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綢緞衣裙的年輕女人走了進來:“老板娘,我想請問一下,剛才……這裏有沒有看見一個,一個這麽高的女孩子走過去?”她用手比劃了一下,我立刻想起躺在裏屋的那生病女孩,桃三娘搖頭笑道:“我一直坐在這,剛才好像沒人從這裏走過去。”
“噢,這樣。”那女人有點失望,她有一雙修飾得十分細長漂亮的柳葉眉,臉頰長長的,敷了厚厚的白粉,顴骨也有點高,但眼角處有一顆好看的淚痣,鼻子也尖尖的,兩邊耳垂戴着翠綠的玉耳墜,一動就一晃一晃的,我看她轉身就想要走,可還沒出門就又折回頭:“對了,老板娘。”
“什麽事?”桃三娘依舊笑吟吟地答應道。
“請問,你這兒會做蓮花豆嗎?”
“蓮花豆?就是炸的蠶豆吧?會的。”桃三娘點頭。
“對、對,就是用炸的蠶豆。”那女人笑道:“我們家鄉習慣叫蓮花豆的,你們這邊好像都不愛炸的,只是用茴香煮?”
桃三娘也笑道:“呵,就是啊,要不就鮮炒着吃。”
“勞煩老板娘幫我做二斤吧?我明天過來取。”那女人說完,才告辭走了。
※※※
中暑生病的女孩子名叫玉蓮,比我大一歲,據後來桃三娘問她,才知道原來那個來要蓮花豆的女人,就是她的娘,她們母女是晉城人氏,她娘是他們那唱廟戲很有名的女伶,到當地要是說起銀魚演的窦娥,那是家喻戶曉的,而玉蓮自己,也是從小在戲班子裏長大,跟着學把式、唱梆子和大鼓,後來戲班出來跑生活,她們也就随着一起走南闖北,這一次戲班跑到江都來,則正是趕中元節當晚這裏的戲。
可為何玉蓮要帶着病跑出來,她不肯說,桃三娘也就不追問了,只是讓她先在這裏養養身體,等着的暑燒散退了才好出門,那玉蓮似有什麽急事,起初不肯,偏偏勉強着要下床,可根本腳步輕浮,暈眩得站不住,才迫于無奈,只得答應。
這日晚間,歡香館裏來的貴客,竟是江都知府彭大人家的三公子,彭三少爺,他也是去年才中榜的新晉舉人,雖然年少卻已經才氣風流,當時就傳遍街頭巷尾,為人稱贊了很久,再加上他平素為人又十分和善,從不端拿架子,江都城裏不少人也或有受過他恩惠的,因此任誰都曉得他的聲名。
與他同車而來的,另還有二位秀才,桃三娘迎了他們進來,并引着他們落座,李二幫忙沏上茶水,桃三娘和他們寒暄幾句,就到後院做菜去了,我也連忙跟着到後院去。
何二已經準備好幾色涼菜了,尤其是一種新鮮翠綠的蕹菜,據桃三娘說,在夏天裏吃對身體很好,但就是種的人少,所以比較少見難得,把它洗淨掐出嫩莖葉,與菜油細鹽清炒一下,再拌入麻油腐幹,口味會十分不錯;還有醋拌的蘿蔔、荸荠,就是将荸荠削皮,白蘿蔔切成薄片,以加糖的白米醋泡上,就能上桌吃了,荸荠清甜帶酸,蘿蔔又脆生生地微辣,很惹人胃口。
桃三娘自己親手來做蝦的主菜,倒不難,只是将她壇子裏事先糟好的五花鹹肉拿出來,切成手掌般大的薄片,鋪在一個缽子底,然後再在肉上排列地放置好九只活蝦,便入鍋慢火蒸熟。
桃三娘說,糟香的肉帶有鹹味,再加上蝦天生的鮮味,就會十分相得益彰,這時候再配上清淡的莼菜魚圓羹,任誰都會食指大動。
我看着何二用一根粗大的木棍用力地将一堆剔骨魚肉打成細白的肉糜,然後在手掌中捏出圓子來,再放入事先備好的清湯鍋裏燙熟,這時前面彭少爺的小厮又過來傳話:“老板娘,我們家公子問有沒有青魚,想再加一道人參豆腐燒青魚,只放醬油和酒幹燒,不能加水。”
桃三娘點頭應道:“有的,知道了。”
我便扒到門邊往屋裏偷看,彭公子此刻似乎正與客人一起談論着詩文,說些唐寅,和他的桃花、落花,還提起什麽青草骷髅冢,我聽着完全摸不着頭腦,正覺得無趣打算不聽了,卻忽然其中一個秀才說道:“新來的戲班中有個叫銀魚的旦角兒,唱得确好,她演的窦娥,唱到那第三折裏煞尾一句,浮雲為我陰,悲風為我旋,直等待雪飛六月等幾句,可真是撕心裂肺,催人腸斷啊。”
“哦?我曉得她,聽說附近鄉裏的社戲不也有請他們班子去唱麽,中元節晚要在金鐘寺外邊搭臺唱廟戲的,也是他們啊。”彭公子搖着手中的折扇緩緩道。
“對的,彭兄到時可有興致去看啊?”那人笑道。
彭公子“刷”地阖上扇子:“不了,那日家父已定為齋戒的日子,晚上也要舉行家祭,我就不出門了。”
“呵呵,彭兄真孝子也。”那人贊道,我詫異地想,玉蓮的娘親居然這麽有名氣?可看她生得那般年輕,卻有玉蓮這麽大的女兒了?我想到這裏,便轉身跑去小屋子裏看玉蓮。
玉蓮醒着,小屋子裏也沒有窗戶,暗暗的,我拿着一盞小燈進去,卻照見她滿臉是淚,桃三娘先前擺在床頭的米粥她也沒動,我吓了一跳:“玉蓮姐,你怎麽了?很難受嗎?”
