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羊脂古玉,先生怎能把如此貴重物件……”
“這皆是身外之物,不值什麽。”長沙人擺手。
我忍不住觑了一眼對面的春陽,他臉上卻是一如平時的冷漠,沒有一絲特異神情。
屋外有人敲門,進來一個小厮:“禀告大人,衙門那邊人來報,仵作已經驗明張五的屍身,确系由倒塌木梁砸碎頭顱蓋骨身亡,并無異樣。船內工程亦全部完成,工匠們已經撤離船上,大人是否親去視察?”
“好,知道了。”元老爺點頭:“”
“諸位,元某失陪一會。”那元老爺說完就往外走,春陽也站起身,元老爺卻按住他肩頭:“你們都留在這裏,不要亂走。”
“是,大人。”春陽并不贅言,複坐下。
“噢,歡香館的老板娘還在哪?”元老爺似乎這時才發現我們還站在這:“實在怠慢了,快請坐,看茶!”
桃三娘不緊不慢答道:“叨擾了,不用坐,我這就該回去了。”
“快給老板娘拿銀子來。”元老爺呵斥一句旁邊伺候的下人,恰恰在這時,樓下突然傳來一陣驚慌的喧嘩。
“又發生了什麽事?”元老爺有點像驚弓之鳥一樣。
小厮沖到窗邊朝下面張望,似乎也看見奇怪的景象,大喊道:“究竟怎麽回事?”
有人答:“船晃得厲害!剛才一陣風,船就自己晃起來了……”
元老爺轉身下樓去了,那長沙人以及桌上其他幾個男子、小厮也下去了,妓女金雲也走到窗邊,手裏拿着手帕子掩住胸口朝外張望:“這麽多人在這……也會鬧鬼?”
我不禁攥住桃三娘的衣袖,心裏陣陣寒意:“三娘……”
“老板娘還不回去嗎?”桌上有人忽然開口道。
我下意識望去,就是那青衣服的男孩,他坐在那,年紀看來與秋吾月相仿,兩鬓用綠色絲縧結了及肩的小辮,面如敷粉地白嫩,唇色紅若胭脂,頸項上也與秋吾月一樣戴着金項圈,略不同的是,上面顯眼地鑲嵌一塊翠綠色玉石,他說話聲音稚氣,眉眼微笑吟吟的,口中還露出兩顆尖尖小虎牙——我打了一個寒顫,不敢再看他。
“大人還未給錢,我怎麽能就走了呢?”桃三娘微笑答道,此時屋裏還有一個小厮留守,金雲也在。
“呵,看來味道不錯的樣子。”他真像個天真無邪的孩子似的趴在桌上,伸手到這邊,勉強才夠到一塊蜂蜜松糕,就吃了起來,還氣哼哼地說:“春陽哥哥壞透了,每次去歡香館吃飯,都不讓老爺帶我,只帶吾月去。”
春陽只是瞥了他一眼,沒說什麽,秋吾月不在,我感覺到他對這個親弟弟,卻似乎并不太照顧。
站在窗邊的金雲突然驚叫一聲:“哎呀,小心啊!”
春陽也起身朝另一扇窗外看,還有那個小厮,幸好這屋裏不止一扇窗戶,我忍不住走過去,在金雲身邊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岸邊黑壓壓站着許多人,整條河面泛着浪,“啪啪”地拍着船身,而水裏那艘船,左右不定地劇烈搖晃,甲板上還有幾個人,但許是因為搖晃,船上挂着一盞風燈,也是随着船身半明半滅的。
“啊!那是我爹!”我驚呼出聲,來不及多想,我轉身朝樓下跑去,桃三娘叫我一聲,我也來不及搭理她了。
元老爺帶着人站在岸邊,明明岸上平靜如常,但河面卻刮着古怪的大風,系在岸上的纜繩不知怎麽松了,船已經在離開岸邊足有一丈多遠,但船又沒有順流而去,就只像一匹受驚的馬,在原地前伏後仰地打着轉,船上的人連站都不能站穩,有人想抛過去繩子,但試了幾次仍滑脫了。
“爹!”我大聲喊道,爹就在船上,此刻正與其他人一起勉強扶着欄杆站起來,完全顧不上聽到我。
岸上扔繩子的人也在高喊:“我再抛過去,你們盡量接啊!”那人在繩子上拴上一個鐵錘:“你們小心,別被砸到!”
我爹伸出手:“抛過來吧!”
繩子終于接住了,爹趕緊把它纏到欄杆上,但岸上“呼——”地也開始刮起大風來,卷了許多沙塵徑直沖入人的眼睛裏,我見爹他們幾個人一同好不容易才把繩子纏繞好:“好了!快把船往回拉!”
