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我聽着也是似懂非懂。
“他們對食物,有一種特別偏執的欲望……色、香、味、形,幾乎都到了苛刻的地步,對待他們,我當然得更加當心在意了,去滿足他們的想法啊。”桃三娘在湯鍋裏攪拌着,裏面有整只的野雞和炙烤過皮肉的水鴨、豬大腿骨,據說熬湯的水,還得有一半是郊外山野附近舀回的河水,這樣熬制出來的肉骨湯色才能清澈,氣味才會不濁。
“好了,進去休息一下吧。”桃三娘拉着我回到前面大堂來,今天沒什麽客人,我在櫃臺前的桌子坐下,桃三娘一邊給我倒梅鹵茶,一邊問道:“怎麽了?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我一怔:“沒有啊。”
桃三娘把我額前一縷頭發捋開,笑着說:“是不是熱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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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搖搖頭,剛想說什麽,就有客人進門了:“三娘!”
我們同時轉過頭去看時,只見陳長柳穿一身清逸的葛青長衫,手裏搖着一把折扇,岳榴仙一襲紅衣白紗裙,身後跟着那個抱琵琶的丫鬟,儀态翩翩。
“好些日子不見了,怎麽今天突然大駕光臨?”桃三娘一邊給他們安置座位,一邊說道。
“就是因為好些日子不見了,今天才過來的。剛拜訪過附近一位長輩,想不到異地任職十幾年,才剛剛告老還鄉不到一個月的元老爺,都知道歡香館老板娘,不得不說三娘你實在是芳名遠播啊。”陳長柳嘆一句笑道。
“元老爺?”桃三娘想了想:“就是昨晚來吃過飯的那位元老爺?”
“是啊,他與我爹生前乃莫逆之交,也是江都人,只是之前十幾年他調任到京城為官之後,與我爹就再不曾見面,這次他回來,就讓人送信給我,邀我見面以敘與我爹之舊情吧。”陳長柳自己拿起杯子,斟一杯茶喝了:“渴死我也。”
岳榴仙掩袖一笑:“方才長柳在他家可是水都不敢多喝。”
“嗨!別提了!”陳長柳擺手。
“那又是為什麽?”桃三娘疑惑問。
岳榴仙只是笑,陳長柳忿忿地道:“說什麽一杯茶慢慢飲下,才是品茗,但若一口氣喝幹一杯接着一杯的,則是牛飲的粗鄙蠢人的話,簡直是偏執老儒!”
“那位元老爺着實嚴肅講究呢。”岳榴仙也嘆道:“不過他卻說起嘗過桃三娘的廚藝,就連京城裏一等的禦廚,也不是不能拿來相提并論的。三娘烹調的用心,就能從菜品的口味中充分感觸到。”
“呵,那實在是過獎了。”桃三娘笑笑:“不過,今天兩位想吃點什麽?”
“聽你安排啊,只要是經桃三娘手做出來的,必定都是人間美味無疑。我肚子裏的饞蟲都在往外爬了。”陳長柳笑着道。
不知為什麽,我聽到“饞蟲”的時候,卻心裏一震。
“好吧。”桃三娘答應着轉身忙去了,可我就在她甫一轉過臉去的時候,卻看見她原本一副笑臉盈盈的神情,頓時就十分凝重下來。
我下意識便也跟着三娘到後院去。
天幾乎全部黑暗下來了。有一點風,比白日裏涼快許多。
桃三娘做菜,她的埕子裏有事先蒸好的鹹魚肉餅、瓷罐焖肉,糟醋蘿蔔也都是現成的,她再做個蝦米拌白菜絲,青綠鮮脆的菜葉子在水裏焯過,淋上熟油,紅紅的蝦米配上,散發着有一種誘人的光澤——食物這樣的光澤,絕對能一下子吸引起任何人的口腹之欲。
但不知為什麽,在我眼裏,看得那一條條小小的蝦米久了,卻仿佛看見它們動起來,就像一條條小蟲子。
“三娘,”我看着桃三娘的神情,有點不大敢問她:“看見有好吃的東西,就會很想吃到,是因為肚子裏有饞蟲嗎?”
