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幕降臨了這座城市,三人緩緩走出了消磨一下午時光的咖啡店。布魯斯示意依米挽住他的胳膊,依米往瑪麗身邊躲了躲。瑪麗以一種大刀闊斧的氣勢在前面領路,領着他們來到了一座燈火通明的建築物面前,燈光把夜幕絞碎,熔鑄成金碧輝煌的大廳。

身着考究燕尾服的侍者在門前迎客,布魯斯停住腳步,問:“你搞到請帖沒有?香車寶馬可迷不暈守門人的眼睛,沒有請帖可進不去。”

“在你眼裏我就是這樣一個只有沖勁卻不靠譜的人?”瑪麗一面遞出燙金的請帖,一面譏笑道。

布魯斯攤了攤手,“我只是想表達,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立即幫你弄一張過來。”他身上那一股油畫般的精致優雅神奇地再現了。

瑪麗癟嘴,“依米,你男朋友太會哄人,你不要被他騙了。”

依米卻仿佛剛從狀況外驚醒,“什麽男朋友,你不要胡說。”

三人在會場尋了一個角落坐下。他們來的算是早,只有幾個角落零零星星散布着人。往後人多了起來,便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寒暄恭維的話說個沒完沒了。布魯斯刻意坐在陰暗處,沒人上前打擾。

依米回想起上次拍賣場上,一衆人還衆星拱月般簇擁着布魯斯,絞盡腦汁想出無聊話去恭維,忍不住問他:“這次怎麽沒人找你呀?”

布魯斯壓低聲音說:“因為這一次我沒有放出消息說我會來呀。”

依米恍然。

瑪麗落座後,左顧右盼看了一陣,見沒什麽有意思的,便低下頭來玩手機。依米湊到她肩膀上看她刷了許多條信息,戳進去再退出了無數個網頁,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擡頭望向前臺。拍賣師一襲盛裝已然準備就緒,現場有一種沉悶而狂熱的揮金如土的氣質。

依米好意提醒她說馬上要開始,瑪麗卻專心致志玩着游戲,只忙裏偷閑地“嗯”了一聲,眼疾手快地斬殺了屏幕裏一只沖上前的小怪。

拍賣開始後,現場起先還勉強維持着一派衣冠禽獸的客氣禮數,這樣的客氣與禮數在幾次面紅耳赤的競價後消失殆盡,驟變成一種截然不同的狂縱與肆意。屋頂的燈光集中在拍賣臺上,琳琅的拍賣物被鍍上黃金般的燦爛色彩。

瑪麗紋風不動地玩游戲,布魯斯招手喚來侍應生,端了一杯紅葡萄酒喝着玩。他原本還想讓依米也喝一杯,依米卻目不轉睛地盯着擡上,甚至不曾分神來拒絕他。

依米對金錢沒有精确的概念,但也無師自通地懂得如何偷偷拿卓池硯的錢去買零食——反正卓池硯最嚴重地發洩怒火的方式也充其量不過是敲她的腦袋。她所經手的錢,與此刻衆人競價的錢,仿佛并不處于一個時空裏,簡直讓她懷疑自己是否當真學會了數數。

“剛才的成交價是三十萬?”依米不可思議地捂住嘴。

“嗯哼。”布魯斯說。

“三十萬是三十個一萬,沒錯吧?”

“……錯了,是一萬個三十。”

依米低下頭昏頭昏腦地盤算了一會兒,布魯斯覺得非常有意思,俯下身去盯着她的眼睛。依米被盯得非常不好意思,捂着臉說:“你走開,我算不清了。”

“你算不清,這個不能怪我。”布魯斯吊兒郎當說。

依米索性捂着眼睛想,總算是把數字厘清了,氣急敗壞地踢了布魯斯一腳,“三十個一萬和一萬個三十都是三十萬。”

“你這麽聰明啊。”布魯斯高深莫測地撐着下巴。

瑪麗總算抽出時間擡頭,鄙夷地看了他們一眼,“我還在這裏好嗎?你們這也太旁若無人了,趕緊找個地方關起來自己膩歪去。”

依米背過身不理會布魯斯,她對金錢朦胧的震撼被布魯斯恰如其分地岔開了。她想起卓池硯說“有錢人嘛,總是層出不窮的”,可是有人在饑荒中掙紮,有人揮霍黃金擁抱屠殺。

那張完整精美的豹皮出現在拍賣臺上時,會場有一瞬間的屏息。那樣炙熱的美,渾身洋溢着草原的狂野激情,縱然失去生命的血色,也依舊有落日茍延殘喘的火焰。

屏息後,聽到拍賣師極具誘惑力的聲音:“起拍價二十萬,每次加價不少于一萬,諸位請。”

