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泌在府王爺廟後來回踱步。
她神通廣大弄出來的馬系在旁邊的大樹下,正自低頭吃草。
她擡頭瞧瞧月色,再回頭看着街的兩端。
終于,一抹灰影淩空而來。
她心頭一喜,立時迎上去。
“雲仰!”
他是一個人來的,孟珀呢?
“孟珀死了。”雲仰簡潔地道。
她一怔。“怎麽死的?”
他搖搖頭,從懷中掏出一樣物事。
她接過來一看,是個女子的手環,一顆顆木頭珠子串成的,色澤深重,顯已配戴多年,中間有一顆較大的佛陀頭像。
“這是阿詠自小戴到大的護身符,從來不離身。我離開南堂口之時,在他們的門旁撿到。”即使在如此深夜都能看出他的臉色鐵青。“古怪幫抓走了阿詠,我們得想法子救”
“你臉色這麽難看,是因為孟珀死了,還是因為他們抓住你的師妹?”柳沁忽然問。
“這有什麽關系?”重要的是要盡快找到雲詠!
“當然有關系。”
如果是因為孟珀死了,表示他擔心她的多;如果是因為雲詠被擒,表示她就算中毒快死了,在他心裏也沒有師妹的下落重要。
心急如焚的雲仰哪裏搞得懂這種姑娘家的心思?
“陳銅說,今晚午夜陰無陽和他們約在東城門外的樹林碰面。倘若阿詠在他們手中,說不定會帶着她一起,我們得趕去東城門才行。”
“好啊!你快去救你師妹,不用理我了,就讓我在這裏毒發身亡好了。”她負氣往樹下一坐。
“你……你……這時候鬧什麽脾氣?”雲仰又氣又急。“好吧!你沒有武功,也不宜跟着我去,不如先回客棧,等我帶回雲詠再去和你會合。”
以柳沁的任性脾氣,早就發作了,她難得硬生生地忍了回去。
這人滿肚子呆氣,什麽江湖義氣和責任心,他的師門、師妹就是他的命,在這一點和他硬碰硬簡直自讨沒趣。
她不就是因為他的這份呆氣才喜歡他的嗎?
“算了,我們走吧,去東城門救你師妹。”她嘆了口氣,抹抹臉站了起來。
明明前一刻還氣虎虎的,下一刻突然好商量了起來,雲仰永遠搞不懂她的心思。
“你身子還不十分靈便,還是回客棧等我為宜。”
柳泌板起臉。“雲仰,我警告你,我現在心情不太好,我說要跟你去就是要跟你去;你若不放心,挑些高一點的樹頭把我放上去就是了。你最好現在不要惹我!”
片刻後,一個深色身影乖乖背着一個嬌小的人兒,大鵬展翅般往東城門而去。
邊城風大,雲仰算是見識到了。
一入了夜,原本平靜的陀陽城開始刮起大風,凄飒如鬼哭神號。
如此強勁的風聲反倒掩去了許多細微的聲音,讓他比較放心地将柳沁帶到離會面地點更近一些的地方。
兩人盤踞在一株高樹上。狂風獵獵吹得枝條不住晃動,他擔心她會害怕,一手穩穩地環住她的上身。
月光在他們背後,正好将前方的景物照亮;兩人的影子融在濃密的枝葉之間,不易顯露行跡,如此的監探之地再适合不過。
他們才藏好不久,陳銅胖碩的身子,與白常瘦長的人影便迅速從林外奔來,身旁卻沒有雲詠的身影。
莫非阿詠不在他們手中?雲仰心頭的焦慮更甚。
一雙柔軟的手覆在他的拳上,他焦急的心不知不覺地平撫下來。
忽地,北方幾條人影快速襲來。
來的三個人近了,身上穿着古怪幫的服飾,陳銅主動迎上他們。
“吳德能,少主到了嗎?”
