺死的還不透。

難道我還對良潤念念不忘?這個念頭一跳出來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這确無道理,覆水難收,破鏡重圓又談何容易。男女之事,他既無情我便休,我自認一向很拿得起放得下。

抛開那些,我複又想到了昨日慕浱給我的結結實實的“兄弟抱”。

我煩躁地抓了抓頭發,直把它們揉成亂作一團的雞窩。我昨晚怎麽就失态了呢?怎麽還是在慕浱面前失态呢?雖然他為我折過芙蕖送過藥,擋過刀子撐過腰,但是我此行是來監視他!我可倒好,就差沒把家底全透給他了。

“将軍,尊上讓您過去。”赤血的聲音很不合宜地在門外響起。

哦,我差點忘了還沒找赤血這個豬隊友算賬呢!

我正搗鼓着我母後硬塞給我的一堆護膚瓶瓶罐罐,聞言道:“你先進來。”

赤血順從地推門進來,若無其事狀:“将軍有何吩咐?”

“我記得昨天讓你回來搬救兵?”我随意擺弄着一瓶護膚霜,語氣不善。

“屬下昨日回來想找碧丹幫忙,但是被尊上聽見了。”他的模樣挺誠懇,挺無辜。

他這裝傻的套路用了少說也得三萬年,早就不靈了!

“赤血啊赤血,你讓我怎麽說你好呢!他那麽多侍衛你非得找碧丹,你忘了碧丹怎麽在第一天啓程時當衆下我的面子了?忘了我為什麽被逼着苦練劍術了?我記得你的真身是只狗啊,怎麽偏偏生了一副豬腦子?真是不怕虎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我的嘴都快被他氣歪了。

赤血毫不羞愧道:“不帶你這樣罵自己的,豬隊友不就是豬的隊友嘛!”

唉,都忍了他這麽多年了,再忍他幾回也就忍了。

我盡可能地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努力抑制住想把赤血胖揍一頓的沖動:“你可以出去了。”

赤血笑得更燦爛了,燦爛得礙眼:“那你記得把粉抹得厚一點,不然你的眼腫成這樣根本遮不住。”

“滾!“

我一路暢通無阻地到了慕浱的書房,卻發覺他正半倚在靠椅上閉目養神。

我在叫醒他不叫醒他之間躊躇半晌,還是預備悄無聲息蹑手蹑腳地溜了。

身後的人卻喚住我:“你來了。”

我複又折回來垂首行禮:“尊上找在下有事?”

他捏了捏眉心,在衣袖裏摸索一陣拿出一支木簪遞給我:“把它戴上,我們一會兒去趟花宮給攝政王祝壽。”

“祝壽?他怎麽沒給在下遞請帖?”我左右打量了一番,發覺這支木簪顏色暗沉,并無特別之處。

“正是因為他沒請你,所以你才得易容進宮。這支簪子會使你現在的容貌改變,拔下簪子就能恢複。”他的神色靜如秋陽,淡淡同我解釋。

改變容貌!我不會要扮作他的寵妾吧!

我哆嗦着摸出一面鏡子,發覺自己的臉也沒多大變化,只是無端生出幾分英氣來。我終于放下了心:“那在下穿什麽衣服?”

“你穿我的常服,我年少時的幾套衣服還留着,一會兒你就扮作侍衛随侍在本尊身側。”

角色扮演!我喜歡!

“那成吧。”我想着這件事好玩得很,爽快地應了。

攝政王派了馬車來接,我眼力極好,老遠就看見馬匹通體雪白,無一絲雜毛,毛尖在光下泛着幽微的七色光,正是馬中的翹楚——“彩衣”。馬車的遮簾用的是流月紗,再強烈的光芒透進去也如月華淡淡,點綴其上的是各色碎珠流蘇,似星光閃爍,光豔如流霞。

我覺得攝政王派人來接明顯是多此一舉:“尊上,我們為什麽要坐馬車,直接飛過去豈不是更快。”

慕浱的語氣很無奈,似乎是在鄙視我的問題這麽白癡:“這是正常的禮節,攝政王過壽邀請衆神自然不能讓賓客自行飛過去。”

我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發,嗫嚅道:“在下沒想那麽多。”

“辦案時只要有一點想不到這案子就破不了,你還是要警醒些。”他淡淡打量着我身上的衣服,眼尾一挑,“沒想到你穿上這麽合身。”

“尊上,您多年前的衣服怎麽還帶着啊?我以前的衣服都放到正統了。”我看着身上所穿的銅綠石青銀紋長裳,用料倒還頗考究。

“這套衣服是我母後在世時給我做的,我母後走後我就一直帶着,就當它是個念想。”他不動聲色。

我大感失言,本能地想抓頭發,猛地想起我現在扮男裝束着發,并無散下來的發絲可供我把玩。我沒奈何地收回手,滿是歉意地懇切道:“實在對不住,在下不知道這套衣服對您的意義這麽重要。這是您母後給您做的,在下穿着不妥吧?”

