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似玉的遺物時,有一件東西,我沒有交給琳琅。

那是一封信,是琳琅寫給我,卻沒有寄給我的信。

我們分開的那三年,彼此間通了許多信,她的信總是寫的好玩有趣,讀來讓人忍俊不禁,唯一讓我感到缺憾的是:她在信裏從不說想我。

這封信彌補了我的遺憾,信裏寫着:

顧玄齡,我最喜歡的春天到了,我采了一大束的桃花,送去了你的書房,替你插在了花瓶裏。我看着這美麗的花朵,突然想,也不知它還要再開幾次,你才能回來。不止是桃花,夏天的荷,秋天的菊,冬天的梅,你的書房一直有新鮮的花束陪伴。你會在哪種花開的時候回來呢?顧玄齡,你可不可以早點回來,我求你早點回來,我最讨厭等人了,你卻讓我等了這麽久。我沒有發脾氣,只要你回來,我保證再不會對你生氣。我只是,只是太想你了。

後面的內容,似乎有些語無倫次,可想而知,琳琅是絕對不會寄出這封信的。而如果她真的寄了,我也許真的會一時昏頭跑回來。

但我們之間,已經有太多的‘如果’,堆成了一座座大山,橫在我們二人之間,無法跨越。

琳琅,她現在在我身邊,但她的心已經飛去了別人的懷裏。她讓我不要再懷念從前,可我怎麽能不懷念呢,我這一生,最幸福絢爛的時光,都刻在了少年。

“琳琅,這是顧家哥哥,今後,就有人陪你讀書了。”

清惠郡主正一臉溫柔的向屋內的女孩介紹我,那女孩漂亮的眼睛裏盛滿了憤怒,她兀自把花瓶摔在地上,“我不要!我不要誰來陪我,我要出去!我不要關在屋子裏。”

看來父親說得沒錯,脾氣果然不是一般的差。

我像往日在書房看書的時候,父親走進來,說起他好友穆将軍的女兒陪讀之事,問我能不能幫這個忙,我答應的時候,父親再三囑咐道,“別的沒有什麽,聽說他那小女兒脾氣極差,你要忍着點。”

我對清惠郡主道,“這裏交給我就可以了。”

“可是琳琅她······”郡主顯然對自己的女兒還不太放心。

我輕聲解釋,“沒有關系,有娘親在這裏,她會更喜歡發脾氣。”

屋內一片狼藉,我沒有在意,走進去關上門,端正的在書桌前坐好,那邊的聲音漸漸小了,正當我看書本看得入迷時,一個東西落在我手上,低頭一看,是一個紙團。

攤開後,裏面寫着:你姓顧,叫什麽名字?

我寫下幾個字,照樣丢過去,一會兒,只聽到一個女孩輕輕的聲音念道,“顧,玄,齡。”

我擡頭看她,她漂亮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兒,“我叫穆琳琅。”

哪裏還有一點壞脾氣的樣子?我點頭,“我知道。”

“對不起哦,我不是故意對你發脾氣的。”

“無妨。”

我正要繼續看書時,她突然跑過來,離我很近,我都能從她眼睛裏看到自己的影子,“那你以後每天都來嗎?我都在這個房間裏關了一個月了,除了我長姐大哥,沒人陪我玩。”

其實我只答應了父親來半月,往後功課只會更多,沒有這麽多時間,但我還是神不知鬼不覺的點頭答應,“好,我來。”

這一來,便是整整三年。有很多次我都很想問,穆家二小姐的脾氣并沒有到要關禁閉的程度,穆将軍和穆夫人又那麽寵她,是怎麽狠得下心的?但我卻遲遲沒有問出這疑惑,因為我很快發現,我喜歡和她待在一起,這間屋子,大部分時間都只有我們兩個人。我看書,她畫畫,歲月溫柔又妥帖。

我唯一感到抱歉的是,這三年前來我太過縱容她,并沒有教會她什麽書,以至于到後來上方先生的課,她總是挨打。

方先生的戒尺咻咻咻!力道又快又狠,我的心髒也跟着砰砰亂跳,琳琅卻渾然不怕,好似疼得不是她自己,除非,是在穆将軍來驗收成果,她的哭吼聲立刻就能震破學堂。

我總是告訴她,你多用點心,不就少受點皮肉之苦嗎?

她振振有詞,“那怎麽行?方魔鬼的戒尺疼一下就過去了,背書的痛苦要折磨我的腦袋很久很久的,不劃算不劃算!”

要是加上方先生的抄書懲罰,就不知劃不劃算了。

每當這時候,琳琅總是特別乖巧,眨巴着大眼睛,顧哥哥顧哥哥疊聲的叫,我偶爾瞧她可憐會幫她。但她欠條實在太多,我愛莫能助,要再遇上我生病告假,琳琅真的要絕望到極點。

這一日我正暈乎乎的睡着,聽到窗戶處有聲音,裹着被子下床來,琳琅笑盈盈的立在窗戶那兒,“顧玄齡,你生病一定很難受吧,你看我們這麽要好,要不然我今天······”

“不用你照顧,你趕緊去學堂吧。”我狠心的說。

琳琅的小臉一下子垮下來,“真的不用?可我看你的臉色真得特別吓人哎,萬一我從學堂回來,你人就不在了怎麽辦?”

我微笑:“謝謝你擔心,我想我應該沒那麽脆弱,而且顧府雖沒多少下人,但照顧我一個,還是很足夠的。”

“小氣,就不能加我一個嗎?”她氣鼓鼓的放下手裏的東西,頭也不回的跑走了。

窗臺上,靜靜躺着的,是一顆帶着色彩的小圓石,石頭旁邊是一朵栀子花,花瓣上還沾着點點露珠。

人生如果只有苦澀,是很難支撐下去的,回憶過往的一切,就成了我生命中唯一的甜頭,我必須慢慢的咀嚼,慢慢的回憶,才能讓現在的我,一日日的挨下去。

秦如善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劫,她死的時候,我真的如釋重負。秦肆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說,“現在,你可以和你的穆琳琅遠走高飛了。”

是啊,這聽起來多麽美好,從前我便有這種打算,我們成親後,我便做游醫,帶她去游歷山水,大概要用上幾年的時間,然後再回到明安城,安下我們自己的小家。

可是現在,這些不過成了美好的幻想,我看着地上那一攤血水,清楚的意識到,秦如善死了,我這三年的夢也該醒了。

我喃喃的開口,“已經夠了,我要把她還回去了。”

在我生命的最後一刻,我還抱着我最心愛的姑娘,手心裏攥着那顆刻着“琅”字的琉璃珠,我聽見她喉嚨裏傳來的嗚咽哭泣,她恨我,可她終究還是為我的逝去而難過。我滿足的閉上眼睛。

我不信神佛,一向只知道命由己定,可在臨去瘟疫之地之前,我還是去了普陀寺,我有些怕,但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麽,人為的力量那麽渺小,我渴望得到神佛的庇佑。

我在佛前許願:救濟天下,為醫者本職,玄齡從未想過此舉為自己添功德,此去若能平安回來,望佛慈悲,許我與琳琅,永不分離。

可惜,神佛沒有聽到我的禱告,或者,他們也無能為力。

所以這一次,我把願望,寄托在來世。

作者有話要說: 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