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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明芝和曼玲在陳家講述被跟蹤的前前後後時，在吳家的客廳裏，她的母親葉美珠正陪着五歲的小女兒妮妮翻花繩。妮妮看着媽媽手裏的繩子，琢磨着該如何把它翻出另一種花樣。她的一雙胖嘟嘟的小手碰碰這裏又碰碰那裏，胖嘟嘟的小臉兒也跟着歪向這邊一下，又歪向那邊一下，認真地想着該從這裏下手呢，還是該從那裏下手。終于，她出手了，小手指鈎住花繩，拇指食指配合着翻出了一個花樣。妮妮得意地看着翻到自己手上的花繩，咧開小嘴笑着蹦了兩下，頭頂上的兩條小辮子也跟着顫悠着，像兩個快樂的小翅膀。而媽媽的兩手還保持着撐花繩的姿勢，眼睛望着窗外，心思更不在這裏。她好像都沒有覺察到花繩已經從自己的手上換到了妮妮的手上。妮妮等了一會兒，現在輪到媽媽了，卻不見媽媽動手。她擡頭看向媽媽，見她呆呆地望着窗外
“該你了，該你了。” 妮妮嬌聲說道。
美珠“噢。”了一聲，低頭把花繩又翻到了自己手上。她心裏惦記着大女兒明芝，平時這個時候早已經到家了。美珠猜着她一定是去了曼玲家，可即使去曼玲家，也不該耽擱這麽長時間，這個時候也該回來了，怎麽還不回來？她心裏一邊擔心着一邊埋怨着，明芝這孩子最近往曼玲家去的越來越頻了，還喜歡在外面到處跑，去這去那的玩，這孩子心越來越野了。
美珠每次擡眼望出去，眼神裏都帶着一種期盼，希望恰巧看見大門一開，女兒走進來。美珠向外張望時，客廳裏的另一個女人，吳家的大兒媳婦鳳梅會忍不住多看她一會兒。美珠的皮膚是那種不可多得的白皙，此時她的臉被窗子透進來的光映着，有種半透明般的感覺。鳳梅心裏酸溜溜地不是滋味：這女人怎麽還這樣好看，按理這個年齡也該殘了，她怎麽還沒顯出敗相。鳳梅的眼睛向美珠夾了一下，心裏不服，想着鏡子裏自己暗黃的臉，覺得老天對自己真是不公平，怎麽把那樣的皮膚長在了她的臉上。她卻沒想到，就在她眼睛一夾的時候，自己眼角又生出了半條皺紋。
鳳梅看出美珠有點焦急，她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說：“現在的女孩子真是自由的很呢，能去學校讀書還不夠，下了學還到處逛，看電影啊，進戲院啊，逛公園啊，玩的可高興了，卻不知道家裏人有多擔心呢。”
“是啊是啊，這孩子回來越來越晚了。” 美珠瞟了她一眼，随口應道。心裏說，這可都民國二十多年了，還說這種話，虧你還好意思瞧不起我，說我多麽多麽的土氣，真不知道你自己是多麽的鄉巴佬！
“現在可是時興自由戀愛的，小心你家明芝也開始了呢！”鳳梅極力顯示自己的好意提醒道。
“不會的，明芝不會的，她懂道理的。” 美珠說道。然後，不管鳳梅說什麽，美珠只是哼哈地應付着，不肯多言。這座房子裏的兩個女人，彼此是看不上眼的。
終于，美珠聽到了院門的聲音，她望出去時，她的臉立刻像月亮鑽出了烏雲，潔白閃亮，明芝回來了！她的心頓時踏實下來。這時，只見進了院門的明芝并沒有直接進屋來，而是轉身貼在門邊，從縫隙裏往街上瞥看。美珠疑惑起來，不知街上發生了什麽事，她站起身迎了出去。明芝則已經走進來了。
“怎麽了？你往外看什麽？”美珠擔心地問。鳳梅也湊了過來，關切地等着明芝回答。