“五十萬。”會場左側一個雄厚的聲音當即搶着報價,這樣大幅度的提價,勢在必得之心溢于言表。

依米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略微肥胖的中年男子舉着報價牌,挑釁地看着會場右側。

會場右側,一個慢悠悠的清亮嗓子不負衆望地開口:“五十一萬。”

“這兩個人今晚是杠上了?”布魯斯頗有興趣地捏了捏下巴。

依米扯瑪麗的衣角,“勁敵哦,你還不快看看。”瑪麗卻是相當一副事不關己依然故我的姿态,心平氣和地在手機屏幕上殺怪。

布魯斯奉勸道:“你別理她,她自有計較。你看右邊那個胖子,他是個中東人——中東那麽有錢,不知為何還要來這裏做投機倒把的生意,自稱是叫‘穆罕穆德’,這種泛大衆的名字顯然不能體現他的根底。左邊出聲的那個,據他自己說是英國人,自號‘哥溫德爵士’,我可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爵士。爵士先生從來都是做足了表面文章,紳士風度啊禮數啊一套一套的,歸根結底還是個來發財的。”

“這種拿腔捏調的惡心勁兒倒是跟你很相似。”瑪麗插嘴道。

布魯斯說:“玩你的手機去。”

在談話的功夫間,價格又往上飙到了八十一萬。“看來是真杠上了,同行生嫉妒,難免的,這張皮滿打滿算能賺一百萬,再往上也添不了多少價了。”布魯斯饒有興味。

右邊那個喚作穆罕穆德的中東胖子在下一輪喊價中一口氣把價格升到了一百萬,哥溫德爵士依舊一副從從容容的聲調說:“一百零一萬。”

瑪麗殺了滿屏的血,如夢初醒地擡頭,舉起牌子喊:“兩百萬。”

先前兩人的競價帶動全場陷入了狂熱中,瑪麗這一嗓子卻仿佛兜頭蓋臉澆了一盆冷水,現場短暫地陷入了死寂。穆罕穆德咧開嘴陰沉沉地爆出了一句家鄉話,依米聽不懂,但肯定不會是溫情款款的贊美;哥溫德爵士還是盡可能地保持了自己的風度,只攤了攤手,轉身便退場了。

待到拍賣師落錘,瑪麗便繼續若無其事地玩自己的單機游戲去了。面對依米亮晶晶的好奇眼睛,布魯斯咳了咳說:“茉萊爾大小姐嘛,雖然沒品,但是有錢。”

“……”

“這位小姐是維斯坦先生的客人?”布魯斯陪着瑪麗去交易所刷卡的時候,負責人見到他,一臉的恍然大悟。“這就難怪了。”

布魯斯很傷腦筋,瑪麗若無其事地留下了郵寄地址,吩咐這邊的工作人員郵寄過去。

拍賣會結束已經是深夜,富麗堂皇的建築卻仍舊燈火通明,光線在夜晚潑灑。離場名流的汽車車燈旋轉出狂放的舞步,女士留下遺香。

布魯斯開動汽車,瑪麗勸依米說:“已經很晚了,你跟我們一起回去吧。”依米沉吟了一陣便答應下來。他們處理完付款等雜雜拉拉事項之後,已經是最末一批離場的了,此刻街上空寂無人,天鵝絨般的月色包裹着長街。

布魯斯緩緩減速。

“你也感覺到了?”瑪麗冷酷地微笑。

“對,”布魯斯慢速挪動着汽車,“畢竟我們平時也算不上交好,今天你又那樣煞他們面子——兩人巴不得聯手幹掉我吧。”

瑪麗當機立斷地爬到後座,按動開關打開後備箱。先扔給依米一件防彈背心,“穿上。”看依米神色茫然,便斥道:“別問為什麽。”依米被冷冽的語氣吓得戰戰兢兢穿上,瑪麗又翻出兩把□□,遞給布魯斯一把,再将依米按到座位底下去,“藏好——不許問為什麽。”

一聲槍響。布魯斯驟然加速,一個急轉彎飄到另一條路上。數十輛轎車趁着如墨的夜色包抄而來,窗戶裏都露出黑洞洞的槍口。

“大陣仗啊,布魯斯你平時不怎麽讨人喜歡。”

