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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四!”從梁呈章書房出去,穿過楠竹月洞門,顧彥知就冷了臉面,等再與都司指揮使府上一幹人分開後,他更撂了臉色,喚着身邊跟班當先離開。自打明白事理在嫡母眼皮下讨生活起,于他而言,這可算得破天荒頭遭不給顧劉氏面子。他這般舉動,自也激起了顧劉氏滿面怒容,先前在梁硯身上吃的癟,當即就要在顧彥知身上讨回來。

“站住!”顧劉氏怒喝,“我還沒跟你算……”

“母親!”

“他倒擺上……”

“母親!”顧晚晚面上也不好瞧,顧家打了蕙娘算盤,她心中惱怒不輸她二哥。但她母親那未盡之語,氣怒着要和她二哥算的那份賬,卻使她憂心忡忡。尤其,她大哥還陰沉着面色,不知腹中怎樣心思。

顧晚晚好言好語暫且安撫住了顧劉氏,使其先回了歇腳處。

“大哥……”

眼見李非對顧彥安耳語幾句後,顧彥安周圍氣場更狠沉了些,顧晚晚心中打鼓,躊躇着上前。

“求你不要跟他為難,他沒有惡意,只是欽佩威北大将軍,想親眼瞧瞧模樣……真的,不看二哥薄面,便權當給晚晚一點情面好嗎?大哥,阿晚求你,我……我……”

“閑管什麽?他與你何幹!”顧彥安皺眉。

“當然有關!”顧晚晚忽然紅通雙眼,再瞧她大哥仍一副陰沉面目,她心頭氣急,銀牙暗咬從發上拔了根鎏金簪子下來,脖頸微擡,讓簪尖抵準了脖子。

“大哥若是不答應……”顧晚晚握緊了簪子。

“小姐不可!”李非在旁驚呼。

“沒出息!”顧彥安擡手奪走顧晚晚手中簪子,将發簪打落在地,冷了顧晚晚片刻,又從地上撿起發簪替她戴回發上,道:“若果真如你所說,我不對付他。”

這話一出顧晚晚心下撥雲見日,當即破涕為笑,眼尾紅稍退,“謝謝大哥。”

“去吧。”

因兩家女眷席位并不在西花廳,而是單獨一桌擺在她們歇腳處的廂房中,顧彥安寬慰了顧晚晚幾句就打發了她離開。

“大公子,錢家大哥兒的文章便罷了,只是陳元那裏——”李非知曉顧彥安定有安排,他眼力見的提了提話頭。

顧彥安眸色沉沉,負手靜立一會後,招手對李非一陣耳語。

在一叢假山石林後的一座飛檐攢尖半亭內,赫然站着當先一步離開的顧彥知,他左手邊亭柱旁靠着一身小厮打扮的錢奇,右手邊并肩而立的是陳元。

錢奇一身小厮裝扮随宴,本來卻無甚旁心,也正如顧晚晚對顧彥安說辭那般,他的确欽佩接連收複北疆七城的威北大将軍如狂,夢中都盼着得見真目。可這一切,在他瞧見陳元,在得知顧府尊、顧家那龌龊心思,打了蕙娘盤算後,半分歡喜勁也提不起。

“季先……對不住……”顧彥知喉頭澀澀,他曾對陳元應諾過,定替他護住徐蕙,今既失言又乃他顧家之大過,如何辯說,都脫不去他是顧家人之事實。

“怎能怪你。”陳元右手背上血星點點,不知何時或擦或撞或一拳打在了哪裏,或是在楠竹林月洞門前錢奇見着他,并示意他一道離開,或從錢奇口中猜測得知那時候,又或是真真正正聽子通道明……此刻,他腦中空空洞洞,哪裏記得,又怎生情願去記得。

回想起來,在高鵬樓裏就分明見了端倪,她那般委屈卻只把傷心難過掩在心裏,輕靠住他肩膀不一會就淺淺沉沉的合了眼,沒有紛亂心事,沒有難言的逼迫,她怎會連一個安穩覺都無?

能怪誰?他能怪什麽?從在靜心庵尋到她那刻,靜心庵中、她溫柔輕聲的訣別那刻起,他早沒有了資格。遑論怪及子通。

陳元挪動腳跟,邁出半亭。

“季先!哪裏去?!”錢奇不再靠着亭柱,忙打直身子,跟随陳元追出幾步。

哪裏去?

陳元沒有答案,也給不出答案。

可若問他內心……他想見她,瘋似了的想見她,他要帶她離開,去一個徐家、顧家都尋她不見之地,哪怕丢掉性命,哪怕以命換命,僅僅保其一次能讓她自己抉擇的權利,他的命他不在乎,從數數年前跟随陳伯來到臨風府城那時,他就不在乎。只是陳伯竭盡其能的給了他一個家,他不管不顧,他若死了,陳伯又該怎麽辦?怎忍心讓陳伯白發人送黑發人……

陳元只覺腦中吵吵嚷嚷,似要炸裂。

“季先!那位可是天潢貴胄,你略冷靜冷靜,不是你我能撼動的!從長計議……我們從長計議。”錢奇心頭甚憂卻又不能不設法寬慰着陳元。季先能拿什麽去跟那位拼,無非一條命、白白搭上一條命罷了。