明芝深喘了口氣，只是蚊子似的“我”了一聲，便停住不說了。她不過是立在那再看了看正豐的背影，沒想到被母親發現了，一時心虛不知如何回答。
“我……”
“這麽晚還不回來，你都不知道把你媽媽急成了什麽樣子。”鳳梅說。
“有人跟蹤我們！”明芝說，又朝大門方向看了看。
“跟蹤？” 美珠一下子慌了，手足無措。
鳳梅聽了也是大吃一驚，瞪直了眼睛：“天哪！什麽人跟蹤你？”
“一個男的，灰衣服，沒看清長相。只看了一眼，沒敢再回頭。”
“你怎麽知道他是跟你的？”鳳梅緊張地問。
“他一個男人應該比我們走得快，可他一直在我們後面那麽遠。一直跟到曼玲家呢。”
“你一直在曼玲家嗎？”美珠問道。
明芝又“嗯”了一聲。
“你從曼玲家出來時，那人還跟着嗎？那賊人不是被引到家裏來了？”鳳梅緊張地問道。
“沒有。”
“那就是跟曼玲的。你怎麽說是跟蹤你呢？”鳳梅心存僥幸。
“也可能是同路呢。”美珠說，“或許是曼玲家的鄰居呢。”
“曼玲說不像是她家鄰居。”
“現在租房的人這麽多，搬進搬出的，新鄰居不認識也正常的。”美珠道，又問：“沒有再跟你，你緊張什麽？為什麽進了門還往後看？”
“我就是害怕。”明芝答道。
“別怕。”美珠摟住明芝，不知該怎樣安慰。
“老天保佑！可別把賊人帶了來。”鳳梅對天作了個揖，然後又煩躁又嫌棄地夾了那母女倆一眼走開了。
美珠則跑去院門，開開門探出身去，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想看看是不是有可疑的人蹲守在外面。她沒有發現什麽可疑的人，卻看到一輛黃包車走了過來，二少爺吳弘遠正坐在車上沖着她笑。
“美姨！在等我嗎？正是時候，好像特意為我開門似的。”弘遠笑道。他從第一次見到美珠就喜歡這個漂亮的小姨娘，覺得稱呼她“美姨”太合适了。
“回來啦，二少爺。”兩人邊說邊往裏走。“明芝說有人跟着她，我就開門看看。”
“跟着她？怎麽回事？”弘遠看向明芝。
“有個人從學校一直跟着我們，我和曼玲都很害怕，就先去了她家。”
“怎麽知道不是跟曼玲的？”弘遠問。
“是啊，我也這麽說。”鳳梅附和道。
“可我覺得是跟着我的。”明芝回答這個異父異母的二哥時，心裏也不那麽肯定了。她自己都不清楚，這感覺是從何而來的。是因為自己更漂亮？還是因為陳家很普通吳家比較富裕？反正覺得自己才是有價值被跟蹤的那個。
弘遠心裏思量，跟蹤的人想幹什麽？了解她住的地方，如果是為財，為盜竊踩盤子，應該是跟蹤父親或哥哥，直接從店裏跟到家裏，不是更好嗎，不應該跟她啊；如果是為了綁架，那目标肯定是父親哥哥我還有大侄子啊，也不是明芝啊；跟她，應該定是因為她年輕漂亮，想知道是誰家的女子，經常走的路線，伺機認識。想到這裏，他松了一口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不必擔心。
鳳梅心思沉重，似乎明芝已經把危險帶到了家裏。
晚上丈夫弘寬和公公吳老先生一進門，就迫不及待地把明芝被跟蹤的事告訴他們，希望兩人考量一下危險程度，會不會危及到自己和孩子，會不會有人來打劫。
“這打劫的人，都是幾個人一起幹呢，會不會是先來個看門口的？”鳳梅說。
“是有這樣的事。”弘寬和吳老爺子都點點頭。
“你可是把賊人引到家裏來了。”鳳梅說着氣憤憤地斜了一眼明芝。