“惹事的人就算不檢讨,也不該推卸責任。”

依米躲在座位下,心都要從嗓子裏蹦出來了。她起先一聽到子彈打在車門上的聲音就要抖一下,後來發現完全抖不過來,渾身都只能瑟瑟發顫。瑪麗拉下一小半兒窗戶,跟敵人對射,汽車疾馳帶動的風把她的一頭短發飛揚起來,帥氣非常。

汽車猛地一震,依米心慌意亂地敲了敲布魯斯的椅子後背。布魯斯猛地一轉方向盤,沖她吼道:“你別怕,我們兩個保證帶你安全回去。”

路前方卻又趕來幾輛不懷好意的車。“撞開他們。”瑪麗啐了一口。

布魯斯踐行了瑪麗的指令,飙到最高速撞出了一條七零八落的路。同對面汽車擦肩而過的時候,對面車窗裏的哥溫德爵士露出了一個猙獰抑郁的微笑,“祝你好運。”布魯斯從他嘴唇惡意的開合中讀出這句話,唇線扭曲如毒蛇。

布魯斯趁他還看得見,當機立斷地豎起了中指。

車尾被激烈碰撞,車身一陣,依米的頭撞上前排椅子,憋住沒出聲,眼淚在眼眶裏打轉。瑪麗拎着一把□□,興致勃勃地大殺四方,絲毫沒有被追殺的自覺。

“估計回你那小別墅是不成了。”稍微甩開了一截距離,瑪麗把依米從後座椅子下拎起來,一臉痛快地說。

“估計是。”布魯斯聳聳肩,依米這才注意到擋風玻璃被撞碎了,布魯斯的額頭被玻璃渣割得鮮血直流,他卻只是用袖子胡亂擦了擦,滿不在乎的樣子。“畢竟是沖着我來的,我還是別讓他們太失望。”

“我還以為他們是沖着瑪麗來的。”依米有氣無力。

“我?”瑪麗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只是個無辜的路人好不好?維斯坦先生同這些亡命之徒積怨已深,我不過是倒黴撞上了而已。”想了想,溫柔和藹地拍拍依米的頭,“你比我更倒黴一些,估計現在還不懂發生了啥吧?”

“……”再如何不樂意,依米也只能點頭承認。

“簡單地說,你的小男朋友做的生意有點灰色,道上樹了些敵人,今晚的拍賣算是個導火線,人家趁着豹皮沒買到手的怒火未消,橫下心決定幹掉他。”

“不是我的小男朋友啊,要我說幾遍。”

“……好好抓重點,行不行?”

汽車雖然千瘡百孔,卻在濃墨重彩的夜色裏飛馳得氣勢如虹,倒像是披着黑色大氅盛裝出席某典禮的君王一般。平常布魯斯開車都很鎮靜穩妥,依米從沒見過他飙高速的樣子,一心一意往前沖,橫沖直撞的樣子倒比溫文爾雅時迷人些。

“這個時候,就顯示出這輛車沒白花錢。”瑪麗得意洋洋。“後面那些混蛋追不上,純粹是因為車的性能沒我們強。進而我們可以推導出有錢的重要性。”她覺得自己這玩笑獨具匠心、別出心裁,自顧自哈哈大笑,笑到一半覺察到只有自己在笑,很沒意思地抱着□□休息去了。

“哥溫德爵士,你把我們尊敬的維斯坦先生跟丢了。”穆罕穆德操着一口怪腔怪調的英語,陰森森地跟哥溫德爵士通話。

哥溫德爵士扭曲着嘴唇,生硬地扯出一個微笑,“我當然會找到他。”

毫無疑問會找到他。

依米一行三人整晚都在颠簸,直到朝陽初露,布魯斯才在一座村莊前慢下來。他駛進落魄貧窮的村落,将車停放在一間陰暗的閑置小屋裏。

“我暗地裏布置過這邊,算是我的防患于未然的手段。每次布置,都指望着不要派上用場,但如今有這樣一處地方能派上用場也不算壞吧。”布魯斯解釋道。

依米見他仍對額頭上的割傷不管不顧,鮮血結痂後格外吓人,揉着衣角說:“我幫你處理一下傷口吧。”

“不僅僅是我哦,”布魯斯用大拇指輕撫依米的額角,依米疼得呲牙咧嘴,“估計是路上不小心撞到哪兒了,你還沒覺察到,是不是?”

