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知是陳元癔症發作,陳伯忙對梁硯說,讓請正善堂王大夫。王大夫替陳元診過多回,妥當得很。

王大夫帶着卷柏來時,陳元仍在原地。只是姿勢從頹唐靠住院牆,改抱膝靠牆。

他身上裹着梁呈章外裳。森寒已然遍透,再多麽排斥梁呈章,可茲要稍能捂熱、回暖他那顆心,任何熱源,他都無法抗拒……故而,他不容梁呈章觸碰,但容下了梁呈章衣裳。

梁硯請了王大夫去東廂房,安排了王大夫在東廂房為陳元施診。

“怎麽回事?”對于陳元癔症王大夫很清楚,這般頻頻發作,在當年剛搬來那陣之後,就再沒有了。

陳元伸出手讓王大夫診脈,默不作聲。這會,除了渾身冷寒,他意識已然清醒。

“心病唯有心藥醫。”王大夫與秦白止所言一般。他收回手,讓陳伯拿來了陳元近日吃的藥方,看過……睨向陳元,下着結論,“沒好好喝藥吧?”

身子虧空是虧空,養如原樣也需時日,但若頓頓吃下應吃的湯藥,也不至于調理的沒半分起色。那位秦禦醫醫術,在某些方面應該過他甚多,他不信秦大夫瞧不出,恐怕……

拿陳元沒辦法。也或有那位大将軍之因,不便開口。

陳元被問得啞口無言。

當着梁呈章,王大夫不好責問,便動了些心思,把秦大夫開的藥方原樣譽過一遍,交給陳伯,“照此方煎藥,若還不好好喝,你來找我。”

此話一語雙關,陳元聽得明白。

倘若他對待王伯伯所開之藥,仍如對待秦大夫煎來的藥一般,喝兩口倒一半,當面乖巧,背過身便盡數倒掉……瞧來,依王伯伯脾性,下回再來,定不會與他留顏面。

是以——

一個時辰後,秦大夫施針完畢撫着胡子從屋中出來時,正見陳元捧住藥碗,将一碗藥喝了個底朝天。他胡須微抖,忙疾步過去,拿起藥碗聞過,“轉性了?”是他開的藥,沒錯呀。

怎的之前不好好吃,這會懂事了?

總該不是謝他救回他心悅之人…的謝禮吧?

若是,他可真謝謝他。

“要早這麽——”秦大夫哼一聲,他何至于在梁呈章跟前難交代。呵,總有不知事的,想砸他善疑難雜症的招牌!

若非此時的陳元,正是梁呈章心頭的金疙瘩,秦大夫兇不能兇、罵不能罵,換個人來,依了他脾性瞧他給治不給治!?還不好好喝藥……他打從他娘胎裏就費着大勁保住他,容易麽?

起初以為是個好差事,能叫他不日日對着梁呈章那張臉,喘□□氣……誰想,賢王父子幾個都一般貨色,若誰遵了醫囑,他放言:他定自備外傷刀,抹脖子自殺。

遇上賢王父子三個,今生還能壽終正寝,不給他們氣死,便是他秦白止上輩子、上上輩子修來的不世天福。

梁呈章還在,秦大夫敢怒不敢言,只砰一聲撂下藥碗,昭示他的憤怒。

“秦大夫?”陳元一下站起,看見他出來,臉上一片難以言訴的緊張,“蕙娘她……”他想立刻去守着她,卻又不得不理智的,先聽過秦大夫斷言,看秦大夫怎生說。

“死不了。”

熬了一個時辰,秦大夫口氣并不好。

“咳——”梁硯輕出一聲,提醒着秦大夫,側目觑一眼他家世子爺那張不辨喜怒的臉。雖然不帶喜怒,但依梁硯對梁呈章的了解,他家世子爺心頭該是不痛快。

秦白止提了口氣,語氣可見的溫和許多,又道:“生死大關便算過了,餘下慢慢調理即可。還有,老夫尤善皮外傷,有老夫在盡可寬心,絕不至于讓她臉上留疤。”

聞過,陳元那顆如葫蘆浮水惴惴難安的心,終于落了地。他退後一步,朝秦大夫一跪,重重叩了三個頭。既感激他對徐蕙的救命之恩,也為往日不敬賠罪。

秦大夫忙側開身子,“別別別,快起,分內之事而已,當不得!”賢王的兒子,跪他!?折他壽吧。

“世子?”陳元走後,秦大夫例行公事又帶了幾分刻意,百般任勞任怨的拿出脈枕,要給梁呈章請平安脈。

平安脈這事,在平臨關是每三日一次,自從梁呈章負傷未愈,便成了日日習慣。今個因陳元耽擱,秦白止此刻才尋出空來。

“他跪你,受着便是,側什麽?”

秦大夫搭脈的手一頓,掩飾咳道:“本是卑職分內之事,又乃醫者應盡之道,如何當得?”咳,怎的左聽右聽,他總覺着梁呈章這話,問得有些酸呢?

秦大夫八風不動,從容間便重拟了一張藥方。藥方比起前方,減少了黃連一錢。

在他配藥時,梁硯盯着那張方子挑了挑眉,“原來…秦老頭你公報私仇。”

“別瞎說。”秦大夫把藥戥子放下,“你懂,你來成不成?”