“還不知是怎麽回事呢，怎麽就是她引來的。”美珠說。吳老爺子看了她一眼。弘寬只得看了鳳梅一眼說：“別亂說。”
“如果是打劫的應該跟我，弘寬或弘遠，他們不見得跟明芝的。”吳老爺子說。
“想必是看上了明芝，想接近搭話也未可知。”弘寬說。
“我也這麽想。過兩天就會跟你搭話聊天了。”弘遠看了明芝一眼笑着說，“不過明芝太緊張了，那人是跟到了她同學家，并沒有跟到我們家的。說不定是跟她的同學呢。”
“是麽？只跟到你同學家？”弘寬如釋重負似的問，吳老爺子也看向明芝，等着她回答。
“是，我從曼玲家回來時，沒有發現有人跟。”
吳老爺子先是松了口氣，然後說：“下次再懷疑有人跟蹤，你要一會走快點，一會兒走慢點，一會兒停下來做點什麽，看看他有什麽反應。如果你快他也快，你慢他也慢，你停他也停，那就是跟蹤了；如果不是，就不是跟蹤你，也可能他的腿腳有病，走不快呢。”
“嗯。”明芝聽他們說可能是跟曼玲的，心想又開始替曼玲擔心，不過吳老爺子的主意讓她心寬了點。可轉念一想，如果像二哥說的那樣，他若來搭話，我該怎麽辦？
吳老爺子看來并不擔心這事，他把這話題擱到了一旁，開始說起了報紙的頭版頭條，于是三個男人開始談論時事。弘寬很得老爺子真傳，談起時局來自有見解，吳老爺背後曾說，弘寬是塊當官的料，經商可惜了。弘遠則總插話說些的花邊趣事，他會添油加醋地跟着笑說幾句。老爸是對他無語，只當他沒有長大，好在大兒子争氣，小兒子胡鬧些也不打緊。弘遠對經營生意都不上心，何況對離得更遠的政局，他覺得躲在父親和大哥後面逍遙地看戲聽書吃喝玩樂最好不過了。
飯後，明芝到弘遠面前，問道：“二哥，要是像你說的那樣，真的有人和我搭話怎麽辦啊？”
“那就看他是誰了，你看不看好他啦。”弘遠看她驚恐未定的樣子，笑着說，“如果你看不好他，你就跟二哥說，二哥有辦法不讓他糾纏。”明芝聽了，似乎吃了一顆定心丸，二哥有對付的辦法就行。這個異父異母的二哥還算夠意思，似乎也越來越親了。這又讓她想起自己同父同母的親哥哥立春來，他卻遠在北平，喚也喚不回來。
晚上，美珠悄聲地問吳老先生： “你真的認為不是賊人跟着明芝？”
“別擔心，不會。現在市面上爆發戶多着呢，我已經不算什麽啦，賊人不會把時間浪費到我身上的。之前都沒有賊人惦記我，現在更不會有人打我的主意啦。” 吳老爺子笑道。
“那如果真像他倆說的，是個想打明芝主意的人，該怎麽辦？”
“那就看是什麽人了，這更不用擔心了，一家女百家求，看情況再說，好的就留着呗，不好就拒了。”吳先生輕輕這麽一說，聽似寬慰，美珠卻覺得心上壓上了一塊石頭似的沉重，不知如何是好，她的明芝可是要讀完大學的，現在中學還沒讀完呢，談這事太早，好不好都得拒。
另一間屋裏，明芝躺在床上思量着，如果是個想搭話的，明天就開口和自己打招呼怎麽辦？那就什麽也不說，轉身就跑。好在達文說明天會去接我們，正豐也會去呢，想到這，她像進了電影院似的，眼前開始回放，從看到胡正豐的時候開始，正豐和她打招呼，對她笑，對她說話，他的眉毛濃密，襯得眼睛又亮又有神，他說話的時候是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明芝一遍又一遍回想着這些，帶着笑意入了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