“沒什麽不妥的,都是為了辦案。”慕浱倒是雲淡風輕,面上并無不悅傷神之意。

“但是……”面上不顯不代表心裏沒有,我還是心中不安。

“沒有但是,本尊是你的上級,你要服從命令,懂了?”他的尾音微微上揚,隐隐有脅迫之意,根本不容我拒絕。

“懂,懂。”我讪讪笑着,這貨冷下臉來真不是一般的吓人,難怪在朝堂上很多老臣見到他都直打哆嗦。

進了宮門,我一直恭謹地跟在慕浱身後,聽他跟引路的人有一搭沒一搭地交談。我一路垂着頭看着地面,百無聊賴地把地上的小石子踢來踢去,踢着踢着就走到了臺階處,我擡起頭看着氣勢恢宏的殿宇和明光燦爛的琉璃瓦頂,認命地把石子踢到旁邊的草叢裏。

“花尊到——”

殿內衆人齊齊行禮,呼聲震天:“恭迎尊上——”

這排場,這整齊度,我什麽時候才能有這待遇啊!

“免禮。”極平淡的兩個字,極平淡的語調。

我看着他高大的身形不緊不慢地走過衆神,走過重重燈火,衣袂翩然,腰間玉佩的流蘇輕舞,掩不住的清高孤傲,像是洗盡日月鉛華。我感覺心中驀地一動,複又低下頭去,不敢再看了。

衆所周知,攝政王愛熱鬧,尤其喜歡舉辦宴會,五天一大聚,三天一小聚真是一點也不誇張。這次趕上他四十九萬歲的壽辰更是大桌子擺席,要多鋪張有多鋪張,把花族有頭有臉的官員都請了一遍。而這些有頭有臉的人都是男仙,我這才明白過來,怪不得不請我,原來是壓根就瞧不上我不把我放在眼裏!

不過這些有頭有臉的人倒是還有不少攜家眷出席的,我看着她們頭上逾兩斤重的釵環,臉上厚重得笑一笑就往下掉的脂粉,身上僅二兩的薄紗,還有不時向慕浱投來的溫軟眼波,狠狠地抖了抖。

攝政王今日過生辰頗為暢意,與慕浱聊得甚是投機。我百無聊賴地站在慕浱身後,觀察着今日到場的衆神。影憐神色平常,一直以一個标準淑女的坐姿坐着,很有帝姬的風範,但是怎麽看怎麽別扭;英傑眉間縱紋尤深,顯然是憂思過重;還有上次和我吵架的那個蠻橫小姐,她神色依舊倨傲,在一衆官家小姐裏很受追捧,大概是因為父親在攝政王跟前得臉;那這樣看來蠻橫小姐身邊坐着的應該就是她父親,攝政王侍衛長了。這位侍衛長大人看着為人處世圓滑老練,在攝政王手底下混了這麽多年并深得信任,想來是有兩把刷子。

“尊上身邊的這個小侍衛本王看着眼生。”我回過神來,察覺攝政王正在上下打量我。

“這是本尊新招的侍衛,北曜。”慕浱随口道。

這是什麽破名字?瞎編的吧!我心裏暗罵,但是還是上前見禮:“北曜見過王上。”

“起來吧。”攝政王笑呵呵地,“尊上真是好眼力,連個小侍衛都生得這般水靈。”

“本尊的侍衛大多粗笨,哪及得上攝政王的侍衛訓練有素,消息靈通。”慕浱淡然一笑,意有所指。

我在旁邊聽得激動莫名,慕浱這話指的是攝政王在他身邊安插眼線,我觀攝政王也不是個善茬,只怕是忍不下這口氣。慕浱又一向以語言犀利聞名于正統,這出好戲看點十足啊!

攝政王陡然變色,卻又很快恢複如常:“尊上面前的這盤葡萄甚是酸甜,您不妨嘗嘗。”

轉移話題可真沒勁,我還想看他倆演一出唇槍舌戰呢。

慕浱也不追究,向我遞了一個眼神。我極有眼色地上前把果盤移到他面前,然後垂手在一旁恭候着。

慕浱默了一瞬,擠出一個字:“剝。”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但是敵不過他周身強大的氣場,在他氣勢的重壓下剝好一個葡萄放到盤子裏。

他又不滿意了:“喂我。”

我的眼珠子瞪得快要蹦噠出來,我堂堂一個将軍給他剝葡萄已經是自降身份了,并且我本來是個女兒身,男女授受不親他不懂嗎!我現在假扮他的侍衛,別人看來是個男子,衆目睽睽之下他居然還讓我喂!這不是存心讓人認為他性取向有問題嗎!他不在乎形象,我還在意呢!

“嗯?”他的語氣不滿中夾雜着不耐。

我慫了,拈起一顆葡萄往他嘴裏送。他的唇觸到我的手指,軟軟的觸感,溫溫熱熱的,我的臉“呼”地一下就燒了起來。

偏偏這厮還甚是溫和地問我:“臉怎麽紅了?不舒服嗎?”然後直接把籽吐到了我手心裏。

“沒……沒事。有點熱。”我越發覺得他絕對是故意的!太陰險了,居然拿我擋桃花!