玉蓮用手背抹去眼淚,吸了吸鼻子:“月兒啊,我沒事。”
我坐到床沿上,伸手摸摸她的額頭:“你還沒退燒呢,這大半天你就喝了綠豆湯,餓嗎?再吃點粥吧?”
玉蓮搖搖頭:“我吃不下……月兒,”她忽然正色地拉起我的手說道,“幫我個忙好嗎?”
“玉蓮姐,你說就是了……”我被她認真的表情吓到,連忙點頭。
“我想離開這裏,我想回晉城去,你能幫我問問,去晉城哪個方向嗎?只要知道是哪個方向,我就能一直朝着方向,走回去,我必須回去!”玉蓮斬釘截鐵地道。
“晉城……問桃三娘的話,她應該能知道啊。”我答道。
“但是,她會幫我嗎?她也是大人,她難道會幫我?”玉蓮質疑地說。
“會的!今天你娘到歡香館來問起,桃三娘不也幫你遮掩過去了?問她的話,她一定會告訴你的。”我很有信心地說。
“但是……”玉蓮還是一臉狐疑,她又壓低了聲音問:“你可千萬不能和任何人講,我要去晉城啊。”
我忽然覺得玉蓮的目光像錐子一樣尖利,她這麽直盯着我看,我全身都很不舒服,只好答應:“我不會告訴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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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早晨,我都起得很早,洗好了衣服,正在院子裏晾的時候,隔着矮牆朝外張望,正好看見玉蓮的娘——那個叫銀魚的女人站在歡香館門口,穿着一件鮮豔的橘紅衫子,手臂挎着個提籃,桃三娘從屋裏笑着走出來,手中拿一包東西遞到銀魚手上,銀魚從錢袋數出錢給她,就走了。
想來是取蓮花豆的吧,就要到中元節,很多人都會去廟裏燒香,看她的樣子好像也是這樣打算,不過……玉蓮姐不是她的女兒嗎?玉蓮不見了,她雖然來找過,但似乎竟并不十分着急的樣子,而玉蓮,在提及娘親的時候,也沒有絲毫依戀的樣子。我站在那定定地想到這,忽然腳上一陣搔癢,我低頭一看,是我養的烏龜正努力想要爬到我的腳背上,我覺得好笑,附身抓起它:“想幹嗎?”
烏龜瞪一雙小黑豆眼看着我,兩只爪子憑空抓撓着,我問:“想游泳麽?帶你去桃三娘家的大水缸裏游吧?”
烏龜眨眨眼皮,似乎表示高興的意思,我便趕緊把剩下的衣服晾完,回屋裏跟娘說了一聲,帶着烏龜就去了歡香館。
歡香館的後院裏還彌漫着炒豆子的香氣,我卻看見玉蓮坐在磨盤邊哭,桃三娘在一旁安慰,磨盤上還有半簸箕炒好并撒了細鹽的蠶豆子,我訝異道:“玉蓮姐,你怎麽了?”
玉蓮好像根本聽不見別人在和她說話,只是一徑地哭,哭得氣噎喉堵,連氣都要喘不過來似的,桃三娘有點無奈地對我笑笑:“今早上她看見我做蠶豆,就開始止不住地掉淚,剛才她娘來了,她又躲起來,她娘走後就哭成這樣,我也不知道怎麽辦。”
“玉蓮姐,”我放下烏龜去拉玉蓮抹淚的手:“玉蓮姐你有什麽難過的事情?說出來會心裏好過點。”
玉蓮抽回手,用衣袖使勁按在眼睛上,深吸了幾口氣試圖止住哭,桃三娘又到水缸邊舀來一瓢水:“洗把臉吧?”
玉蓮洗了臉,才慢慢好些,對我和桃三娘抽抽噎噎地說起來,她娘買了蓮花豆,必定是去廟裏為她爹燒香去了,她爹已經過世有七年,是個賣炒貨做小本營生的人,當年專在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