“少主要我們先到,他身邊那人有些麻煩。”那名叫吳德能的幫衆回答道。
“什麽麻煩?”白常的嗓音在如斯夜色裏,真有些白無常的味道。
“小的也不清楚。似乎是進了陀陽城之後,水土不服,将咱們的速度都拖慢了。少主要我轉告,這人身後有厲害的對手跟着來了,要我們大家都小心對付着。”
“什麽厲害的對手?”陳銅的破鑼嗓在寧靜的夜色中铿锵直響。
“這……少主沒說那麽清楚。”吳德能抓了抓腦袋。
“琨帳!傳個話只傳三分,要你何用?”白常氣得一巴掌揮過去,陳銅連忙将他的手攔下。
“白兄弟,少主本來就是話只說三分的人,莫遷怒他人。”
倘若換成不同的立場,雲仰會喜歡這個陳銅。他雖然外表粗鄙,心腸卻是極好,和其它古怪幫的人全然不同。那夜雲仰和柳泌被古怪幫所擒,陳銅在言語間就頗多回護他“若是少主帶着的人那麽麻煩,幹嘛不一刀殺了?”白常生性就暴戾許多。
吳德能支支吾吾幾聲,也說不上來。他在幫中的地位不高,本來就難測天威。
“有人來了。”陳銅忽然道。
不消他說,雲仰早已在蕭蕭風響間聽見一陣快疾的馬蹄聲。
“少主輕功冠絕天下,還為那人弄了匹馬?”白常怪叫一聲。
東城門口與這座樹林之間有一段沒有遮掩的闊地,一騎神駿的黑馬腳踩雪白長襪,四只長腿飛快吞噬那片闊地。
雲仰心中微覺奇怪。他原以為陰無陽會從那三個幫衆來的方向過來,萬萬想不到竟是從陀陽城內。
“少主早已在城裏了嗎?”陳銅皺了皺眉。
高踞馬上的陰無陽一身不知低調為何物的白衣,身前一團影子罩在鬥篷裏,累累獒獒的,看不清是物是人。
雲仰緊緊叮着那團物事,心彷佛欲跳出來。
來到左近,陰無陽下了馬,将那團物事橫抱于臂,輕若無物。他蒼白的臉孔在月光下,別有一種陰森的俊美。
“我交代你們辦的事,都辦好了?”陰無陽的嗓音依然是忽高忽低,飄忽不定。
白常神色一整,恭恭敬敬地上前一揖。
“少主,我們和鐵血門幾個堂口裏的暗哨聯絡過,他們的門主目前在南方滞留未歸,幫內的巡守也都很正常,并無任何特殊的調動,料想他們也還沒有找到那東西。”
陳銅也上前一步。“孟珀已經在南堂口候着。少主,她……”
“我知道。她不重要,我剛才順手處置了。”陰無陽無甚所謂地擺擺手。“鐵血門主最近幾個月音訊全無,頗有些古怪,你們讓那些暗哨多叮着些,一有他們門主的下落,立刻傳報上來。”
“是。”白常一拱手。
陳銅連忙道:“少主,你,你是說你已經将孟珀……”
“殺了便殺了,你有什麽好記挂的?”陰無陽突然暴怒。“這賤婦竟然敢背叛本幫,就沒有留她活命的道理,否則我古怪幫如何在武林中立足?”
孟珀竟是他殺的?雲仰心中亂紛紛。
他說孟珀背叛了古怪幫,她是做了什麽叛幫之事?最重要的是,孟珀既然死了,柳沁的毒又該如何解?
陰無陽将懷中的包袱往地上一放,一個人滾了一圈滑了出來。
雲仰一看,心差點跳出來。是雲詠!
雲詠雙眸緊閉,臉色慘白,眼看着不知是生是死。
“少主,那這人該怎麽辦?”白常指了指雲詠道。
陰無陽的腳尖輕輕往她腰間一踢。“她的事,我自會處理,不用你們多管。”
是可忍,孰不可忍!
雲仰怒喝一聲,飛身而下。
“雲仰!”柳沁輕叫,已是喚不住他。
這是雲仰第二次與陰無陽對上手。第一次他們無冤無仇,他有所保留,以至于吃了一次悶虧,這一次他再無顧忌。
雲仰在空中已抽出長劍,銀光殺至。
清虛派的武功講究沖、虛、剛、正。
沖乃內力至純,虛乃舉重若輕,剛乃招勢淩厲,正乃根柢紮實。
換言之,清虛派的武功以內力心法為重,招勢雖以柔韌巧勁為主,然而不出手則矣,一出手必有殺着。
雲仰一套“飛雲劍式”揮舞開來。這套劍招是以天上雲朵飄浮幻化而創,劍風輕靈飄逸,煞是好看,但柔軟雲朵中藏的是銳利風刀。
陰無陽目光和他一對上,發出一聲也不知是笑是怒的厲喝,雙掌一錯飛身迎上。
他迎上雲仰的來勢之前,左腳往地上輕輕一帶,雲詠連同那鬥篷平平飛往旁邊的吳德能懷中。
雲仰暗暗吃了一驚。倘若他是一腳将雲詠踢出去也就罷了,可雲詠飛出去的方式卻是平平穩穩,表示陰無陽的巧勁用得極妙。沒有深厚內力的人,萬萬施展不出這一招。
這少年瞧着年紀比自己還輕,竟然已有如斯火候?
