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呵。”顧彥安輕吸着她身上淡淡的冷梅香,“你呀你,知不知,你越維護着他,我就嫉妒。越嫉妒,我就越想弄死他!”

“你——”

徐蕙狠狠閉上眼睛,感受到顧彥安輕薄的動作,沒有阻攔,只是再睜眼時眸中水霧蘊蘊,“我已然不哭不鬧任你顧家支使了……你還要怎樣?”

顧彥安收回滑在她脖頸間的手,那樣水霧眸子,他瞧着也心疼,只是此水霧眸子從來不為他而蘊,“你知道我要什麽。”

徐蕙搖頭,“不可能。”

她只一顆心,且早早予了願與其一生一世的人。

顧彥安強忍住翻湧情緒,仍是沒忍住,狠狠一拳砸在桌案,“到底——我到底哪一點不如他?!身份?地位?才情?權勢?還是對你不夠好?”

“蕙娘——”

說到激動時,顧彥安聲音一哽,猛然轉過身去。生平能讓他狼狽之事不多,今卻算得一樁。

徐蕙靠住桌案站直身子,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你不會懂。”

耳邊響起這話,顧彥安那本已放松下的神經,陡然又是一緊,眸光有些不可置信:“我不懂?”

一個不懂得愛的人,怎會明白。

再者,眼下談論此些更無意義。徐蕙微垂視線,“去外頭等着吧,時辰快到了。”她輕撫雲鬓,只覺心頭甚為疲憊,無意與他多言,“頭發亂了,等你母親來見到不好。”

外頭顧晚晚的聲音由遠及近,還不等顧彥安邁出門檻,就飄了進來,“……蕙娘?”

顧晚晚一副防備模樣盯住顧彥安,見她大哥是打算離開,才猛舒出口氣,急忙忙走到徐蕙身旁,“沒事吧?”

徐蕙輕輕搖頭,“顧夫人可是來了?”

顧晚晚應道:“母親在外面。”

徐蕙朝珠簾後的妝臺走去,取出一柄雕花檀木梳,放在顧晚晚手上,“時辰快到了,蘭香又沒跟着來,你手.上功夫靈巧,便替我重新梳妝一番吧。”

身為顧家人,顧晚晚對徐蕙的歉意自不必說,她握緊檀木梳子,只覺鼻子發酸,答應的嗓音都顯得悶悶的。

待徐蕙重新梳妝過,施施然邁出屋門,外頭廊檐下排排燈籠顯得光亮璀璨時,顧家夫人并都司指揮使夫人領着一大行人,候在了楠竹林月洞門前。

因時值炎夏又好大一片竹林子,謹慎起見,月洞門近前僅稀疏挂着幾個照明用的琉璃燈,故而光線不十分明亮,倒也更襯得筆挺守衛的甲士肅然森嚴。震攝得洞門前所站之衆,無人敢高聲放肆。

陳元同貨行夥計已在洞門邊上候等了好些時辰,福叔入內許久,蓮花水缸亦早早交由左右兵士,擡了進去,只遲遲沒消息遞出來,沒福叔吩咐,他倆不好擅自離去。

這會乍見顧家夫人一行,且還見蕙娘行同其間,他忽然沒由來的心慌,惴惴不安起來。陳元按耐住心心念念,明白此時絕非能與蕙娘凝眸相視之時,甚至不可使她認出他。倘若真識出了他,當着顧家一衆人,甚又在這不可喧嘩的月洞門口,能如何,徒惹挂心罷了。

陳元略略垂首,同貨行夥計站在了一處斑駁光影中。

顧家夫人并都司指揮使夫人一行未等上多久,便見一位身着輕甲的的年輕将領走來,引着一行人入內。

“衆位,請随我來。”

顧家夫人并都司指揮使夫人對年輕将領見過半禮,不高不低異口同聲的答應着。

“蕙娘。”顧晚晚許是被一路上寂然冷面、站得樹樁子似的排排兵士給吓着了,鵝蛋臉微見發白,她緊緊跟在徐蕙身側,輕握了握徐蕙手。不握還好,這一握才發覺徐蕙手冰得吓人,顧晚晚不由更忐忑了,“怎麽……”她欲言又止,偷偷擡眼去瞧徐蕙面色。

