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王大夫一個正眼也未給徐孝賢,只匆匆往園子趕。
這對苦命鴛鴦……
王大夫在園子門前來回踱步,等着陳伯從裏頭出來。此園守衛森嚴,非他能放肆之地。
焦急等了陣,陳伯甫将邁過側門門檻,便被他拉到了一旁。
“出了甚事?”觀他神色急肅,陳伯問。
王大夫簡明扼要把徐蕙遭遇一通說明,“陳元…怎樣了?你告他知道,再晚,恐就來不及了。”
他家公子有多心悅徐家蕙娘,陳伯哪能不曉,明白事态嚴重,他沉道:“等公子醒來,我立刻回禀。”
王大夫詫異,“什麽?他……”
陳伯點頭,“自醉酒後,醒過一次,再睡下…便一直沒醒。”到眼下,都足足三日了。
“聽秦大夫說,還是牢裏把身子虧得太厲害,加之…情志不舒郁出了內疾,烈火烹油,能睡上一二日倒是好的。”盡管秦大夫是随軍禦醫,陳伯仍偏信王大夫,想聽聽王大夫見解。
王大夫颔首,“确也如此。”前兩日他給陳元診過,正驚訝陳元身子虧得厲害、氣機不滞,但礙于那位大将軍在場,有些話,不如往常随意。
關于陳元身世,王大夫從陳伯嘴中略略得知了些,其驚訝程度遠超他所預料。早在陳伯初初置家,他替陳元診治癔症時,他就見過那塊麒麟玉,再見二人主仆相稱,他便預料此二人定乃家道中落,乃是忠仆扶幼主,離鄉投親。
只能道‘世事難料’,陳元真正身世,竟如此曲折坎坷。
“你且等等,我先進去瞧過。秦大夫說,公子今個準定醒。”其實是再沉睡下去,秦大夫難向世子交代,無論湯藥施針,他必然要讓公子醒來。
“哎。”
王大夫又耐性等過一陣。忽然,約莫一刻過去,他見陳元疾奔而出,那虧空厲害的身子蘊含了極大氣勁,比後面一行追他而去的精甲更快。
見狀,久沒等來陳伯,王大夫便也追着一行人,到了府衙門口。
陳元雙目血紅,瞳眸淩厲非常。讓衙門中聞風而動的差役及幾個門子,覺出了一股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氣勢。近來當慣了三班表率的李衙役,乍見如此陳元,當先一陣驚懼,以為白日見了鬼。
在他看來,進了邊軍斷事司,陳元這會都該過奈何橋、喝過孟婆湯了。
“你你你——!”
陳元将将從夢境醒來。他夢到蕙娘掩面哭泣,肝腸寸斷、聲聲呼喚着他。更夢見,他晚一步趕到靜心庵,蕙娘斷絕紅塵,與他相見絕情。
他一字未言,只凜着那股不安驚惶且支撐着他身子、牽動着疾奔前行的心氣,步步向前。
陳伯一聲“油盡燈枯”早已把他一顆心,吓得、悔痛得不能跳動。他甚至都顧不及去想,梁呈章為甚在屋內,梁硯一行為甚要追了他來。
若不知內情,放眼瞧去,此刻之陳元倒确像一個剛從幽冥爬回人世的游魂。
李衙役嘩啦抽出佩刀,駭得退了半步。