他不敢輕敵,第一招“浮雲若輕”劍光連點,直攻陰無陽正面,七點劍光連成一片劍芒,快得讓人看不清。
陰無陽的身子突然變成沒有骨頭一般,在半空中扭了兩轉,将他的七點殺着化解開來。
雲仰趁他躲開的時候,直直往雲詠而去。
陰無陽反應極快,立刻攻了過來。
雲詠至今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心中焦躁,不敢去想她是生是死。
陰無陽處決孟珀的手法如此殘忍,雲詠落在他手上不知多久了,這段日子只怕是生不如死。雲仰越想越心痛,手中的招式越加狠厲,到最後已經有了以命相撲之态。
陰無陽盡管功夫不弱,遇到這種不要命的打法也不敢直櫻其鋒。
吳德能抱着那團累契轉頭想跑,沒料到雲仰瞬間到了眼前。陰無陽厲斥一聲,左手成鈎,從莫名其妙的方位抓過來,往他的背心剜去。
雲仰有心和他硬碰硬,試試他的功夫,內力運勁在背。
陰無陽的手爪抓到他的背心時,卻是勁道全無。兩人同時一怔,雲仰心頭倏然一亮。
他們第一次過招時,陰無陽也是毫無內力,後來突然源源不絕而至,他原以為自己中了對方故意示弱的暗算。如今看來,陰無陽當時只怕不是故意暗算他。
不知出于什麽原因,陰無陽的內力無法連續施展,中間會有所斷絕。雖然斷絕時間極短,然而高手過招,這短短的一瞬已足以轉生為死,轉勝為敗。
電光石火間,他想通了這一點,長劍一招“清雲裏月”,毫不容情地刺向陰無陽胸口。
“大師兄,劍下留人!”雲詠突然在此時厲叫一聲。
雲仰一聽,大喜過望,手中的長劍立刻緩了一緩。
只這麽一頓,雲詠已經從背後緊緊扣住他。
陰無陽看他們兩人抱在一起,突然怪叫一聲,揉身殺了過來。雲仰不敢大意,知道他一旦內力回轉,便是撲天蓋地之勢,遂劍招一挽,轉攻為守。
陰無陽雙眼腥紅地撲過來,雲詠突然閃到他身前來,對着他大喊:“你也住手!”
“阿詠!”雲仰擔心她受到波及,豈料陰無陽的厲爪一到雲詠的身前,突然抓住她的衣襟一——
然後就跑了。
雲仰目瞪口呆。
陳銅、白常趁機圍上來絆住他。
“大師兄,別擔心,我再找你……”雲詠只來得及喊出這幾句,最後的話語已經遠成一點餘音。
好不容易見到二師妹,怎麽可以讓她在自己面前眼睜睜讓人帶走?雲仰被古怪幫兩大高手夾攻,一時分不開身,心中着急不堪。
“住手!”吳德能突然大叫。
柳沁被他抓在身前,下巴抵着一把刀,雙眼驚惶地叮住他。
“放下柳姑娘!”雲仰氣急攻心。
白常嘿嘿冷笑:“來得正好,地獄無門你自己闖進來。若想要這小姑娘活命,立刻把血羽翎交出來。”
柳沁绐他一個大白眼。“血羽翎是我的,又不是他的,你讨價還價也要找對人。”
雲仰頭痛之至。這個當口她還有心思鬥嘴?
師妹得而複失,不見蹤影,如果再讓柳沁被人帶走,他最好買玦豆腐自己撞死了幹淨。
陳銅突然走到中間來,對他一拱手。
“雲少俠,古怪幫并非如江湖中人所言盡是逞四鬥勇之輩。我家少主對閣下并無殺心,既然如此,您又何必急于結這仇怨?”
雲仰怒極反笑:“你們帶走了我的師妹,對柳姑娘下毒,現下反倒是我急于結怨了?”
陳銅長嘆一聲。“少主心意實所難測,我也無法自作主張,然而我可以向你保證,只要我陳銅在的一日,必然盡力回護雲姑娘周全。”
“如你回護孟珀一般嗎?”