“饞蟲?你怎麽想起這個來了?”桃三娘有點詫異地回答道:“這是沒有的事。”
“只是因為肚子餓了嗎?還是本來就很想要吃到好吃的東西,恨不得把能找到的所有好吃的,都吃進自己的肚子裏?”我還是不明白。
“桃月兒,今天真有點奇怪呢。”桃三娘看着我笑:“如果真的有饞蟲,其實也可能是餓鬼吧。”
“餓鬼?”我一驚,感到全身的寒毛一豎,頓時後悔不該問起這個話題。
“是啊。身在餓鬼道的餓鬼,只要活着一天,都得忍受餓肚子,它們能聞見世間所有美食佳肴的香味,但因為它們口中會不斷噴出火焰,把送到嘴邊的食物全部燒成焦炭,所以它們從來都沒有一次能真正把食物吃進自己肚子裏的。”桃三娘說着這些令人膽顫的話,卻還是那麽一副淡淡的語調。
“而且,餓鬼也分不同級別的,雖然大多都得承受諸如冷、熱、饑、渴、疲累不堪等苦楚,但在餓鬼道中,其中一些餓鬼也是頗有福德,天生具有神通力量,喜歡欺壓別的同類,甚至跑到人間,依附在一些與它們有相似特征的人類身邊,利用那些人類的陰暗心理,激發他們的各種各樣的欲望,從中伺機侵害更多人類……最終好讓他們,也變成和它們一樣的餓鬼為止。”
“太、太可怕了。”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
桃三娘忽然停下手裏的活,轉過來看着我,半晌:“你剛才也看見什麽了?”
“我……我什麽也沒看見啊。”我被她的樣子又是吓了一跳,連忙搖頭擺手。
“是嗎?”桃三娘依然不信的樣子,但看我的樣子,随即才又笑道:“那看來是桃月兒感覺到什麽了吧?誰叫他們倆跑到元老爺家去了,沾回來那東西。”
“什、什麽?”我結結巴巴地問。
“沒什麽。過來幫我一塊把菜端出去吧。”桃三娘又恢複了一貫的笑顏。
陳長柳看來真的餓壞了,雖然向來一派書生斯文相貌,但這會子吃相可以說是狼吞虎咽,完全沒了平素的條理。
岳榴仙一旁看着,也不由得有點尴尬笑道:“好久也沒見你這般餓了,好歹吃慢一點,當心噎着。”
“就算是再普通的飯菜,但經過三娘的手藝,不知怎麽就變得那麽好吃。”陳長柳把剛吃幹淨的碗又遞給桃三娘:“麻煩再來一碗米飯。”
“胃口真不錯呢。”桃三娘示意李二接過碗去盛飯,一邊說着話,好似不經意地走到他倆人的身邊,忽然大呼一句:“好大一只蟲子!”接着一巴掌拍在陳長柳肩膀上。
“什麽蟲子?”所有人都被她的舉動一愣。
“哎,跑掉了。”她微皺起眉頭遺憾地說。
我在一旁完全看不見有什麽蟲子,空中地上都沒有,但既然桃三娘說看見了,那必然是有的。
吃完了飯,他們還要趕回家去,桃三娘送他們上了馬車,也催促我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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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并不明白,那天晚上元老爺一行來店裏吃飯,我也沒看見什麽異樣,怎麽反而陳長柳他們來了,就說我感覺到了什麽呢?我只是問了她關于饞蟲的問題而已啊。
今天菜市上有新鮮青綠的蘋果,我買回來幾個,因為娘向來喜歡吃蘋果,最近又嗜酸。
午間就開始下雨,天上先是一股勁兒地霹靂閃電,大塊的鉛雲看似緩慢,但氣勢洶湧地越積越厚。
我趕緊把烏龜抱回屋裏,果然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大雨就“嘩啦嘩啦”地落下來了。
我原以為這夏日裏平常的雷陣雨一會就過去,卻不曾想它竟一直下到日沒時分,才逐漸停歇下來。
我家院子裏種的瓜菜,都被風雨打得亂七八糟,薔薇架子的花葉更是七零八落,地上全是一汪一汪的泥水,沒辦法,我只好把它們一一扶正,重新收拾齊整。無意中透過我家的矮牆觑了一眼對面的歡香館,看來那些尊貴的食客并沒有因為暴雨的天氣而改變來行程,四輛馬車已經依次停在那裏。
今晚來的人好像比前天晚上更多了,不知道三娘會忙成什麽樣。
我很想要看看她還會做出什麽精美絕倫的菜色,于是迅速把院子裏歸整幾下,趁娘不注意的功夫,便開門溜到歡香館去了。
原來今天的歡香館已經是被貴客們整個包下來了,正門前或坐或站了好幾個小厮,我不敢從正門進去,只好繞到側門去後院。
我在想着,也許桃三娘想着對待那些刁鑽的客人,就得用刁鑽的菜式吧。
但去到之後,正好看見做好一盤涼菜的何二,是以黃瓜絲、炒芝麻、香油拌煎香的蝦仁,表面還撒一撮姜霜。我進來的時候,他正把菜端出去。
我不作聲就站在一旁,繼續看往後由桃三娘做的熱菜;第一道是用打成細膩白茸的雞肉炖燕窩;第二道是醉鯉魚腦;就是取四個重八兩的大鯉魚腦殼,入酒釀調料中煮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