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在,我也在,等耗完了柳銀燈,他說的,會疼我一輩子。
我不是素晴,是海卿,海卿的一輩子,很長很長的……
“做你的妻子,很幸福吧……”斜晖脈脈,我這樣試探他。
他的唇角微微泛起一絲苦笑:“她是因為我才放棄生命的,你說呢?”
心中隐有不忍,原本就不多的那股怨氣悉數消散,我不敢看他的眼睛,繼續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倘若她喜歡你呢?”
陳黎一愣:“喜歡我?怎麽會呢……”
他這話說得模糊,不知是怪誰。
我沉默半晌,說道:“陳黎,你修個仙位吧。”
“我何嘗不想,可我魔基不穩,還得專心做幾百年吃人的妖。”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問我:“你為何不殺我?還屢次幫我?”
這個問題本該問得很早,我遲疑一下,答道:“有緣吧……覺得你很像我死去的丈夫。”
他不自然地看我一眼:“……狐女也說我像她死去的丈夫。”
我幹笑兩聲,沒有回答。
回去時依舊是一路無話。
臨分別了,我叫住他,笑道:“今日我欠了你一個吻,什麽時候賠給你?”
夕陽的光輕柔,打在他臉上,恍恍惚惚,叫人看不真切。
“不必。”?
☆、眸中的霜雪
? 在那之後不久,陳老爺便去世了,享年六十有二,也算是件白喜,陳黎趕回去參加了葬禮,之後就留在了陳家,将柳銀燈接了過去。
老夫人想他得緊,加上這兩年他确也吃了不少苦,也不顧什麽柳銀燈,留下來便罷。陳辛又添了一個小女兒,粉雕玉琢,甚是可愛,一大家子歷了些波折,終于又聚在了一起。
只是陳黎沒有說過要娶她。
若放在以前,我定會以為他顧及孝道,但墓前的那番告白,教我明白了他的心。
我只願與你結發。
這是不是也算,素晴的某種勝利呢?
他向柳銀燈說明了原委,她原諒了他,從此不再做當夫人的打算。
回了陳家之後日子便好過得多,陳辛接手了陳老爺的基業,家裏也打點得井井有條,昔日的豐神俊朗又逐漸叫他養了回來。柳銀燈雖無名分也無所出,卻也一直認真地履行一個兒媳的責任,我看着也甚是舒心。
他未再遇到難事,自然也不需喚我。
他也根本不會喚我。
我不好打亂他的生活,只每日站上院內的那棵大槐樹,默默地看兩眼。
仿佛我還是林素晴,坐在深深的宅院裏,一日複一日地望夫歸。
遙看我那房裏,依稀還是舊日的光景,繡出來的花一朵連着一朵,好看得緊。
只是陳黎沒再去過。有了柳銀燈之後,除了夜裏出去吃人,就再也沒離開過她。她知道他是魔麽?
我問過太清境的道德天尊,魔該如何成神,天尊捋捋胡子,說了一大段玄之又玄的話,大意就是有志者事竟成,魔比人難修,但要看他志向如何,只是小姑娘你不要年紀輕輕犯錯誤,既已定了婚約就不要再想些有的沒的……
雖然得到的答複有些悲傷,但我仔細一揣摩,才發現道德天尊的言外之意。
叫我不要犯錯誤,神魔不可能在一起,所以這錯誤便指的是——我用自身的神力強行渡他升神。
想到這裏,未免又有些歡喜。
陳黎現在算是三十四五歲,可他是魔,一直都是過去的模樣,每一次看都能勾起我的心跳。柳銀燈的臉上已漸漸顯出些皺紋來,陳辛和宋敏更不必說。老夫人走了以後,陳黎便搬了出去,靠陳辛的接濟過日子,一輩子守着柳銀燈,看着她溫柔地老去。
尤其令我啧啧稱奇的便是,他在外頭吃了人,那樣的血腥殘忍,卻依舊能伏在她床畔溫柔一笑。
他是如此愛她,她不離,他便不棄。
在他的愛面前,歲月都成了陪襯。
年複一年的草長莺飛過去,宋敏死了,随後是陳辛,陳家的大梁又由那對雙生子來挑,依舊繁榮。
柳銀燈已然老得走不動了。
他卻還年輕着,眼眸閃亮,倒映得出她臉上的每一條皺紋。
