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人出來,一看見我正跑過去,就喊住我:“桃月?”
我一怔,看見三娘,我也本能就停下腳步。
那長沙人面紅脖子粗的,也沒把我當回事,只是跟桃三娘喋喋不休說:“你待會給元大人送點心……我現在就去找他,我愛吃的金絲粉啊,你得帶來,我晚點還宵夜!別忘了!”
桃三娘陪笑道:“忘不了。”
“你給我做的金絲粉很好,難得你有心,回頭我再給你個紅包封你幾兩銀子,我說得出做得到,幾兩銀子不算什麽……”他拍拍腰間:“我還有好東西給元大人看呢!”
桃三娘一徑笑着送走了他,轉而看我,臉色卻立刻沉了下來,拉我到一旁低聲道:“你要去河邊?”
我點頭:“我擔心我爹。”
桃三娘略嘆一口氣,雙手抓住我的雙肩:“我知道你擔心,我也知道現在這樣很難讓你相信他絕對沒事……死了的人,都是為那船做的血祭,一是祭祀那河裏的蛟龍,二是為船開了血光,今晚那船就能全部完工了,子時還會死一個人。”
“死那麽多人的船,那元大人還敢要?”我難以置信道。
“沒辦法,也許元大人不會再用這船招待他朋友了,但這船春陽必定會帶回餓鬼道去。必須死三個人,船到時才能順利啓航,死的第三個人,是用來喂幫他開船行道的鬼的。”
“太可怕了。”我抓住桃三娘的衣袖:“三娘,你帶我起看爹好嗎?我想要看見他真的沒事,我娘剛才都暈倒了……我爹他不能有事的!”
“哎,你這丫頭。”桃三娘無可奈何笑笑:“好吧,方才元府的人來傳話,又讓我待會送元大人愛吃的幾樣點心去逍遙客棧呢,你跟我再去一趟吧”……
元大人愛吃的點心,是之前桃三娘做過的紅豆餡山藥包子和配辣醋的油煎卷,以及蜂蜜松糕幾樣,我先回家又陪娘一會兒,趁她不注意再偷溜出門到歡香館,她便已經做好了并且裝盒,由李二提着,我們三人便往運河方向走去。
※※※
記得第一回跟着三娘去運河邊,也是夜裏,當時李二他們背着幾十袋肉餡饅頭,特意去喂河裏的蛟龍和魚群,那段時候還是夏天,雨下得很多,河水漲滿,天色陰晦;而今日,還是三娘牽着我的手,我跟着她的腳步,走得很快而毫不費力,秋風飒爽中,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更夫的敲梆聲響,好像已是亥時。
但就要到河邊的時候,我們的腳步卻慢了下來,前方遠遠能看見一片燈火通明,是逍遙客棧和那艘船,許多人來人往和喧嘩聲。
“待會你和我一起上逍遙客棧裏,除了那春陽,你還得注意,會有一個穿青綠色衣服的少年,他是春陽的親弟弟,也是來自餓鬼道的餓鬼。”桃三娘這樣囑咐我道:“他表面上也是元老爺的娈童,但你千萬不要去看他或者讓他發現你有留意他……他不比春陽,他是真正十足殘暴的餓鬼。若不是春陽在,元老爺府上的人,恐怕早就被他吃光了。”
我一驚:“他們真的會吃人?”
“當然!”桃三娘很肯定地說道,“春陽來人間,主要是為他母親以及兄弟姊妹得到長期的供養,并不為吃人,但他這個弟弟,出生之時就是那幾百個孩子之中啃噬自己同胞血肉最多的一個。他們的母親根本沒有辦法,是春陽最後制服了他,之後卻也并沒有舍得殺他,唯有把他帶在身邊。”
“原來是這樣。”我心裏頭湧起一種不知道什麽樣的感覺,我腦子裏浮現娘微微隆起的肚子,我沒有像春陽那樣多的同胞手足,我更不了解他對那一切會是怎樣的感受……我只是深深地覺得可怕,世間居然會有如此沉重的可怕,可怕到我的心裏已經沒有任何知覺可以說出來……
逍遙客棧就在眼前了,只見那夜幕半空間,淡淡香煙缭繞,那石階的門前車馬林立,門上數串大紅紗蒙的燈籠,懸于飛檐樓閣的各角,衆多樂器歡歌樂語聲從門裏飄出,而更遠處,大約那艘游船所靠的岸邊,好似有人點起火把,又好似有人點起蠟燭、燒起紙錢,仿佛還有嘤嘤哭聲,只是聽不真切,火把的光照得船上新刷的漆,在這夜裏都如此光亮,伴着運河裏潺潺的水流響……
“三娘,元老爺身邊究竟有幾個娈童?……究竟什麽是娈童?”