“不成。為你,我可白挨了二十棍。”

所謂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梁硯受他帶累,秦大夫确有些過意不去,拿出一瓶秘制棒瘡藥給他,“行了。用吧,包管恢複如常,不留痕跡。”

“更不耽誤,你回京娶妻生子。”

“我——”梁硯握緊那瓶傷藥,甚後悔沒好好對待秦老頭。他也終于明白,為甚秦老頭好端端一位禦醫,會被兩代帝王打發去邊關,僅僅因他家王爺和世子?恐怕,這張嘴才是主因。

*

等徐蕙徹底清醒,已是二三日後。這期間,除了換衣、擦拭身子等貼身事,由蘭香做以外,所有端水絞巾照顧徐蕙的近身活計,俱是陳元親力親為。

在這二三日內,梁呈章一次都未踏足陳元院子。為此,陳元也樂得自在,安生喝藥,不聞不問,亦時時守在徐蕙床畔。

“好些沒有?可要喝水?”陳元扶起徐蕙,使她靠住床頭坐起來,并塞了個軟枕墊在她腰後,不至于她太費力,能舒服些。

一場生死大病,傷身的同時更傷了徐蕙元氣,致使她整個人消瘦得厲害。昔日那雙水眸少了靈動,昔日瑩白潤澤的臉頰也見了瘦薄。

“阿元哥哥,我……”徐蕙清醒後,見到陳元的第一反應,便是輕掩住她左頰,“是不是很醜?”

她臉上那道猙獰長口,在她昏迷時,已被秦大夫重新挑開血痂,上過了他的秘制傷藥。

“不。”怎會醜呢?于陳元心中,她永遠都不會醜。

“你騙我……肯定醜極了。”徐蕙不許陳元看她左頰,也不使自己左頰被陳元瞧見。她推走他,吩咐着蘭香取來銅鏡。

鏡中之容顏,比起從前何止差了一點,簡直判若兩人。徐蕙又輕撫上了那道讓紗布覆住的長口,眸中閃過落寞。于那晚、于顧彥安,這道口子是解脫,反叫她安心……可于她阿元哥哥而言,叫她難受。

“你出去。”

“蕙娘,這算得……我悅的是你,你——徐家蕙娘。”

“出去。”

“蕙——”

“我想一個人待一待。”

徐蕙使蘭香趕了陳元去外面,并合上了門。

蘭香見證過二人磨難,今好不易太平,她不願她家姑娘在此事上不開懷,與陳相公不快,“小姐,您還能不曉陳相公?他豈是圖皮囊之輩。”

“……我知。”徐蕙當然明白。她是過不了自己那關,短時內難以接受。

“你去堵了他,再不許他進來……就說,他陳季先若敢自作主張,我就一輩子不見他。”

“啊?會不會……”太傷陳相公?

“去吧。”不等自己放下,當着陳元,她實難心平氣和。

蘭香依言出去,原樣轉達了徐蕙意思。陳元聽後,難受是難受,倒也未明顯顯露在臉上。他應過,便催促了蘭香回去,且囑咐着蘭香好生照看徐蕙。再若有他力所能及、可使得他做的,只管來與他說。

就這般,陳元搬去了東廂房長住。他二人雖隔咫尺,卻終不得見。

其實——

日日待在屋內,徐蕙也有透不過氣之時,也會戴了帷帽出屋透透氣。只是那當口,蘭香會請了陳元回屋,甭管看書也好,隔窗偷望也罷,徐蕙立場堅定,實不願與他面面相對。

也好在……陳元是個想得極開之人。從次次搬家,直至搬去城外陋室;自顧彥安出現及靜心庵那回回去,他要的就非強求——強求一生相守,他要的是徐蕙平安喜樂。

為此,他可用一輩子默默守護她。如今,他亦可站在原處一生等她。只要她想,她願。

日子過得有條不紊。除暫不需他奔波生計,不用去福來貨行以外,與往常沒甚不同。

“秦大夫,你那個藥——”

到底行不行?

從前陳元在王大夫家受過些草藥熏陶,近來無事,他便主動替秦大夫打理起了草藥。搬曬挑撿,一日日的,做得愈發熟練。

“你會你來?”

吃飯的本事被質疑,秦大夫瞬間炸毛。他好不易才把——站着說話不腰疼的人的身子,調理得日漸好起來。加之多一個陳七,不用他協理院中事了,他才覺出那一點閑,稍舒了口氣……

左右梁呈章不來,如今的陳元與他又和敬,秦大夫便由着脾性半分沒客氣。

“我、就是問問……”眼下蕙娘平安是平安,他也難得安心理得,刻意忘了梁呈章的存在。日日此般過着,可——蕙娘總避而不見,也非長久之計。

陳元被秦大夫嗆得息了聲。

“你過來。”秦大夫招呼他。

陳元不解,站着沒動。

“過來。”秦大夫又招了招手。

陳元面帶疑惑,倒也朝前邁了幾步。

看他挪得慢騰,秦大夫主動迎過去,只道:“你倒下。”

“為何?”

太木。秦大夫腹诽。又道:“不是想知有無藥效,瞧徐丫頭臉上那疤如何了?”

“是、啊。”陳元颔首。

秦大夫吸了口氣,“那你倒下。”

不。陳元搖首,“這是騙蕙娘。”他二人方九死一生過,他絕不會拿自己身子與蕙娘玩笑。

“木頭!”秦大夫氣得罵出了聲。

眼瞧北屋門開,蘭香丫頭從屋中邁出,該是徐蕙要出屋透氣,蘭香便先一步來叫陳元回去……秦大夫突然高呼,“快來人!”他猛對陳元使眼色,又拉了他後腰外裳,更不知從哪裏拿出了一根銀針,手起針落,穩穩紮入了陳元後頸處的睡穴。

“怎麽了這是?”

聞聲,正在屋中的福叔和陳伯忙放下手中事,都着急擔心的圍了過來。

“小姐,快,陳相公暈倒了!”蘭香也吓一跳,聲聲喚着徐蕙。

徐蕙正系着帷帽系帶,聽聞,手上一顫,比蘭香更快行至陳元身旁。

“阿元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