“都退下,讓開!”後一步趕到的梁硯,擡手間,便使衆精甲圍住了李衙役等人。李衙役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橫又橫不過邊軍甲士,何況別人還是精甲中的精甲。單論一身煞血氣,就足夠震懾他們這群……在他們眼中的“烏合之衆”了。
李衙役眼看陳元在邊軍護衛下,直奔後衙。
前頭如此對峙,顧鴻想不被驚動都無可能。聽聞梁硯帶甲士直入,他心中狂跳,忙不疊整理着官服,大步相迎。
“哎呀,硯副将軍,有失遠迎,有失遠——”
‘迎’字卡在顧鴻喉嚨,突見陳元,他猶如咽下了只蒼蠅般惡心。再瞧形勢,梁硯所帶一衆甲士并非押解人犯,相反,反而有護衛陳元的架勢。
一時,顧鴻也如李衙役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陳元心上架着那句‘油盡燈枯’,他無瑕顧及旁人,只知去尋蕙娘。
眼觀昔日囚犯從他旁邊越過,莫說正眼,歪眼都沒給他一個,顧鴻暗暗生怒。他知今時不同往日,能讓威北大将軍身邊的親信副将随行,定該有甚變故。是以,顧鴻把面色斂藏得極佳,“硯副将軍,這是……”
“帶路。”
“大将軍吩咐,帶回徐家蕙娘。”梁硯把話清楚撂給顧鴻,半分不含糊。
聞言,顧鴻一凜。
“硯副将軍,大将軍如何…突然就要……”
梁硯面色不善,“我怎知,顧府尊有疑,盡可找大将軍解惑。”
“不。”顧鴻忙道,“下官怎敢置喙大将軍的意思。是……”他掩下徐蕙中藥一事,只道徐蕙感染風寒且引發舊疾,一病不起了。
“在下只聽令,旁的是顧府尊的事,不歸在下管。”
梁硯讓衆精甲守在院子外,只帶了随身左右進去,也僅僅止步廂房門口。看梁硯油鹽不進,旁敲不出甚麽,顧鴻幹着急的同時唯有走一步算一步。
府衙內宅讓旁人領兵直入,他們老爺非但沒阻止,還笑臉作陪……這于內宅小厮、丫鬟們而言,可謂大之又大的新聞。不一會,院子外面遠遠近近,便圍觀了許多人。
此消息在內宅不胫而走,甚連卧病在榻的顧劉氏都爬了起來,由丫鬟扶住,出去望了望。
顧劉氏喝退圍聚衆人,在得知裏頭是那位梁副将軍……且還有未死的陳季先時,她面色變得極其難看。
她死死抓住顧彥安,不讓他前踏一步,“也不曉生了甚差錯,眼下有梁副将軍在場,你爹都只能旁邊作笑臉,你去何用!”
顧彥安哪能不懂‘勢不由人’,他只是不甘。那份不甘,仿佛要把他焚噬殆盡,掩埋掉了他最後一點理智。
“宴平!算母親求你。”
顧彥安的嗓子被氣淤得厲害,他微皺眉頭,到底不忍顧劉氏哀哀戚戚,停在了原地。
廂房內。
蘭香磨碎了藥丸與顧大小姐一起,好不易才讓她家小姐咽下。她倆一直守在床畔,因着王大夫那句‘興許有救’而希翼,等着王大夫去而複返。
她們并不曉王大夫因何而去,只猜測王大夫該回去配藥去了。
等來等去,等過良久,忽見一個人風似的邁進內屋,且帶了幾分踉踉跄跄,朝床榻疾步而來。
“陳相公?!”