徐蕙輕輕搖首,示意自己無事。她心頭之慮,豈是一句半句能言清的。方才……盡管陳元低垂下頭顱,退去了斑駁光影中,但她仍一眼就認出了他。

來之前顧彥安的威脅尚在耳邊,她又怎敢輕舉妄動,甚連半分眼神都不敢往他處看。她不知他為何會來此,她唯願他快快離開,快快出城……她估不準顧彥安威脅的狠話中,有幾分狠勁兒,幾分發瘋,一切沒底的猜想無不趕着她陷入黑洞洞的深淵。

在折過一處曲廊時,徐蕙腳下忽然加快,她不知顧彥知有未有認出陳元,但眼下唯一能替她護住陳元的,便只有他。她朝顧彥知遞去一個眼色,顧彥知微怔,倒也很快反應過來,似明白她所求一般對她鄭重點頭。

年輕将領引着顧夫人并都司指揮使夫人一行到了南倒座花廳。

“在下去通禀大将軍,諸位稍候。”

年輕将領留下這句就擡步離開了,徑直朝着內院書房去。他于房門前正好碰上從內而出的福叔。福叔手端着一個雕花紫檀托盤,托盤內有一只玉色空碗。

梁硯笑道:“不管什麽時候,世子爺跟前,福叔總能得着頭一份臉面。”

福叔本是賢王府老人,從前亦在梁呈章身邊伺候,對梁呈章身側幾個貼身護衛更是看着長大的,只如今老了,梁呈章又常年鎮守北疆平臨關,甚少回京,他便順從了王府安排,在王府諸多産業中的一處貨行做事,既安養天年又能對王府主家盡忠,還能守着兒子,可謂人生圓滿無甚憂度。

這不,聽聞他家世子爺要打臨風府路過,今還要小住時日,無論如何,他都該前來拜見親自伺候在側。

福叔端穩托盤,輕輕合上房門,爬滿了細細皺紋的面卻不如梁硯喜樂,只示意梁硯到臺階下說話,低問:“世子爺身上的傷……”

福叔不是外人,再者自小還同梁硯幾人親近,梁硯也索性撿回了王府中稱呼,道:“您老可別問,問了我也不說,咱世子爺那兒下了嚴令,誰敢往外多說半句,軍法伺候!”

福叔見梁硯守口如瓶,果真半個字也不往外蹦,是看在眼裏急在心裏,直把托盤塞給他,“你不說,我找梁武去。”

“別。”一聽福叔要去問梁武,梁硯忙攔下福叔,“就他那木頭性子,一準兒得讓您老套了話。縱是皮糙肉厚,軍棍也不好挨不是?”梁硯眼神微眯,又陪了笑道:“這不,外頭府衙和都司的一幹家人到了,我得去跟世子爺回禀,您老且等等,等得着了空……”

打小看着長大,福叔怎能不曉梁硯性子,比梁武機靈得多,盡閑扯着空話搪塞他。福叔也不多搭理他,轉身去找梁武。

梁硯又攔下福叔,這回倒凝重了面色,“真不是我不說,咱世子爺有嚴令在,誰敢多言。您老實在要問,只一樁,想想世子為何要擱臨風府小住,便明白了。”

梁硯點到為止,福叔卻白了臉色,“你是說,咱世子爺和王爺還……”

梁硯忙比出一個打住的動作,又朝書房方向瞧了陣,壓低嗓音道:“這個提不得。”

想起月洞門前所見,他又道:“您老是否還帶着兩個年輕人,擱月洞門外頭未曾交代?”

聽他說道,福叔擡手拍了下腦門,似這才記起陳元二人等在外頭,“瞧我記性!”但凡沾上他家世子爺之事,就什麽旁的都忘了。

福叔只得放開梁硯,端回托盤,急着吩咐人去外頭遞消息。而梁硯在聽見書房內傳喚後,忙肅正了神色,入內聽候。

“福叔如何問,你又如何應?”梁呈章身着一身鴉青窄袖薄袍,腰束玉帶,正端坐書案後翻看公文。

梁硯從旁替他研墨,恭謹回道:“福叔只問了您身上的傷,末将……沒敢多話。”

“沒問出什麽?”梁呈章不輕不淡地瞥了眼梁硯,“倒不似福叔性子。”

梁硯放下松香墨錠,心知半分也瞞不過世子,可他對福叔所言,那話中只可意會的意思,又怎敢原樣回禀世子知曉。梁硯只好退後半步,屈膝請罪。

梁呈章晾了他片刻,才又問:“府衙跟都司那些拜見之人現在何處?”