依米不樂意承認自己的粗心,撅着嘴不回答。

唯一一個拎着□□與人對射卻毫發無傷的瑪麗茉萊爾小姐嫌棄地皺眉說:“別這麽旁若無人,我來刷刷存在感。”

布魯斯聳聳肩,從後備箱拎出臨時醫藥箱來,帶着兩個姑娘往邊上的磚泥房子裏去。此時天色尚早,日光在雲海裏一浪接一浪地奔湧。依米先是打了水過來,替布魯斯擦拭幹淨了血斑,然後小心翼翼地上了藥。瑪麗表示實在沒眼看,她拒絕再忍受秀恩愛的心理暴力行徑,奪過布魯斯手上的膏藥說:“我來替依米擦,你走。”

兩名傷員都上過了藥,奔波了一晚上,也的确累了。布魯斯判定哥溫德爵士同穆罕穆德不可能即刻趕過來,提議都去睡一覺。依米累壞了,躺在粗糙的木板床上倒頭便睡,臨睡前依稀還聽到瑪麗嚷嚷說:“我竟然也會淪落到這麽狼狽不堪,都是托您的福。”這樣的聲音都像是沉潛在水中朦胧聽見,随後她便陷入了倦極而眠的棉花糖般的滿足與幸福之中。

依米醒來已經過了正午,布魯斯盤腿坐在簡陋的餐桌上,一身原本質地精細、做工考究的正裝已變得髒兮兮,他卻渾然不以為意,只專注投入地往嘟嘟燒着的鍋裏添財加料。

“來吃啊,來吃。”布魯斯瞧見依米探頭,忙招呼她,“維斯坦招牌大餐,包您滿意。”

“你做的啊。”依米星星眼。

布魯斯謙虛地低頭,“味道一般般啦,嘿嘿。”

依米嘗了一口,“是挺一般的。”

“……”

依米忙解釋:“我是跟池硯比,池硯手藝不一般,你只是比他差一點兒,還是在平均線以上的。”

“……”越來越難過了。

依米吃到一半,如夢初醒般問:“瑪麗呢?”

“瑪麗早吃過了,出去浪了。”

“我們等會兒也出去玩麽?”依米二度星星眼。

布魯斯說:“行啊,我這邊認識一個朋友,我讓他帶我們玩兒,總比茉萊爾大小姐到處亂闖來得有意思。”

心裏頭有了期許,依米覺得這頓一般般的午飯頓時色香味俱全起來,她也着實餓了,狼吞虎咽的姿态讓布魯斯對自己的手藝信心大增,喜滋滋說:“慢點吃,別嗆着。”

吃過飯,兩人頂着大中午的烈日出去見布魯斯在這兒結識的朋友。那朋友是位黝黑的中年人,身材高大,笑容滿面,幾乎比太陽還要燦爛。“能幫上維斯坦先生的忙,是我三生有幸。”他一開始就這樣說,讓布魯斯有點不好意思,只向依米介紹道:“這位是威爾,你可別小瞧他,人家去英國留學回來的。”再向威爾簡略道:“這小姑娘是依米。”

威爾出身寒門,縱然是天資聰穎,也斷斷得不到機會去英國留學深造。當他預備畢業投入工作之時,布魯斯聽說了他的名聲,會了幾面後覺察是位可造之材,便資助他去留學。威爾學的專業事關農耕,回鄉後并未憑借着一紙鍍金的文憑找一家大公司安度,而是積極投身實踐,渴望學以致用。

他如今身處的這座村莊便是他的試驗基地。據威爾介紹,他剛到這裏的時候,沒人樂意相信他,他便費盡唇舌使盡渾身解數說服了一戶人家,按照他的方法去種植經濟作物,來年便獲得了全村豔羨的豐收,這下,他的工作才得以順利進行。

“如今村子是蒸蒸日上,我的研究也得以進展。”威爾憨厚地摸了摸鼻子。“我的生态種植還能保護環境。”

“好厲害。”依米由衷贊嘆。

“當然還有點兒小問題,不過不至于影響大局——”威爾話音未落,身後便傳來哄笑,三五成群的年輕男孩兒聚集在他身後,朝他扔石子,一面辱罵說:“帶着你的邪門的術法滾出村子去,不要等到古老的喀澤爾神降下懲罰。”

威爾一面躲避石子,一面苦笑道:“我說過了,有點兒小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