而我墓前那束沉默的長發,也一年一年的,溫柔地吞噬了我對他所有的怨言。
我看了他們一輩子,着實沒研究出柳銀燈有什麽過人之處,能叫他如此傾心。姿色是一時的,偶爾也使小性兒,只是寫得一手好字,又比別人寬容些罷了,真要論起來,素晴還是比得過的。
也只能理解為魔障吧。
在一個溫暖的冬日午後,白發蒼蒼的柳銀燈躺在躺椅上,輕輕松開了那只她握了一輩子的手。
陳黎一愣,緩緩俯身,在她頰上落下一吻。
一縷青絲憂傷地拂落。
他一句話都沒有說,仍牽起那只枯槁的手,毫無征兆的,一滴淚落在手背上,剎那間,三千青絲皆化為白發。
這一滴淚,載着他濃厚到無法擊碎的愛,穿越了人與魔的界限,落在她的手上。
他的愛,就是有這樣的力量,能将他從魔界中拯救出來。
他抱起她,緩緩向屋外走去。
眉睫盡白,仿佛凝結在眸中的霜雪。
柳銀燈的墓是早就準備好了的,他抱她進去,就再也沒有出來。
盡管繞了一個大圈子,他還是趕上了這趟輪回。
冥府原是不歡迎神仙來的,可闖的人多了,管也管不住,索性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所以我進去,也未花費太多力氣。
我神階不低,司命的小鬼很快就查清了陳黎的下落,卻是渺渺茫茫,不知會怎麽樣。
我訝然,怎麽還會有這樣的事?這叫我如何去尋?
小鬼誠惶誠恐:“許是這人命裏恩怨太多,司命官一時判不下來,您若是真的想找,只消一路追着他的魂,便能找着了。”
我嘆一口氣,又去查柳銀燈,小鬼卻說,沒有這個人。
忽而想起以往她病重時自己去看過,卻是沒有魂魄的,沒有魂魄的人無法踏入輪回,可她為何沒有魂魄?
這問題并不是很容易搞懂的,我咬咬牙,直接去了奈何橋邊等他。
地下的時間比人間還要慢,所以我并不擔心。
并沒有過太久,他便走過來了。他的一生歷了魔道,魂魄稍有些散,看見我時也并未認出我來,神色憔悴,口中不斷喃喃着些什麽。
我湊過去聽了一下,是“銀燈”。
頓時火起,扭過頭去不看他,轉身看起身邊的孟婆熬湯。
陳黎長發披散,單手接過湯碗,仰頭一飲而盡。這是一個鬼魂必做的事,容不得他猶豫、抗拒。
他喝完,垂了垂腦袋,迷迷糊糊吐出一個詞:“銀燈?”
這下連孟婆也大驚失色,卻呆愣着,不知該怎麽辦。
我氣道:“再給他一碗!”
“不不,上神,這湯只能喝一碗,再喝一碗就得永遠困在這地府裏了,”孟婆猶豫了一下,接着說,“只是這公子忘不掉前塵事,投胎轉世,恐是個癡兒,罪過呀……”
癡兒?我一時也驚得說不出話來,目送着他過了奈何橋,看完了三生石,便消失在地府盡頭。
我及時清醒過來,追了出去。
他這一世落在一戶姬姓人家,世代磨豆腐為生,父母皆是粗人,他排行老三,就叫做姬阿三。
這名字真真叫我倒了半天胃口,等了兩三年,別的孩子都會說會跳的了,就他還賴在床上流口水,好容易憋出個話來,卻只會喊“銀燈”。?
☆、敗露
? 氣歸氣,總不能留他在這家裏長成個糙漢,傻就傻吧,傻了說不定也是好事。
我化作一老妪走至姬家門前,只見他睜着眼睛躺在床上,圓圓潤潤,模樣好極了。幾分憐愛之心頓起,我從袖中摸出塊金元寶來遞給那姬婦:“聽說你這兒子是個傻子,老太婆我膝下無兒,只想找個孩子來說話解悶兒,傻一些不要緊,你看,能給我麽?”
那婦人從未見過金元寶,頓時喜得什麽似的,忙應下來,将他抱起,卻在遞給我時猶豫了一下。
畢竟是親生的,再傻也有些舍不得。
“我會當他是親孫子的,不會叫他吃苦。”
婦人點點頭,鄭重地将他放入我懷裏。
我在一處荒山上建了座房子,臨溪,時常有些山雀野兔之類,景致雖算不上頂好,卻也清淨,沒什麽人來打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