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相識
午時刻,日頭最烈的時候,卻是靈臺鎮最熱鬧非凡之時。
靈臺鎮雖是個小鎮,但臨近天子腳下,其中更是有不少不知因何緣故隐居于此的富商巨賈、王公貴族,卻是富庶不凡。
街道兩旁,人流如織,行人們或牽着馬匹,或推着獨輪車,或挑着擔子,穿梭在攤位之間,一來一往,更是夾雜着商販們親切的叫賣聲。
“錢少爺,多虧您仗義疏財,我夫人的病已經好全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就收着吧。”
“錢少爺,真是多謝您了,要不是您,我今日恐怕都沒有辦法站在這裏了。”
“……”
錢衛照常潇灑自如的在市集徘徊,他素來愛熱鬧,對小販們自是又噓寒問暖。身後即使已經拒絕了一大撥,卻依舊收了一大堆謝禮,将東西抱了個滿懷的蓮香和零星則是半是喜不自勝,半是忍不住的露出痛苦的表情。
“給我滾出去,沒錢還敢來吃飯!”
怡然自得的錢衛頓住,前方的酒樓門前,大嗓門的男人正推搡着一個姑娘要将她趕出去。
錢衛從圍着他的人們中露出的一條縫隙定睛一看,那姑娘穿着粗布麻衣,被推搡着也不惱,反倒好脾氣的做出打着商量的模樣。
洛施:“我要是有錢,我就把你這家店給買下來了!”
“你還有理了!”小二生氣更甚,推人的力氣加重了一些:“你這不是無賴嗎!快走。”
兩人之間的争執并沒有引來多少人的關注,過路的行人們趕着自己的路,一個勁兒的低着頭。
就在洛施糾纏不得,準備揮揮手走人時,一雙修長秀美的手隔在了她與小二之間。
洛施盯着那雙手,心下感慨:“一看就知道,這雙手的主人一定是個金貴有錢的主兒。”
她的視線順着那雙手往上,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隽永的微笑,再是高挺的鼻梁。他雖穿着一身華麗的錦袍,卻不是她之前見過的貴公子們穿金戴銀、佩飾叮當的做派。相比較起來,他裝扮得很是素淨。
洛施盯着他的眼睛,想來,他應該很好騙吧。
錢衛撥開人群,更有一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傻勁,他按住小二的手,讓本就有意脫離的洛施輕松與之分開,順道躲在了錢衛的身後。
洛施轉了轉眼睛,無意識的攥着錢衛的胳膊,立刻有了主意:“他是我朋友,他有錢,這頓飯他請!”
小二是認識錢少爺的,整個靈臺鎮數一數二的人傻錢多的主兒,但他還是猶疑的等了等錢衛的答複。直到錢衛點頭,小二堪堪讓路,洛施早迫不及待奔進去了。
當然,她沒忘将付錢的苦主一塊拉進去。
跟着錢衛的蓮香和零星一臉哀怨,連連“诶诶”了兩聲,也跟了進去。
自家少爺什麽都好,就是有時候無差別無條件的善心大發着實磨人。
洛施找了張桌子坐下,在小二怠慢的目光中高深莫測的用手指點着桌面,就連錢衛都好奇她是要什麽山珍海味,需要想這麽久。
結果——洛施苦惱的擡頭:“朋友,我不會點菜,你來點吧。”
分明她連自己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卻能熟練的頤指氣使、交待着自己。
錢衛的笑容輕輕淺淺的:“姑娘,你愛吃辣嗎?”
“愛吃!本姑娘無辣不歡!”洛施眼睛都亮了,不住的點頭,倒真有種兩人是好朋友的幻覺。
錢衛看向小二:“那就将我平時點的菜都弄一份端上來吧。”
一看就知道,他是這裏的熟客。洛施懶散的想着,卻是不看好心施恩請自己吃這一頓飯的男人。
小二應聲,臨走前,奇怪的瞥了一眼洛施。
上了菜後,洛施迫不及待的動筷子,錢衛好脾氣的看着,倒是身後的零星看不慣,怼了怼蓮香的胳膊肘:“這什麽人啊,以往少爺就算是救濟一個乞丐,那還是能讨到一句謝謝的。再看看她……”
洛施耳朵尖得很,況且零星本也無意防着她。她的嘴裏塞得滿滿當當的,但還是盡力吞咽了下去,趕在蓮香回話前開口:“我當然是不如一個乞丐的,他們至少靠着自己的本事過活,而我呢,好手好腳的,卻拉着一個路人來給我付飯錢。”
她擡眼對着零星笑:“你是這麽想的吧?不對,接下來是不是要繼續說這些?”
零星噎了噎,搞不懂洛施竟然能理直氣壯的底氣。
錢衛輕咳了咳,示意零星不要太多抱怨,接着打圓場似的,道:“姑娘家住何方?是不是因為有了什麽難處,才會一朝潦倒?”
“我叫洛施,洛陽的洛,施呢,是軟硬兼施的施。”她看中了靠近錢衛那邊的一盤蜜餞,伸手去拿,卻夠不着,于是有些氣悶:“我家裏沒什麽困難,就只是父母雙亡,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錢衛看出她的意圖,不待洛施動身,他先将那盤蜜餞端到了她的手邊,同時看她那悶悶不樂卻像是故意掩蓋住的神情,更加不忍。就連處處不滿的零星,都在懊悔自己的出言不遜,恨不得扇自己幾巴掌:“我真該死啊!”
