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慕之是被隔絕在熱鬧外的那一個。周圍的歡笑聲與他無關,他從來都是一個人。他的娘親獨自帶着他,住在這海邊的小漁村裏。

慕之性格孤僻,不善言辭;漁村裏其他的孩子都不愛同他玩耍,背地裏也對他指指點點,嘲笑他是沒有爹的野孩子。

對于海邊的孩子來說,會水是一種天性。那群七八歲的孩子每一個都能在海裏如魚一般穿梭,唯有慕之是個旱鴨子,從來不敢靠近大海。

“喂,慕之,你要是敢下海游一圈,我們就帶你一起玩,怎麽樣?”那群孩子站在海邊起哄。慕之明白,他們不過是想看他笑話。他搖了搖頭,“我不會。”言罷欲轉身離開。

可那群孩子一擁而上,一邊推着他往海裏去,一邊嚷嚷着“多喝幾口海水就會游了。”溫暖的海水擁上他的小腿,他一個趔趄摔在浪花裏,腥鹹的氣息灌滿他的口鼻。周圍的孩子們鬧作一團,指着他狼狽的樣子,笑得直不起腰。

慕之掙紮着想爬起來,可方才還浪潮溫和的大海仿佛忽然發了脾氣,海面的浪花霎時卷起一丈高。其他的孩子們動作敏捷,紛紛往岸上跑,還未反應過來的慕之被兜頭而來的海浪拍下,卷入水深處。海水仿佛灌入五髒六腑,慕之只覺得自己的身子越來越沉,越來越沉。窒息的感覺随恐懼傳遍四肢百骸,慕之幾乎失去意識。

大海上空有陰雲逐漸聚集,海浪一陣比一陣洶湧,狠狠地拍在岸上。孩子們看不見慕之,也聽不見慕之呼救的聲音。他們終于意識到自己闖了什麽禍。而下一瞬他們看見的場景,讓他們統統吓呆在原地——

海面上有金光乍起,伴着一聲震耳欲聾的龍吟,一條白龍劈水而出,直沖雲霄。

“慕之他、他是龍啊——”海灘上傳來某個孩子細弱的聲音。

那條白龍沒有理會那群呆若木雞的孩子,盤踞在空中,呵氣成雲,覆雲為雨,滔天的浪花映照着他的白鱗,光華萬丈。

八歲那年,他險些遇險;卻也因此喚醒了為龍的天賦。

東海裏來了一批身着華服的人,将他從娘身邊帶走。海底富麗堂皇的宮殿裏,那個身居王座的老人慈祥地摸着他的腦袋,對他說,“孩子,你終于回家了。記住,你是東海龍族之後,從此往後,你便喚作敖慕。”

那是老龍王,東海裏唯一真心待他的親人。

敖慕的娘是個凡人,因而他在東海也不受那些所謂的兄弟姐妹待見。那些龍族至親,表面上待他客客氣氣,背地裏卻對他百般嫌棄——即便他是兄弟姐妹裏能力最出色的那一個。

年輕氣盛的光景,敖慕的性子格外暴躁。在某條青龍一再挑釁他是個雜種之後,敖慕一怒之下把他打折了腿,外加踏平東海龍宮十丈宮牆。

敖慕負氣離開,去了離東海十萬八千裏遠的紫埙山,拜在那裏的山神褚恒仙君門下。初次見面時,韋玄析一席青衣,拎着他的劍,站在山神身側。他目光明亮溫煦,親切地喊敖慕“師弟”。

小時候在漁村時,他受盡孤獨和排擠;到了東海之後,他也從未經歷過來自兄長的溫暖。他不相信他人,更不會對他人好,直到他遇見韋玄析。

韋玄析早他三百年入師門,在他面前卻沒有一點師兄的架子。紫埙山難得來了個小師弟,還是東海的龍族,韋玄析對他百依百順,照顧有加。每天耐心輔導他法術不說,從哪位仙友那裏順來點好酒,都要第一個叫上敖慕,惹得山神師父都眼紅。敖慕年輕,又不懂人情世故,常常闖禍得罪人;韋玄析就跟在他後頭替他收拾爛攤子,還常常在師父面前替他頂過受罰。

敖慕冷了幾千年的心,是被韋玄析暖化的。

他們曾坐在紫埙山最高的地方,把酒言歡。韋玄析握着素白的酒杯,長劍随意擱在身側,偏過頭來問他,師弟,你在紫埙山待了已有三百年了,可曾想過以後?

敖慕仰頭飲盡一杯酒,餍足地眯起眼睛,涼涼地答到,“什麽以後?你是說回東海嗎?呵,免了吧。我就想留在這,跟你喝喝酒……這可比在東海受氣的日子舒坦多了。”

韋玄析敲了下他的腦袋,笑道,“我可不想跟你這條龍喝一輩子酒。”敖慕也笑,把他的手一巴掌拍了回去,“那你倒是說說你有什麽打算。”

韋玄析雙眸微斂,“敖慕,你可曾喜歡過人?”

敖慕皺了皺眉,這種複雜的情感對于他來說太過陌生和遙遠,他也看不懂師兄眼裏突然柔軟下來的光芒。“……不曾。”敖慕想了想,又問道,“師兄喜歡的人是什麽樣的?”

“她叫涼珂。我随師父去仙界時,曾遇見過她。她穿着藍紗流仙裙的樣子,我一直沒能忘掉。”敖慕點點頭,嗯,這名字耳熟,他聽說過——據說是西海的公主。那西海的公主似乎常常跑來見師兄,但他只當那是師兄的私客,從未留心或是打探,甚至連她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

敖慕忽然想起,那場宴席他也曾随老龍王出席,可他對龍族的人本來就無好感,更不會特別留意。

韋玄析的目光遙遙望向西邊,眼裏盛滿溫柔。“我與她約好了,待我接任山神之位時,便是我迎娶她之日。”

三月過後的某一天,從不落雪的凝城下了一場大雪。天空灰霾一片,片片雪花純白無暇。紫埙山銀裝素裹,放眼望去,白茫茫的山脈構成一幅連綿壯美的盛景。

但敖慕卻失蹤了。

韋玄析好不容易在山腳處找到敖慕,卻看見他眉頭緊鎖,一臉陰沉。

“敖慕,你怎麽了?”韋玄析關切地問。

敖慕仰起頭,紛紛揚揚的雪花落在他的發梢,落在他的肩膀,卻不曾消融。“師兄,我要回東海一趟。”敖慕的聲音低低的,難以辨清他話裏的情緒。

“難道這異象,是因為東海出了事?需不需要我——”

“不必。”敖慕打斷他的話,“老家夥知道我不願待在東海,也不多管我行跡。但他曾和我說過,若是有一天他出了什麽事情,需要我回到他身邊去,他便會以龍鱗化灰,落而成雪。”敖慕伸出手,雪花輕悠悠地落在他的手上,融進他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