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面戲臺走去了。那賣炒貨的低頭整理下秤和坨,又繼續四下裏張望。
我感到什麽地方不對,拉着玉蓮道:“玉蓮姐,我們快走吧,不要待在這裏。”
“嗯。”玉蓮點頭,我們兩人便慌不擇路,在人流之中往另一個方向擠走,遠處戲臺上鑼鼓的聲音敲得震天響,好像是窦娥已經被押赴刑場,正哭喪着自己的冤情,引得街上的人更加洶湧。很多人都恨不得把前面的人都推搡倒了,好趕緊靠得戲臺子更近些,有人被絆倒了,在那罵喊:“不長眼睛,你踢到我了!”整個臺下亂作一堆。
玉蓮急着想見她娘最後一面,便好走了,可她的個子雖然比我高些,卻也比不過現下四周那些人去,這專程出來看戲的人,又大多是男子,我們夾雜在他們其中,不止是被汗酸氣熏得難受,更是找不着路子,我倆只能緊緊拉着手,以防相互走失,我說:“看戲的人太多,你恐怕找不到空曠地方給你娘磕頭了。”
玉蓮正想說什麽,就腳下一個不小心,被什麽東西一絆,向旁邊倒去,旁邊一人連忙扶她:“哎!小心!”
我擡頭一看,只見是個年輕白淨的男子,奇道:“咦?你不是白天那個……”
男子将玉蓮扶起,關切地問她有沒摔到,兩人并沒注意到我驚異的神情和脫口而出的話。
“謝謝,我沒事的。”玉蓮連忙向那人道謝。
“你們走得這麽急,是想去看銀魚的戲麽?”那人繼續問道:“這裏好多人都是來看她的戲的。”
“都是來看她的戲?”我不禁四下裏去張望一眼,這大晚上會出來抛頭露面的女子是絕少的,因此路上能看見的大都是男子,間或有一些小孩在人群之間穿梭奔跑……
“我知道個地方能靠近臺子看戲,不如你們随我來?”那人邀我們了,可玉蓮看看我,我再看看那人,不知是否夜色重了,我這麽近看這人的面目,竟也不是十分清晰,只是覺得他在低頭看着我倆,神情似乎微微帶笑。
我沒敢答應,玉蓮也遲疑,那人見我們的樣子,又解釋道:“我從蘇州玄墓山妙蟠寺來的,我也不是和尚,我叫貴青。”
我看這人梳着發髻,衣着看來也的确不是和尚,但我還是覺得哪裏不對。
玉蓮和我一樣都拿不定主意,那人卻熱情起來:“很近的,就在這邊,再不看戲就要演完了。”不由分說,他轉身往一個方向走去,玉蓮看着那人背影,不知是鬼使神差,也就跟着去了,我只好在後面追上。
貴青帶我們去的地方真的很近,就好像變戲法一樣,明明整條廟前街這麽多人,但跟他後面走了沒幾步,就看見一個小巷口,巷裏也很窄,只夠一個人的寬松,看起來應該是兩幢房屋之間的間隔空隙而已,走進沒幾步,就有一道樓梯,貴青回頭說,那樓梯通往牆頭一小片空地,現在那裏肯定沒人。我腦海裏怎麽也想不起廟前街這有過這樣一條小巷,但上到牆頭的空地,發現這裏的确是個看戲的好地方,一眼望去,戲臺就在約莫十餘丈開外,臺下擁簇着黑壓壓一片人頭,銀魚唱一句,他們就在下面大喊叫好,銀魚一身慘白的囚服,戴着鐐铐枷鎖,痛聲唱道:“浮雲為我陰,悲風為我旋,直等待雪飛六月……”
“好!唱得好哇!”貴青突然用力拍起手來,這時“呼啦啦”半空裏旋起一股怪風,那戲臺高處挂白幡的竹竿也“吱吱呀呀”地劇烈晃動起來,臺下的人群裏有人喊了一句:“快看,那上面站了個人!”
這句話一出來,戲臺下的人群們頓時騷動起來,我循着那人的話望,果真看見那挂白幡的竹竿頂上模模糊糊有一個人形一樣的白影子,我待眨眨眼再看清些,失聲道:“呀!那是什麽?”