“洛姑娘,這些銀子你拿着吧。”洛施身形一晃,錢衛不知道從哪裏拿出來一袋銀子,捧在手上都能看出來是沉甸甸的一筆錢。
洛施絲毫不猶豫的收下,眼都不帶眨一下的:“你倒是好心,就不怕站在你面前的,是一個口不對心的騙子,或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姑娘如果真是那種人,錢某也認了。”錢衛灑脫的笑,眼裏盡是信任:“洛姑娘,我平生應做問心無愧之事。難道因為懷疑,就錯過給一個可能真的需要得到幫助的人提供關懷的機會吧?”
洛施垂眸,冷硬的心紋絲未動,只心道:“這樣好騙的人一定活不長,畢竟指不定哪天死的都不知道……
“但我還是祝願你活的久一點吧,否則死後化為怨鬼再撞見我,你這顆錯付的善心可真是要痛苦萬分了。”
錢衛沒再待太久,洛施也不留他,甚至,她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不過,她在他身上,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洛施放下筷子,從那袋銀子裏挑出了一個握在手心裏,接着,将滿滿一袋銀子倒進了挎着的小包裏。那包像是裝不盡似的,即便放了那麽多東西,還是一點鼓鼓囊囊的感覺都沒有。
她才不是錢衛那主仆三人自顧自腦補的家裏出了事、才孑然一身開始流浪的窮苦姑娘。不過,她的确是父母雙亡,準确的說,她從未見過她的父母。
她自有記憶起,就已經沒了父母,一路跌跌撞撞的長到了七歲,後被師父撿上了山。
師父告訴她,人死後,化為鬼魂去往鬼界,也是要分三六九等,被鬼界的鬼王判定是何地位的。
她不信,盡管她因着這雙眼睛,從小就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并且為此吃了不少苦頭。師父聽罷,則像是突發癔症似的,瘋瘋癫癫的說着自己的師弟就修得過大乘,打通了去往鬼界的通道,才探索出的這套與他們人間相差無異的鬼界法則。
他們捉鬼,是為維護鬼界秩序。人在死後,若有天大的怨念和超出鬼界範圍的執念,鬼界的陰差是沒有辦法把鬼魂給勾走的,而往往,這樣的鬼魂會做出許多錯事,反會擾了人間的清淨。這時候,就需要他們的幹預。
她開玩笑的說過,這不就是半個陰差。
師父又嫌棄的看着她:“你啊你,總是抓不到重點!”
她不得法,只能裝作聽了進去,一日日的待在山上跟着師父學習功法。
師父對她很照顧,但在練功這一事上,他卻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總是異常的嚴苛。
因着他們是為維護人鬼兩界的秩序而存在,光學功法到處行動當然是杯水車薪,于是她無所不能的師父,靠着四處行走,救下了不少只吊着一口氣的人,打響了自己“神醫”的名頭,稱自己專驅鬼魅妖邪。他們青梧山因此來往的人絡繹不絕。
可這套感動自己,看着行善積德的路數,洛施是萬萬走不通的。
那日師父忙得尤其累,見她整日裏吊兒郎當的,就氣惱着指她去為人驅鬼。她一開始還像模像樣的照着師父教的步子做,但一看見飄着的鬼魂,她就沒忍住跑了題,非要刨根問底,想知道到底為什麽會有這麽大的怨念,才會遲遲不入鬼界,等待輪回之旅。
這一耽誤,鬼是引出來了,可被鬼魂的濁氣滋養許久的凡體一旦離了他,如果不及時安撫,很有可能會一命嗚呼。
幸得師父及時出手,她才免于犯下大錯。
師父痛批了她一頓,說她根本沒有把生命、把天師身上的職責放在眼裏。
她和師父大吵了一架,誰都勸服不了誰,師父于是一氣之下把她趕下了山,勒令她想清楚才能回去。
她從青梧山一路往北走,本是游山玩水的心态,走到這靈臺鎮時,盤纏早已用盡。如今用出耍賴帶騙的招數,竟是從那多金的少爺手上挖了點東西。
回憶到這裏,洛施的心情并不是很輕松。她高聲喚道:“小二,結賬了!”
那與洛施糾纏過的小二走來,表情怪異,一眼都不看她:“錢少爺已經付過了。”
手掌上的銀子剛好應聲滾在桌上,小二這才擡眼:“你這銀子是錢少爺給的吧?他可是我們靈臺鎮數一數二的大善人,今日救濟這個,明日幫助那個,也多虧他家大業大,才能認死理的天天發善心。”
洛施“哦”了一聲,沒什麽表情。
小二見她淡淡的,話鋒又一轉:“像你這樣的騙子我見多了。白讨了別人的錢,雖說會送給錢少爺福報,但你可要小心日後遭天譴喏。”
小二說完就走,像是怕了洛施會鬧出什麽事兒似的。但洛施只是站在原地,輕輕摩挲着銀子的紋路:看吧,連這個小二都看得清清楚楚,那給她錢的主仆三人卻被她一句話就騙走了十兩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