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母後動怒,是對我身邊的宮女,而她,因我一句戲言便失了性命。
我還記得她的名字,彩菱,我也記得她的樣子,圓潤小巧的臉,小鹿一般的眼睛,笑起來溫良無害。
我身邊幾位宮女姐姐中,我最喜歡她,所以無論是給父皇請安,拜見宮裏各位娘娘,還是每逢佳節席宴,彩菱都陪在我身邊。當時不清楚為什麽喜歡她,後來才想明白,大約她對我,是近乎妹妹的關心照顧,小孩子最是知道真心。
但我沒想到,除了我之外,還會有旁人喜歡彩菱,而且那個人,還是最疼愛我的父皇。
大概是六歲的年紀,初學詩詞,父皇便随手拿了折扇上的題詩考我,笑呵呵的說,“長寧只需告訴朕,這首詩出自哪位詩人,就算你過關。”
“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我一遍遍念着,希望身後的彩菱給我提示,可惜她做了幾次口型,我都沒有看明白。
父皇輕易看穿我們的把戲,他直接點出彩菱:“你想說便說吧。”
“奴婢死罪!”她吓得不輕。
我不懂這有什麽要死的,但宮裏一些人好像都是這樣,動不動就把死啊死的挂在嘴邊。
父皇沒有生氣,他很和藹道,“難得公主身邊有識文斷字的人,你不用怕,盡管說便是。”
彩菱的身體還在微微發抖,她低聲說道:“回皇上的話,這是出自詩人王維的《山中》。”
我見父皇笑了,便知道彩菱定是答對了,急急忙忙要拉她起來,還一臉得意。
彩菱臉頰微微有些泛紅,父皇的聲音更溫柔了,和平日裏待我的那種溫柔又不一樣,他接着問彩菱的名字是哪兩個,又問了她好些話,父皇還從沒有對我身邊的哪位宮女姐姐這麽好奇過。
我從前聽宮人閑話,好像父皇喜歡誰,誰就會變成宮裏的娘娘。
“那麽,你會變成彩娘娘嗎?”晚上她伺候我入寝時,我問她,我還知道宮裏的娘娘都有封號的,我沒聽過她們的名字,大概是根據名字來取的吧。
“什麽彩娘娘?”她還沒反應過來。
“就是父皇喜歡的人。”
彩菱連忙道,“公主,這話可不能亂說!”
可我看出她是很高興的,我問她說,“你要是做了彩娘娘,還會陪在我身邊嗎?”
“公主不要再笑話奴婢了。”她依舊笑着不肯回答,頓了頓卻又說道,“奴婢很喜歡公主,自然是希望陪在公主身邊,不過公主要答應我,今日的事不要對任何人提,好嗎?”
我答應了她,可縮在被窩裏時,我突然冒出來一句,“不過,你還是不要做彩娘娘的好。”
我并沒有對任何人說起“彩娘娘”這三個字,這個滑稽的稱號卻傳入了母後的耳朵裏。
彩菱死了。
母後對她用刑的時候,所有人都攔着我,不準我去看,可我還是偷偷跑去,我看着她被綁在長凳上,我看着她的素衣上沾滿了血,我看着她看着我,那雙瞳孔微微睜大了一些,嘴角微微一抿,她的頭墜落一般的垂下去。
而母後還在上座怒氣沖沖,“好一個不要臉的小娼婦!竟利用公主來接近皇上,本宮若是再晚一些,你都要爬到本宮頭上去了!”