我正想拉玉蓮往那看,那戲臺上更讓人驚詫的情景出現了,白幡上的白影像一陣風似的飄落到戲臺上,站在銀魚身邊一個扮演劊子手的人,就像着了魔魇一樣還沒等銀魚唱完詞,他就舉起大刀,一聲不響朝銀魚身上砍去,我身邊的玉蓮發出一聲驚呼:“娘……”
一串血珠像驀然抛起的紅綢一般挂在那飄落戲臺的白幡上,霎那間鑼鼓拉弦的樂聲都靜止住,臺上的銀魚無聲地歪倒在地……
“殺人啦!”一個憋得失腔變調的嗓音猛地喊出來,戲臺之下的人群猛地大鬧起來,幕後好些人沖出來圍住那劊子手和銀魚,我們在這邊隔着遠,因此看不清情況。
“玉蓮!怎麽辦?”我急得轉頭去問玉蓮:“你娘她……”
我一句話沒說完,就看見玉蓮已經倒在那貴青身上一副不省人事的模樣了,但那貴青雖然雙手扶着玉蓮,卻沒有一絲驚慌,只是低着頭看着玉蓮的臉。
“玉蓮姐!”我急忙伸手去幫貴青一起扶她的身體,卻聽見耳邊那叫貴青的男子用一種不耐煩的聲音道:“小妹妹,你太吵了,還怎麽看戲?”
“看戲?”我被這話搞懵了。
不知哪裏飄忽傳來小販叫賣的吆喝:“炒貨——油蹦脆酥的蓮花豆啰……”
我這時已經确定有什麽不對了,貴青的面目在這夜色裏總也看不清,那模糊的五官中唯獨一雙黑色的眼瞳,盯着我,我驚駭得不由後退幾步,那貴青見我害怕,反而更高興似的,裂開嘴笑起來,緊接着他那藍衣白褲的身子也慢慢變淡,我張着嘴發不出一點聲音,就這麽眼睜睜看着他大笑着憑空消失,玉蓮的身子歪到一邊,但斜刺裏一股子冷風吹過,帶着那陣笑聲“咻”地飄飛向戲臺而去。
那戲臺上正還亂作一團,戲臺下的人群也擁簇着沒有人離去,只是都在那引頸望着想要明白究竟怎麽回事,我卻見那股子怪風在那戲臺上半空打轉,那些竹竿搭的背幕都搖晃起來,只是人聲太吵,恐怕近處也不會有人聽見那“咿咿呀呀”的聲音。
戲臺上的人堆裏這時忽然又向四周圍散開去,有人大喊:“他瘋了!快拉住他!”
我循聲望去,還是方才那個揮刀砍銀魚的劊子手,手裏舉着大刀在那見人就砍,也有人喊:“那刀是假的,怕什麽?快按住他啊!”
于是數個穿着戲服畫着臉的男人去抓那劊子手,沒幾下就将他擒住,劊子手的大刀也在混亂中折斷,但那人卻抵死都在拼命掙紮,其他人很勉強才能按他在地,但我卻更擔心那戲臺靠後的一大排竹竿,這時也動得更厲害,戲臺下看熱鬧的觀衆裏都有人發現了,一邊轉身跑并且喊道:“快躲開啊!棚子要倒了!……”若不是下面很多人這麽喊,戲臺上的人都猶未察覺,但當他們擡頭發現竹排搖晃的時候,竟已經晚了,只聽“嘩啦”一聲巨響,将近數丈高的竹排全部壓倒在戲臺上,掀起一蓬遮天一般的塵灰,我離着這麽遠也被那飛灰濺了一頭一臉,眼睛裏都進了砂子,好一會兒睜不開。
當我流着眼淚能夠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卻是一片火光沖天,悲呼聲此起彼伏,玉蓮把我揉眼睛的手拉開,我看見她淚流滿面,我看看那片火光又看看她,徹底呆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玉蓮沒有回答我,只是望着那片火光。
四散逃走的人,哭爹喊救命的人,聲音像翻浪一樣,我搖着玉蓮:“倒塌的戲臺裏肯定壓倒了不少人,你娘也在裏面呢!”
但她還是搖搖頭:“她逃不過的……都是她自己招惹的……其實,我總聽得村子裏的人議論她,我爹是因為別的男人勾搭她,才吵起來被推到樓下摔破頭死的……我奶奶哭得幾次昏死,但也無濟于事啊,人死不能複生。”
估計那竹排底下還壓着點燈的油鍋,這時竹排中又竄起了火苗,竹排底下壓着的人更是發出尖利的慘叫。金鐘寺裏也是嘈雜起來,原本都在寶殿裏誦經的和尚們也都被驚動了,紛紛出來奔走喊着救火救人,我吓得完全呆了,看見那些逃命的人,才醒悟過來:“玉蓮姐,起來!我們快逃吧!”
玉蓮被我拽着,一起正要循原路下回那巷子裏,哪知回頭一看,卻沒了臺階,這牆頭也只是一處近乎頹倒的磚屋屋頂,我們慌不擇路的,差點踩空掉下去。
“我們見到鬼了!”我怕得直想哭出來,幸好就在我倆都驚魂不定又無計可施之際,我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喚我名字:“月兒!”
我起初以為是幻覺,但當這個聲音喊我第三次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趕緊往牆外望,借着遠處的火光,果然看見了桃三娘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