蘭香一下彈起。
形如游魂的陳元,形容極差。經過一路煎熬,真算起來,他此刻容狀并不比躺在床榻近似病枯昏迷的徐蕙好多少。
顧晚晚不知怎的,偏過頭,一下就落了眼淚。陳季先沒死,蕙娘終于等到了陳季先。二人歷盡磨難相會,合該歡喜……可她瞧着,卻比往日更令人悲恸。
陳元輕輕細細扶起徐蕙,輕柔到極致的替她挽了挽耳發,撫過她左頰那道猙獰長口,最後穩穩背起了她。
一步一行。
一行一生。
走出府衙,陳元望過外面圍聚的一衆人群,微怔了怔,又沿着府衙長街繼續走。
顧鴻一路笑陪,送出梁硯一行,不消梁硯提點,忙又命着李衙役等人驅散圍觀百姓。梁硯亦從府衙長街走,他不催促、不驚擾,只領着一行人不遠不近地跟着。直到陳元再次、主動踏上了那條去園子的路。
園內,梁呈章一直守在門口。他被陳元那股拼命架勢狠震了震,他未深深悅過一位女子,唯能感同身受的,便是他深深盛懷着腳下這片國土。
他思緒紛擾,心中五味雜陳。原來,十載陰差陽錯,命運早已指弄了各人走向了各人人生。
陳元背着徐蕙甫一邁進園門,便深深淺淺對上了梁呈章那對沉邃眼眸。
他一剎停下,覺着雙腿似灌過鉛般僵重。
許久默然。最終,他終是彎了膝蓋,朝着梁呈章跪下。粉飾了當年那段字字泣血,徹底與命運認輸。
那從心底沖騰而上的最後倔強,像烈火焚薪,架烤着陳元喉嚨,“求你,救她。”
梁呈章心房內被誰擂了一記悶鼓。
眼見此時陳元,他心疼不已。
“秦白止。”他調轉視線,眸色瞬時淩厲。
“是,是!”秦大夫才被梁呈章用軍法治過,這兩日是餘悸在心,任勞任怨的很。
秦大夫打了個激靈,忙使甲士擡來一副行軍擔架,送了徐蕙去屋中。
天穹灰蒙,它昭示着或有一場陰雨,将要落下。
梁呈章朝陳元邁出兩步,欲扶他起身……但最後,他只對陳七低低吩咐了一句,轉身離去。
“公子快起。”陳伯忙扶起陳元。
陳元一瞬暈眩,腳步虛浮間,是借助了陳伯攙扶才未倒下。
“公子!”
“無事。”不管何時,陳元都不願陳伯那雙歷盡歲月的眼,一如既往替他憂心。
“陳、陳相公?”跟随梁硯而來的蘭香,在梁呈章走後,終于低低諾諾出了一聲。她不識此地路,不知她家姑娘被擡去了何處,更不敢亂行。
陳元微颔首,讓陳伯先領了蘭香過去。他在調整過一番心境後,也跟随了過去。
屋中。秦白止診過脈、觀過徐蕙面色,臉上難得凝肅。嘩嘩開出一張方,配好藥,便交給了福叔去煎。轉身,瞄見惴惴不安的蘭香,又忙使蘭香入內,與外面的梁硯道:“我要施針,一個時辰內,別讓人攪我。”他視線投在陳元身上,示意梁硯把人看住了。但凡攪他,甭管你是甚、是不是王府公子,便是梁呈章來,他同樣不客氣。
梁硯鄭重應下。秦老頭那點脾氣,他明白。
他行至梁呈章身側,想聽聽他家世子爺有無示下。梁呈章卻沒理他,只吩咐他聽秦白止差遣。
梁呈章餘光一直沒離開過陳元。陳元不時緊繃着身子,雙手掩在袖中,也不時握拳緊攥。
他頹唐靠着院牆,眉目微垂,使人不太能瞧清他正抵禦、克制着何種情緒及痛苦。
他母親走時那份噩夢赫然映在他腦中,時至今,仍牽動着他。有如寒潭沼澤,拉了他不斷沉陷。
陳元頓覺森寒……
從四肢骨頭中滲出的寒。
不……
他們不會害蕙娘……他們在救蕙娘……
蕙娘會平安……不,不會如母親一般至此長眠……
一聲比一聲更刺耳的尖叫哭泣,撞入他識海,刺入陳元心房……波波浪浪猶如洪水漫堤,把他心中盛着的溫存,沖刷了個幹淨。只餘下灰灰朦霧。
梁呈章猛驚。一下鉗住陳元右手臂,使他不至于在不清醒時傷了自己……卻不想陳元倏然擡首,與他怒目相對,“別碰我,放開!”
“梁硯!”梁呈章脾氣上來并不好相與,他沒理陳元,只問梁硯,“秦白止要多久!?”
“一個時辰——”梁硯被争鋒相對的二人驚了一跳,忙又道,“秦大夫說,一個時辰內不能攪他。”
“那還愣什麽?!去請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