桃三娘沉默了好久,直至我們快要走上逍遙客棧的臺階,她才低聲答我:“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幾個娈童。”
她接下去似乎還說了一句話,應該是給我解釋什麽是娈童,但此時面對的那屋裏傳出撕金裂石一般的聲樂音響,一時之間刺入我的耳朵,也完全蓋過了桃三娘的語言,我只是傻了一樣還在仰頭望向桃三娘的臉,這一瞬間,我看見她的臉上表情清晰而迅速地上揚,變成了容光煥發的如花笑靥。
有一個笑容可掬的跑堂上前來招呼:“請問客官……”
他還未說完,後面就立刻上來兩個元府家丁,直接越過跑堂的朝桃三娘一拱手,聲音冷硬道:“上這邊二樓。”
桃三娘點頭笑答聲有勞帶路,便随着他們從旁邊一條樓梯走上樓去,我第一次走進這樣寬敞高大的房屋,這裏到處挂着精美的垂簾,到處擺着顏色各異的盆花,香氣彌漫,現在這個時候大堂裏雖然沒什麽客人了,但拿着雞毛撣子或抹布的雜役,還是不少;二樓上,還有那麽多的琴樂歌聲,從不同的房間裏傳出,我緊緊跟在桃三娘身邊,在二樓長廊上轉一個彎,再走到盡頭,就是一個寬大的半月門,裏面傳出女子的歌聲,有人掀開長串碎珠子的門簾,歌聲便嘎然而止,裏面就是一張大圓桌,桌上坐滿了人,我的視線根本不敢望向前方,只覺得唱歌的就是曾到過歡香館的那個叫金雲的妓女,我站在桃三娘身後,只看着腳下紅色方磚的地面。
“咦?歡香館的老板娘來了!”聽聲音,是長沙人趙先生。
桃三娘對衆人欠身一福,然後回頭吩咐我道:“把帶來的點心端出來。”
我見過幾次元老爺的場面,也知趣了,便答一聲“是”,回身去把李二手裏的食盒掀開,食盒分兩層,上層是元老爺要的幾樣點心,但下一層隐隐散發着辣椒熱油的辛香氣,想來是給那長沙人送的金絲粉,我便也打開一一呈上。
屋子的一角,坐着一位彈琴的女子,圓桌之上,擺下的都是時令瓜果和炒貨的碟,照舊還有元老爺的高貴茶器,我不敢擡眼看任何人,只是小心謹慎地擺好手裏的碗碟。
一天之內死了兩個人,想來元老爺的心情也不會怎麽好吧,我大氣都不敢出。只希望這船趕緊完工,爹能夠平安回家。
“呵,這小姑娘總是這麽害羞內向的。”我聽那妓女金雲這麽說,桌上的人們似乎都在看着我笑。
我眼角恍惚瞥見正中央的元老爺左邊,是白衣的春陽,右邊則是一着青衣的,立時頭皮發麻,不敢再看。
這時元老爺淡漠聲音問道:“現在什麽時辰了?”
春陽答:“回大人,是亥時一刻。”
桌上另一人道:“眼看就要完工了……”但他下半句話卻停住了,這房間的窗戶外面,似乎就能看見那船,若不是那女子一直彈琴,這裏恐怕也能很清晰地聽見船邊岸上的哭泣聲。
“好了,別彈了。”元老爺有點煩躁地突然打斷那琴聲,但随即似乎也覺得自己語氣不好,在場的人皆一窒,靜默下來。
彈琴的女子出去了,掩上門悄無聲息。
窗外飄入遠處船上敲敲打打以及嘈雜的人聲,十分清楚。
元老爺站起身,走到窗邊朝外張望,嘆了口氣。
我看站在身邊的桃三娘垂手恭立,并不作聲。
“這船,竟有什麽不詳嗎?”只聽元老爺自言自語一句。
桌上有人接話道:“聽聞昨夜有人在船上看見水鬼。”
元老爺轉過身來,說話的是那長沙人:“趙先生你也有耳聞?”
長沙人點頭,也站起身走到窗邊:“不是說,昨夜死去那位工匠,曾在落水前,說見到水鬼麽?當時船上卻無人信他。元大人為何不請來道士?”
“這……”元老爺皺眉:“原本拟定是待船完工之後,才去請齋公的。”
“我這有一塊随身佩戴的太極古玉,乃是昔時大漢武皇帝未央宮中之物,能辟邪靈晦氣,不如就送給大人懸于船上,或許能起到震懾之用呢。”長沙人說着,果真從衣襟中摸出一件東西,遞到元老爺手裏。
我看見元老爺把那東西在手掌心,仔細看了一下:“這确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