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不能停

我在輕輕的敲門聲中醒來,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床單上,溫暖和煦。随即傳來門禁滴卡的聲音,門被推開了。

“甘醫生!”我彈跳坐起。

“怎麽樣,知道自己在哪嗎?”他微笑着問道,語氣中透露着些許無奈。

“現在知道了。可我記得昨天去旅游了,還親眼見到了酒店一樓大堂。”我心裏已經有了自己的答案,但想聽聽他的說法,“還是我幻聽幻視了?”

“你一路都沒有醒,只是一直在說夢話,還大聲尖叫,司機都被你吓壞了。”

“是我姐跟您說的嗎?您別聽她的,她病得比我還厲害,她經常偷拿我的安眠藥,以為我不知道,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她。”

“沒人能偷你的藥,我給你的藥量都是固定的,每兩周就要來拿一次,除非你偷偷停藥了?”

他明知故問,否則我怎麽會在這裏。

“昨天從門診部乘電梯下來的時候,你還說你不要坐跳樓機。”他笑意更濃了,“那麽我們再來談一下,你有多久沒有按時服藥了?”

其實已經有十多個月了,我每兩周按時到醫院就診拿藥,回家把它們塞在櫃子裏,想起時就倒出一部分丢進馬桶沖掉。別問我為什麽,我已經痊愈了,只是迫于我姐的控制欲,做樣子給她看。

這勞什子的藥片,讓我像行屍走肉一樣反應遲鈍,白天精神恍惚,夜晚也難以完成讓我安眠的使命,該幾點醒還是幾點醒。我曾經在第一次服藥的一個星期之內,開車發生了三次刮蹭,這比我開車二十年創造的記錄還多,我已經不再相信這些備受追捧的網紅教授們的故作高深了,翻來覆去就那幾種藥,把你當小白鼠一樣試了又試,這個不管用,下次換另一種,總有一種歪打正着。

“你把你家一個月的早餐全準備妥當了?還全是面包,天天吃面包?”見我一直不說話,他換了個話題。

“你還準備盤下你們樓下的店鋪開面包店?不錯嘛,當老板是個不錯的選擇,只是你怎麽第二天開始就下不來床了呀?這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一個月就要關張了吧,哈哈。你還攢了一整瓶安眠藥,藏在枕頭套裏,可把你媽媽吓得不輕。”

他繼續喋喋不休。

是,我知道我又複發了,我開始重新吃醫生開的藥,可它們已經不管用了。我在家裏躺了一個多星期,木僵得連翻身都沒有欲望,像走到盡頭的發條,失去了啓動精神和肌體的動力。

直到兩天前,我又不知被哪根金手指按動了重啓鍵,滿血複活,開始興高采烈地張羅着開面包店的事宜,然後姐姐說:趁你忙起來前出門旅個游吧!

怪不得那天的朱古力奶比外面賣的還甜。

“您準備拿我怎麽辦?我幾乎所有的藥都試過了。”

盡管我現在心情無比愉悅,就像昨天夢幻中沖高的雲霄過山車一樣,神清氣爽。但我很清楚,它永遠會在我自我感覺最爆表的時候猛然抽身,外贈一個飛身回旋踢,把我踹進無盡的深淵。

“哈哈,你不會要求我做面包的手藝和你的一樣好吧?專業的事情交給專業的人來做,能不能給我點信心?”

他合起記錄的文件夾,轉身往門口走。

“好了,你今天看上去不錯,晚點吃完早餐,護士會給你送藥過來,你再不好好吃藥可就要成這裏的常駐嘉賓了,這裏的費用可不低哦,想想你的面包店吧。”

在找甘醫生看診之前,我已經跑了六七家三甲醫院,找過十多位醫生診斷,做過不知多少項檢查。最早驚覺:我他媽居然是個神經病!是一次去市權威醫院消化科,看的一名博導大夫。

她是個面容俊秀清冷的三十多歲女人,冷冷的聽着我的贅述,我不停抱怨右腹不明原因隐隐作痛兩三年,做了無數的檢查都找不出病因。

醫生目光下移,瞟了瞟攤在桌面上的檢查單,輕描淡寫地說:“建議你去精神科看看。”

我瞬間暴起,一種強烈的羞辱感湧上心頭。

“醫生,您怎麽能這麽胡說八道,我是實實在在的疼痛,您不會以為是我想象出來的吧?您這個博導頭銜是招搖撞騙來的嗎?判斷不出病情就诋毀病人!”