梁硯回道:“末将把人安置在外院南廳候等。”

“請兩家公子過來。”

梁硯明白了,“末将這就去。”他家世子受兩家內家眷的拜谒自是不必,但到底承了臨風各部衙門之情,要擱臨風府小住養傷,這府衙和都司衙門的一點薄面,還是要給。

略見一見兩家公子們,是最合情合理之事。

“等等。”梁呈章又喚住梁硯,“讓廚房把多餘的冰鎮百合銀耳羹,給兩家夫人和各位小姐們送去。招待片刻,便送人走。”

“是。”

梁硯領命去到外院南廳時,兩家夫人心頭也正候等的焦急。再沒消息過來,晚宴都該耽擱了。雖說正主不到宴席不會開始,可若真誤了時辰,等回去受到自家老爺的責怪是不消說的。

“請衆位公子随在下過去,大将軍在書房會見諸位。”梁硯将語氣放得極謙和,也算給足了臨風府衙和都司衙門臉面。略微停頓,又道:“至于兩位夫人和小姐們,也請多坐片刻,稍待會有冰鎮銀耳羹奉上,為各位消暑。”

梁硯安排完畢就要領人離開,甫将擡步,卻被顧家夫人喚住。

“顧夫人有何見教?”

梁硯回身,見顧劉氏似不知如何稱呼他,“在下是大将軍麾下副将,梁硯。”

聽他自言“梁”姓,顧夫人心中微凜,便明白梁硯定乃那位跟前之親近人,她福身半禮,“梁副将軍,還請借步說話。”左右梁硯傳達的意思明确,那位是不會見兩家內家眷的,這本也在兩位夫人及顧鴻同都司張指揮使的意料中。

顧劉氏擡手招着徐蕙近前,輕牽着她手去到了花廳外面。

梁硯将顧劉氏意圖瞧得分明卻神色未動,只令一兵士,先領了公子們過去,他家世子縱然在臨風府養傷也是軍務不離手,哪有多餘閑暇。

“顧夫人盡可開門見山。”

言下之意,他梁硯沒工夫聽她轉彎抹角,他還得趕回世子身邊聽候差事。

梁硯既如此明言,顧夫人倒不好細細緩緩,只得挑明話頭,直言道:“聽聞大将軍在奪回北疆七城時辛勞萬分,又一路舟車勞頓,這園子內并無幾個懂事丫頭,唯恐侍奉不周……蕙娘,你擡頭。”好不易遇上的機會,顧劉氏豈甘心無功折返。更不消提,以她家宴平對徐蕙那份上心勁兒,她極不願宴平娶她為妻。

徐蕙眸目輕擡,攥緊了手中巾帕。

顧劉氏又道:“此女素來機敏懂事、娴淑聰慧,也最知冷暖、曉體貼,本是我之義女平常亦跟在我身邊淺學了些書道茶道……若大将軍不棄,便讓她跟在大将軍左右,做個端茶遞水的人,盡心侍奉大将軍。”

聽罷,梁硯本已湧至嘴邊的拒絕,在瞧見徐蕙面容後,思忖了片刻,倒也沒立刻拂掃顧劉氏面子,只道:“這要看大将軍意思。”

顧劉氏忙接道:“那是自然,即便入不了大将軍眼,能得見大将軍一面,也是她前世修來的福分。”

梁硯但笑不語。

顧劉氏從腕上褪下一雙玉镯并一份早早備下的厚禮,遞在了梁硯身前。

梁硯微微側身,拒謝得幹脆,“顧夫人,在下可未曾應諾過你半句。”梁硯唇角含笑,只是那笑映在顧劉氏瞳孔中,透着冷冷寒意。

顧劉氏心下忐忑,忙收回東西,強撐着鎮定應“是。”

夜已漸濃,天上似隐隐閃閃挂上了幾顆星辰,廊燈亦在輕輕繞繞的風中擺動着燈籠穗子。臨離開時,徐蕙再未朝顧家夫人及廳中衆人投去半眼,只将眸光瀉在了灰灰朦朦的暗處,步步向前,跟随了梁硯去見那位傳聞中的天潢貴胄——威北大将軍。

楠竹牆那頭一陣熱鬧,像宴席将始。

然徐蕙心頭卻如寒露深秋,沉不至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