“子通你勸勸,也勸勸他。”

錢奇難得遇上這般使不上勁兒的時候,一時間,心下也沒主意。

顧彥知張了張嘴,卻半個字都吐不出口。這時候說什麽都顯蒼白。

“二公子,老爺已派人來催了兩遍,讓你立刻過去西花廳,那頭已經開宴。”小四從假山前頭急步過來,對顧彥知回禀。

“不去了。”

“啊?”小四急了起來,“怎麽成呢……要是不去,等回了府衙……”小四在顧彥知射來的視線中咬住了舌頭,不敢再多言。

“你快過去。”

出聲的是陳元。

“我不會亂來。”

若能不管不顧,早在靜心庵那會他就同蕙娘遠走了。然偏偏正是這份清醒以對,恰恰成了他在蕙娘一事上最為煎熬的根源。

“是啊,在拜谒那位時你都在場,這會開宴你若缺席,如何都說不過去。”若讓都司衙門的校尉武官挑出了禮數有失,顧府尊顏面哪裏擱……定要在子通身上找補回來的,何必去觸那份黴頭。

錢奇又道:“這裏有我,你且放心。”

到底,顧彥知點了點頭。

“小四,”臨離開前,顧彥知再三思量後吩咐:“你不必跟我,立刻、仔細着送宏良和季先出去。……我大哥定然知曉季先在此,不即刻離開,恐橫生枝節。”話到後面,顧彥知又對錢奇和陳元道。

畢竟他大哥有多在乎蕙娘,就多妒厭季先,也盡管那樣在乎僅僅是虛于表面的占據,而今更是為攀圖之欲獻出了蕙娘,但卻不會減少丁點兒對季先之惡。

“慮得在理。”提起顧彥安,錢奇面上沒甚好顏色,“是該盡快離開。”免得顧彥安那厮發了瘋,胡亂咬人。

“眼下咱們也不能做甚,季先,還是先離開為妙,蕙娘之事等出去了再從長計議。”

陳元腦中的吵吵嚷嚷猶如天人交戰,兩側太陽穴刺突突的疼更使他瞳孔微縮,顧彥知跟錢奇所慮落在他耳內,他聽得分明又不甚分明。只在一陣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的空落落後,思緒暫且停滞似乎又清明了幾分。在顧彥知二人心焦火燎的關切視線下,他應了聲“好。”

“宏良!若再有機會——”

錢奇明白顧彥知提的是他今日這番由來之因,輕言:“無妨,總有得見廬山真顏的時候。”錢奇之志非他父母能明,他胸中一腔熱血似生來就比別人沸騰,能從兵法軍策、從刀槍箭矢中感受出、讀出沙場的豪壯蕭瑟。誰說男兒應該生而為廟堂?陰陽兩面的仕途官場,非他所願。

西花廳那頭的宴樂之樂隐隐約約飄過了楠竹林,穿過月洞門,不太真切的闖進了徐蕙耳畔。

她待在茶水房內,一陣沒由來的心慌。

刺啦一聲響。

竟心神不寧的撞拂碎了一只玉色茶盞。

又在一番收拾中,不慎劃傷手指。

“姑娘莫在碰了,讓小人來收拾。”說話之人是府衙早早安排在園子內伺候的小厮,梁硯瞧他機靈,便提拔他進了中院,擱茶水房內做些爐火差事。

徐蕙用巾帕略略包纏傷處,甚為歉意的低道了幾句,而後退去門廊外面。

那位天潢貴胄大将軍她并無機會得見,梁副将軍只把她安置在茶水房候等,便再無下文。

到底是去是留……徐蕙心中沒底。

她麽,自當盼着那位瞧她不上,入不得他眼。

她輕輕撫過微涼的臉頰。

灰黑夜色攪亂了徐蕙滿腹心緒,她惴惴不安,心頭挂念起了陳元。

西花廳外仍舊絲竹陣陣,卻也實打實的嚴防戒備。錢奇縱心急如焚,到底一身随從裝扮,不敢放肆。只打着眼色,支使小四進去尋了顧彥知出來。

他在外左等右等,等來等去忽見一兵甲入內禀報。

那兵甲對梁硯耳語了幾句,梁硯面色微變。

沒片刻,錢奇就瞅見梁呈章從裏面邁出,身側還随有顧府尊和都司張指揮使。錢奇略略低頭,與外頭一衆随侍躬身見禮。

梁呈章當先而行,從他身前大步行過。梁硯臉上微見凝重,卻半字不語,只緊緊跟上梁呈章。剩下一堆聞風而動的臨風府官員,擱原地面面相觑。

顧鴻并都司張指揮使相視一眼,兩人皆打了個激靈,猛然回神,亦忙不疊地跟了過去。

“怎麽回事?”聽過小四幾句回禀,顧彥知立時就要出來,但遇主桌動靜,又見那位中途離席,他如何能于那位之前前行,這便耽擱了會子。

“季先怎會……?”顧彥知壓低嗓音問。

此哪是說話的地方,錢奇示意顧彥知先出西花廳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