她波瀾不驚,冷淡的目光直視着我,幽幽地道:“你覺得正常的一個人,有生理性的病變疼痛這麽多年,還能活蹦亂跳站在這裏,不是早該挂掉了嗎?”

我摔門而出。

我就這樣忍着疼痛,無可奈何度過了好些年,直至遭遇至親的絕症入院,我被徹底擊垮。從婚姻變故就開始困擾我的失眠問題更加嚴重,我從入睡困難、淩晨早醒,升級到睡覺就像打盹,幾分鐘到半小時就醒一次,整個晚上在驚醒、迷糊,再驚醒又入夢的極淺睡眠中度過,白天又萎靡不振,記性差得像得了阿爾茲海默症。

那時整日擔心父親的病情,一天天看着兩百多斤的大胖子,被折磨成了蠟黃幹癟的小老頭,松弛下來的皮膚軟塌塌地垮在身上,像洩了氣的充氣人偶,惶惶然的神情,眼裏寫滿了凄苦。

母親說:你爸每天疼得在床上爬來爬去……

父親說:有安樂死就好了!

一年多,從入院到離世。來得那麽急,去得那麽倉惶,還沒來得及做好訣別的準備,就被迫消化了現實。

我像繃到極限的弦,緊張僵直,胸口堵着一團熊熊烈火,一言不合就跟人大吵一場,從後背到頭頂滋滋地冒冷汗,惶恐不安地來回踱步,那時父親在樓上住院,我去樓下的精神科看病。

第一次去精神科!!

我終于要成為一名官方認證的精神病人了。

依舊是黑壓壓排隊的人群,漫長的等待。初診排一列,複診排一列,蜿蜒着像兩條爬動的蠕蟲。牛皮紙袋裝着的文件碼在一側的櫃子上,我像個好奇寶寶,看着接診導臺忙碌的護士在櫃子上翻翻找找,初診叫名字,複診叫編號。此刻我居然感到了久違的輕松愉悅:我找到組織了!

護士遞給我兩張紙,密密麻麻的寫滿了需要打勾的選擇題,護士叮囑:不要思考,憑第一直覺勾選。

完成了交給護士,她把結果輸入電腦,打印出診斷書:焦慮症!性格坦誠,不喜掩飾雲雲。

我撲哧一聲笑了,這怎麽像極了網頁上跳出的性格測試,得出的結論誰都可以對號入座,我不認為有人會覺得自己不坦誠。真想看下他人的測試結果,讓我飽飽眼福,見識下神算子們的語言藝術。

我實在無法喜歡這種過家家的幼稚游戲。

半年裏:服藥,無改善,換藥。無改善,再換藥。無改善,換醫生。無改善,換藥……如此循環往複,直到落入甘醫生手中!又換過兩次藥,我再次一臉沮喪的坐在甘醫生面前。

“還是沒有效果嗎?”

“對啊,我覺得藥物治療對我沒有用,我不想再來了。”

“你會經常控制不住自己發火嗎?”

“會”

“會突然有時候心情很好,信心十足,做事情感覺得心應手嗎?”

“會”

“會有情緒低落的時候嗎?”

“肯定的!大家不都這樣嗎?”

“會喜歡買東西嗎?”

“啊!您怎麽知道的?我就是個購物狂!”

“嗯”

……

“你是雙向,我們今天換硫酸锂試試。”

“哦”

“雙向是什麽?”

“回去自己查查。”

先是度娘,再是知乎。可真夠準的,的确描繪的是本尊無疑了。哇,這可比焦慮症酷炫多了!是個能上天入地的狠角啊!

有硫酸锂相伴的人生開始了,胸中的那團火悄然消失,我體會到了從孩提起就從未感受過的平和,那個沖動易怒,沒有長性的人終于可以冷靜的深度思考了。

原來我這三十多年的對周遭的事物的判斷和回應,跟別人是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