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倫佐沒有在醫院逗留太久,便搭乘飛機返回英國凱文特學院,回到學院的時候已經很晚了,食堂早就關門,只有二樓的一家麻辣燙還在營業。
洛倫佐随意點了一些東西,坐在昏暗的角落裏靜靜等待,麻辣燙的店門口亮着五顏六色的霓虹彩燈,明亮的燈光打在桌前那些食材上,意外地讓人很有胃口。
這個點已經沒有什麽學生了,老板撈了一份碗面,澆上洛倫佐剛剛點的食材和少許湯汁,熱氣騰騰地端了上來。
“那個地方太暗,過來這邊坐吧?”老板樂呵呵地對洛倫佐說,指了指攤子前明亮的位置。
洛倫佐卻沒有挪位置,只是對老板淡淡說了一聲:“沒關系。”
他的半張臉隐沒在黑暗之中,老板看不清他究竟是什麽表情,但還是把那碗面端了上去。
洛倫佐抽出筷子簡單吃了幾口,他看了看窗外黯淡的夜空,零零散散挂着幾顆星星,古堡的窗戶裏亮着昏黃色燈光,溫暖的就像是童話世界。
這麽多的燈火,卻沒有一盞是屬于他的。
洛倫佐收回目光,低下頭來吃面,他吃得很慢,卻将碗裏所有的面條都吃完了。
今天是他的生日,除了弗烈杜叔叔送了他一支袖珍的微型手槍以外,和其他日子相比也沒有什麽稀奇。
他記得很小的時候,在她母親還在的時候,每個生日都會給他煮一碗面條,長壽面,幹幹淨淨的清湯挂面,撒上點蔥花,再卧上一個雞蛋,就是非常美味的珍馐美食了。
也不知是不是這個日子太特別,總讓他想起一些多年前的往事,但是這樣不好,過分沉溺于過去只會讓自己拔不出來。
洛倫佐慢慢吃完那碗面條,将面前吃剩的空碗往前推了推,擡手示意老板過來結賬。
老板在麻辣燙攤子背後搗鼓着什麽,眼角的餘光瞥到了洛倫佐,道一聲:“好嘞,一會兒就來。”
洛倫佐等了近一分鐘,老板沒有過來收錢,反而雙手端上了一碗甜品。
甜品的樣式說不上精致美觀,當中一塊乳酪,上面灑上蒸煮過的果藕,菱角,雞頭米和蓮子,看起來很有幾分古早的味道。
老板往自己的麻辣燙攤子掃了一眼,接着說:“今日本店大酬賓,這份甜品送你嘗嘗。”
洛倫佐看着面前盛在白瓷碗裏的甜點,擡頭看了老板一眼:“是麽?”
老板心虛地“嘿嘿”笑了兩聲,說了一句“請慢用。”收了面碗放到旁邊的洗手池邊上。
乳酪是冰品,非常古典的中國式甜品,洛倫佐上一次見到這樣的甜品還是在蘇州,他母親還沒認識他父親的時候,是當時蘇州出了名的廚娘。
說來也奇怪,那樣一個生在蘇州河邊上小家碧玉的姑娘,最後卻嫁給了遠在千裏之外風起雲湧的黑手黨教父奧斯頓亞當利昂,中間經歷了多少波折糾葛,都不是洛倫佐所能揣測的。
他的母親沒有告訴他,他自然也沒問。只是從他一出生,私生子這個帽子就已經扣在他頭上了。
父親奧斯頓有兩個家,一個家在琳恩那裏,屬于亞當利昂家族和博雅特家族的聯姻,也就是所謂父親能帶上臺面的女人,他們生了一個女孩叫瑞秋。
另外一個家就在自己的母親趙青黛這裏,院子是仿造中式的建築,趙青黛喜歡梅花,第一年奧斯頓親自在院子裏移植了很多梅花,可惜水土不服,那些梅花沒撐到那年冬天就枯萎了。
趙青黛笑他,父親也沒說什麽,只是笑了笑,披上黑色西服,将圓禮帽扣在頭上準備出門赴約。
趙青黛送他到門口幫他撫平領口上的褶皺,外面是灰白色的牆壁,可洛倫佐卻覺得從趙青黛的眼睛裏看到了春暖花開。
當時家裏來來往往的都是意大利人,趙青黛有時會做些蘇式的甜品來招待,其中有一樣就是這樣的冰酪。
冰酪看起來簡單,制作的工藝卻程序複雜,而且一點兒也不能馬虎。
後人朱彜尊在《食憲鴻秘》中記載過其制作方法:“從乳出酪,從酪出酥,從生酥出熟酥,從熟酥出醍醐。牛乳一碗,攙水半鐘,入白面三撮,濾過,下鍋,微火熬之,待滾,下白糖霜,如此反複。”
洛倫佐親眼看過這麽複雜的制作過程,他起先還覺得奇怪,為什麽同一道工序要來來回回反複幾遍,趙青黛将一點面粉點在他的鼻頭說:“只有這樣,最後出的乳酪才最細膩。”
确實是,每當洛倫佐趁母親不在的時候偷偷挖一勺冰酪,便覺得之前的一切辛苦都是值得。
洛倫佐住的這個地方其實不錯,他知道他經常被別人背地裏叫做私生子,可哪一個人見到他時不是百般的讨好?
奧斯頓對這個私生子鐘愛有加,其寵愛程度絲毫不亞于瑞秋,甚至很多人暗地裏猜測教父未來的位置都會傳給這個男孩。
幼時的洛倫佐十分享受這種不知從何而來的虛榮,他覺得倘若日子就這樣一直過下去也很好,只可惜好景不長,在洛倫佐七歲的時候,趙青黛死于突如其來的一場大病。
那場病來得毫無征兆,突發性心肌梗塞,說走就走了。
洛倫佐第一次看到那個被稱為教父的高大偉岸的男人哭得像個孩子,但他很快振作起來,不到兩天就能優雅地出席家族委員會。
他封了這個中式庭院一般的院子,沒有轉手賣出去,也再沒來過,就只是任由它廢棄在那裏,好像靜悄悄地塵封着什麽往事一般。
奧斯頓帶着洛倫佐回到了他的另外一個家,那個典雅複古的莊園,院子裏還有一個很大的噴泉池,上面擺着幾位女神的雕塑。
這個地方有一種低調的恢宏,和之前那座中國式的小巧庭院完全不一樣。
和這個建築相比,那些微縮版的廊橋水榭,鎖在厚厚的圍牆之內斜上翹的屋檐,實在太像一場夢,一個精致的、空靈的、易碎的夢境。
而這才是真正的現實。
洛倫佐知道,這才是父親真正的家,他和那個名為琳恩博雅特的女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