母後并沒有刻意避着我,不然我不會看到這一幕,我無依無靠,身邊都是母後的耳目。
母後要我明白,我和彩菱身份的不同,彩菱身份低微,命如草芥,這種人活着還要小心堤防,倒不如死了幹淨。
但在我心裏,彩菱并沒有死幹淨,她的死是我和母後之間裂痕的開始,我将永遠記得她,記得她是母後鞭在我身上的第一筆孽債。
※
十歲。
我在皇祖母的寝宮見到了一個穿紅衣的美麗小姑娘,皇祖母留我們幾個小輩用飯,她坐在我身邊。一頓飯下來,我們就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我有時會想,如果沒有認識琳琅,我的人生該會是另一種樣子吧。
但不和她成為朋友似乎不太可能,我們的性子那麽像,只是她的世界要比我的精彩有趣多了。
她對我說了許許多多城內好玩的事,我聽得幾乎癡了,我羨慕她可以無拘無束的在城內游蕩撒野,嬉笑玩樂。以前不是沒人同我說過明安城的事,但琳琅的故事似乎有一種魔力,讓人想親自去試試看。
那一日分開又過了幾日,我滿腦子都在想這些事,想去穆府找我的這位知己,母後并不同意,因為還有一大堆的規矩禮儀等着我,是皇祖母批準我去的,我當時高興極了,親昵的摟着她的脖頸,在她布滿皺紋的臉上親了一下。
我的皇祖母啊,我一直覺得她不夠疼我,因為她也并不滿意母後,但直到我決定遠嫁和親時,她滿眼的濁淚,拉着我的手,病重到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才明白,她還是愛我這個孫女的,是我太不孝順。
說回那一天的事吧,畢竟那一天完全改變了我的生命軌跡。
我的腳第一次踏進這座漂亮的宅子,第一次踏進除了皇宮以外的地方,別人的家,我的眼睛骨碌碌的轉,四處張望,怎麽也看不夠,但很快被身後的教養嚒嚒提醒,“公主,行走不可東張西望。”
她是母後身邊的人,我不敢耍脾氣,但忽然,我停住了腳步,因為我瞧見不遠處的花壇邊,有一條白色加灰的小狗!它低頭嗅着什麽,又很快朝前跑去。我好想追着它,宮裏已經好久沒瞧見小狗了,母後對這些貓貓狗狗過敏,嫔妃裏誰也不敢養。
我打定主意待會一定再出來找它,見到琳琅便好了,身邊圍着的人都被趕了下去。
那位教養嚒嚒一開始還不肯走,說是奉母後的命令照看我,免得我這位公主有什麽不妥當失儀的地方。
琳琅當即捂着耳朵又跳又嚷,“本小姐最讨厭說重複的話,你到底要我說幾遍!出去!出去!出去!出去——”
教養嚒嚒臉色大驚,連連被震得退了下去。
只剩下我們二人的時候,琳琅才放下手,得意的哼唧道,“百試不爽。不過長寧,你怎麽突然就來了?”
我佯作鎮定,“這才有意思嘛,烏壓壓一群人候着,才不像是出來玩呢。”
琳琅一聽到玩也很興奮,“等我去換件衣裳,我帶你去街上去,那才好玩呢。哎,你要不要也換?”
我搖頭,“不用了,到時候戴上帷帽遮着就好。”
趁她進去,我溜出來找那條小狗,可是怎麽找也找不到,我彎着身子不斷的低喚:“小狗小狗,出來吧,出來吧,嗚嚕嚕,嗚嚕嚕······”
我這樣的姿勢沒法去注意前面,突然間撞到一個人,等于說撞到了那只小狗身上。
他面容溫潤,身穿白衣,懷裏抱着我尋找的那只小白狗,我接着發現,這小狗身上的灰色是泥土,渾身髒兮兮的,他的白衣上添了許多泥漬和泥爪印。
他直視着我的眼睛,問道,“你是琳琅的朋友?”
我有些驚訝,他竟這樣和我說話,除了父皇和幾位皇兄,其他的男賓見到我都要尊稱公主行禮的,目光都不敢往我身上掃。要是我身邊的教養嚒嚒看到了,定是要呵斥懲罰他,但我心裏卻因為這樣的對待而開心。
我說我是。
他笑了笑,摟着小狗便要走開,我突然不舍得就這樣放他走,急忙問,“這小狗是你養的嗎?”
“哦,它的名字是泥耳,一到下雨天就喜歡在泥土裏打滾,怎麽都管不了。”他懷裏的小狗咬着他的袖擺,他也不生氣,摸摸它雜亂的毛,溫柔又無奈道,“回去能好好洗個澡嗎?”
或許十歲的我,還不懂什麽是感情,我只感覺,眼前的這個陌生少年渾身散發着耀眼的光彩,啊,他和我所有認識的人都不一樣,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種尤為珍貴的品質,這是我自小生活的深宮內最欠缺的,卻也是我一直尋找的,最吸引我的品質——良善。
“那它······”
我忽然變得笨拙,不知道怎麽與他多說幾句,好不容易想出詢問的話,琳琅跑過來打斷了我。
“長寧,我說你去哪兒了,咱們快些走吧。”她又看向我面前這個少年,微微撅着嘴道,“大哥,你又從街上撿流浪狗回來啦,你小心母親哦,她說要定期‘清除’你的院子了。”
大哥?我忽然歡喜起來,大好了,原來他真的是穆府的人。
他聽了這話也不惱,“放心吧,我會給它們都找到好人家的。”
“那去送狗的時候記得帶上我哦。”琳琅說完,便拉着戀戀不舍的我離開了。
在路上的時候,我小心的問起她這位大哥的名號。
“穆尚之。”她随口一說,并未注意到我的異常。
尚之,穆尚之,我心裏念了又念,嘆了又嘆。從那之後,這三個字便深深刻在了我的生命裏,每一次叫出來,都是我最快樂的時候,好像我的整個人生,都是為了追逐這個名字而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 更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