衆神都被剛才的一幕驚呆了,衆多少男少女的心都碎成了渣。

“你看見了嗎,剛才尊上……啊我的男神嗚嗚嗚……”

“沒想到尊上居然好男色!不過那個小侍衛生得倒是不錯……”

“哼,以色侍人焉能長久,他今日以美色得幸于尊上,難保他日不色衰愛馳……”

“這是假的,這不可能!我不信!定是那個小侍衛狐媚勾引了尊上!”

我聽着這些怨念的神女們一波一波地對我進行人身攻擊,心中早将慕浱罵了百遍千遍。他如此好意待我,那我不回禮怎麽對得起他呢?我腦中靈光一閃,慕浱素日不沾葷腥,既然這樣……我看見桌上有一盆魚湯,趕緊用勺子盛了滿滿一碗,用甜得發膩的聲音說:“尊上,屬下看您都沒怎麽動筷子,這魚湯滋味鮮美,是您素日最愛喝的,您嘗嘗。”說着,我半蹲下身子,舀了一勺送到他嘴邊。

他果然強笑着推辭道:“這魚湯燙,放涼了再喝。”

我的嘴邊挂着一絲得逞的笑,頗為善解人意:“那屬下給您吹吹。”說罷,我放到嘴邊輕輕吹了吹,知道慕浱有潔癖還特意抿了一口試了試溫度:“尊上您嘗嘗。屬下這麽用心,您不嘗屬下可不依呢。”

慕浱僵着臉咽下一口魚湯,臉色比吃了蒼蠅還難看。我乘勝追擊:“來,再來一口。”慕浱的臉色黑得快要吃人了,但是我在興頭上,在興頭上的人哪裏會感到害怕。于是我把整整一碗魚湯都喂給他了下去,還貼心地問:“尊上您吃魚肉嗎?”

“不……不用了。”慕浱面色難看得像是随時都可能把魚湯吐出來。

我覺得鬧得也差不多了,再鬧下去慕浱怕是就要翻臉了,當下也不再堅持。

此刻衆神都看傻了,有不少碗筷落地的聲音,我自覺很是滿意。一神女按捺不住,出席向攝政王行禮道:“臣女不才,想獻舞一支給尊上王上助興。”

慕浱微微颔首,攝政王笑道:“金葉有心了。”

我這才發現她是那個蠻橫小姐,此時換了舞衣,很是妩媚動人。

她柔柔向衆神施了一禮:“金葉獻醜了。”

伴樂音起舞的金葉舞步輕移,墨發如瀑,舞袖滑落露出一段藕臂,甚是嬌美的臉龐時隐時現如輕雲籠月,雲袖浮動飄忽似回風旋雪。樂聲泠泠,如芙蓉泣露,昆山玉碎,确是妙曲妙舞。

我冷眼瞧着她不時向慕浱投來熱切目光,再看看面無表情的慕浱,恍然大悟:她莫不是對慕浱有意思吧?

我一向認為自己是個十分負責任的下屬。所謂負責任,就是要做好本職工作,不負上級的期望。我現在是個侍衛,侍衛的本職工作可不就是保護好主子,順主子的意嗎?我看着金葉離慕浱越來越近,舞袖輕輕一掃帶來一陣香風,拂過慕浱面前。我右手暗暗凝結法力,向着金葉腳下一彈,“啊——”金葉重心不穩,一下子跌在了慕浱面前一桌的飯菜上,湯汁灑了一地。

我心懷愧疚,本想意思意思扶她一扶,但見她半身油水被大殿的燈光一打锃亮锃亮,到底打消了這個念頭。

乍見此變,衆神嘩然。

慕浱素□□潔,嫌惡地站起身來:“本尊還有事,先告辭了。”

“那在下派人準備馬車送您回去?”攝政王站起身殷勤道。

“不必了。”他說完就往外行去,我小跑跟上。

“尊上,您知道回去的路怎麽走嗎?”

“知道。”他揮手招來一片雲,把手遞給我,“上來。”

我把手遞給他,他的手指潔白修長,骨節分明而有力,有厚厚的一層繭,是長期舞刀弄棒的鐵證。

“氣出夠了?”慕浱挑眉看我,帶着若有若無的笑意。

“您說金葉?她當時搶我的釵子把我送進衙門,我今天讓她在衆神面前出醜,算是勉強扯平了。”我大仇得報,語氣輕快,帶着些許悠悠然。

“不,我說的是你對我的氣出夠了麽?”他低笑一聲,聲音低沉如琴弦撥動。音雖止,然笑意不散。

我幹笑兩聲意欲搪塞過去:“在下何曾對您有氣。”

他沒回應,只是緩緩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別亂動,我多喝了幾杯酒,頭暈。”

我感覺他全身的重量好像都壓在我肩膀上,直壓得我肩膀生疼:“尊上,男女授受不親。”

“你現在是我的侍衛,無妨。”他答得坦然。

我被他的厚臉皮深深折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