太好了,繩子的一端是固定好在木樁上的,岸上的人只要把船拉回靠岸就好了,衆人顧不得風大沙子入眼,便開始一齊用力把船往回扯,我也想要過去幫忙,但卻被一個人用力推開,大聲呵斥:“小孩子不要過來添亂了!”
我跌在地上,沙子吹入眼睛很疼,我用手背揉了揉,卻是更疼,眼水止不住地往外流,突然船上發出一聲木質的脆裂聲,人們喊:“不好了!欄杆要斷了!”
元大人大罵:“怎麽可能新裝上去的欄杆就斷了?你們買的什麽木頭?”
旁邊小厮則勸他:“大人先回屋裏去吧!這裏風太大……”
我只覺得自己置身在無比混亂的境地裏,滿耳充斥的是呼呼的風聲和人們喊叫的話音。大船上面還有一座二層小樓,都拼命搖晃起來。只聽“嘩——”的一聲,船上的風燈終于掉到地上,摔碎了又發出聲響。
我眼看那欄杆被繩子扯得斷裂,船上的人也滑倒在地:“爹!”我下意識地就想過去,卻忘了我與船之間還隔着河水,只覺得失去重心,直到我一頭栽入黑暗的河水裏,冰冷的河水徑直灌入我的嘴巴和鼻子,我才明白過來。
“爹……”我手腳拼命亂劃,想要把頭伸出水面,但張開口卻什麽也喊不出,只嘗到河水的味道。
“桃月兒……”我的頭露出水面一瞬間,聽見桃三娘在喊我的名字,但我還什麽都看不清,一個浪頭蓋下,我重又沒入了水裏……腳下不到底,我僅存的意識是,雖然我掉進河裏,但這明明還挨着岸邊,我伸手亂摸,希望摸到上岸的石壁,但我用手抓、用腳蹬,都碰不到任何東西……這裏好黑,耳朵裏也灌進了水,聽不見別的,只有“咕咚咕咚”的水聲,我越來越慌,越來越怕,吸不了氣,好難受……
直到我感覺頭發被人揪着,好幾只手抓住我,将我重新放到堅硬的岸上,我都還有依稀的記憶,有人不斷用力拍着我的背,我清醒過來的時候,看見很多張神情擔憂的臉,有人說:“醒了!醒了!”
“爹……”我在這些臉中尋找我爹的模樣,但怎麽都沒有?難道爹還在船上?三娘呢?
“爹!”我猛地用力撐起身,擡眼卻看見元老爺就站在我的面前,他身兩邊站着一青衣和一白衣的少年,白衣的面容冷漠,青衣的神情若笑。
“呵,好了,小丫頭醒了。”元老爺看着我,和藹地笑笑。
“桃月兒!”是我爹的聲音。
爹原來就在我的身後,我掙紮着起身,他便扶住我的肩,他全身我和一樣,都是濕漉漉的。
“啊?爹!你沒事吧?”我看見他,終于心裏一塊石頭落地。
“傻丫頭,你怎麽能亂跑到這來了?”
只聽元老爺吩咐旁邊的人道:“把他們帶到屋裏去休息一下。”
“謝、謝謝大人。”我爹在向元老爺道謝。
“咦?風……停了?船也沒事?”我的腦子逐漸想起剛才的畫面:“三娘呢?”
爹拉着我站起來,跟着那元府家丁走向逍遙客棧大門:“桃三娘?你是說歡香館的老板娘?你是跟她一塊兒到這來的嗎?”
“啊……三娘不在這?”
“還是自己先回去了?”爹奇怪道。
“剛才是爹跳到水裏救我的嗎?”我看着他身上的衣服,水還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是啊,當然了,我聽見你喊我,但我剛看清是你的時候,你接着就掉進水裏了,可是吓到爹了,你怎能這麽全都不顧就跑過來?”
爹的笑容很溫暖,他雖然在責怪我,但我一點也不會覺得不開心,只是……為什麽不見了三娘?
我的衣服全都濕透了,我低頭看自己身上,腳下走過一路,都是水印,我被救上岸來過了多久?風怎麽說停就停下了?還有就是我身上都濕透了,為什麽卻一點也不覺得冷?
我停下了腳步。
“怎麽了?快走啊,我們快到屋裏去。”爹催促我道。
我回頭望向河岸,還有那艘船,船上此刻燈火通明的,很多人在那忙忙碌碌,元老爺的背影看來,正在那裏對手下的工人們指點,卻只有那一襲白衣,在夜色與火光之間,反而顯得那麽不清晰……好像察覺到我在看他,他忽然側過臉來,他在看我,他那種眼神——
我突然驚覺,不對!這裏不是……霎那間水“咕嚕咕嚕”地直灌入我的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