陳銅一堵,無話可說,只能再長嘆一聲。
“我知道雲少俠沒有必要信我,我也只能說到如此。”
情勢形如僵局,己方兩人,對着古怪幫兩名高手和幫衆,柳沁又不擅武功,他沒有把握能夠全身而退。
心下一橫,雲仰決定硬闖一—
“嗳,你們這些個年輕人,深更半夜躲在林子裏做什麽?”
這串嗓音聽在雲仰耳中有如天籁。
雲仰大喜過望,擡頭對着樹頂大叫一聲:“師父!”
柳泌對雲仰敬若天人的師父,想象是這樣的:一把長須,相貌清臞,仙風道骨,飄然有出世之豐辨。
一把長須是沒錯。
相貌清臞也沒錯。
猛一看确實有點出塵的味道。
不過……怎麽說呢?
他圓乎乎的紅鼻頭,圓乎乎的笑眼,圓乎乎的雙頰,非但一點都不像仙人,反而像極了路口賣糖葫蘆的老公公。
他全身上下十之八九都是仙氣,偏偏那張臉孔平凡入世得很。
若是他換掉身上那身道袍,說他是尋常人家的老爺爺,可一點都不會有人反對。
話說回來,雲仰說過現在的清虛派都沒有出家人了,為什麽他師父卻穿着一身道袍?
“小姑娘,你心裏是不是在想,清虛派又沒有出家人,我為什麽穿着一身道袍?”雲清虛撫須微笑。“世人多對出家人有幾分敬重,投店吃飯比較便宜,叫我剃光頭是不願意的,穿件道袍倒是方便許多。”
嗯,果然是窮瘋了的清虛派掌門人,驗明正身無誤。柳沁點點頭。
“雲師父,你這徒兒是怎麽教的?琨帳得很。”她開口抱怨道。
“啊?啊?他對你做了混帳事嗎?徒兒啊,很多事是許了終身才能做的。”雲清虛長嘆。
雲仰白俊的臉孔漲紅。
“唆,柳姑娘,你別在我師父面前胡說。”
“雲師父,你評評理好了。有個壞人扮成婢女要害我,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先下手為強,他不但不關心我,反倒怪我去殺了那個壞人。還有,古怪幫抓了我們,要搶我的東西,他非但沒有救我,還把我丢在原地,自己去找他的師妹了。害我被回來尋仇的古怪幫門人下毒,現在死不死活不活的,你說你這個徒兒是不是琨帳得很?”
“嗳,嗳,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說到底是我沒教好。”雲清虛撚須長嘆。
“我後來問他,你怎麽自己就走了,沒有先幫我換換地方?他說,他以為古怪幫的人走了就走了,應該不會再回頭。你聽聽這話琨不琨帳呢?誰規定賊偷了一個地方就不能再回來偷一次?他每次說‘不會不會,壞人不會做’的事,他們馬上就做了。‘不會不會,壞人不會回來’的地方,他們馬上就回來了,他說的話沒一句準的,好沒信用。”
他也不願意好嗎?
“是,是,做人怎可言而無信?我回去定打折了他的腿绐你陪不是。”雲清虛長嘆。
雲仰臉色如土,投绐她的眼光幾乎能殺人。
“師父,巧兒呢?”他清了清喉嚨。“她是不是也在左近?待徒兒去接了她過來會合。”
“巧兒?她現在應該是在金都附近,要不便是在泰陽城吧!嗯,我想應該是在泰陽城多一些。”雲清虛繼續撚着他的胡須想了一想。
雲仰的臉青了一半。
“師父!您不是說已經找到巧兒了嗎?”
“我說找到巧兒,又沒說我帶着她。我一個人閑雲野鶴慣了,柃着個小姑娘家多麻煩,食宿費也比較貴,你說是不是?”雲清虛笑咪咪地道。
“有道理。”柳沁點頭同意。
雲仰另一半沒青的臉也青了。“您沒把巧兒帶在身邊,那她上哪兒去了?”
“喚,她跟一個我認識的人在一玦兒,那人功夫高強,神通廣大得很,你放心吧!巧兒跟着他不會有事的。”雲清虛拍拍他的手道。
“原來巧兒跟師父的朋友在一起,那就好。”他稍微放心一些,慢慢坐下來。
以師父的個性,巧兒跟師父的朋友在一玦兒說不定還比較安穩些……
“朋友嗎?嗯……也說不上是朋友,就是個我知道的人。至于他知不知道我,我可不曉得。”雲清虛沉思道。
“巧兒不是跟師父的朋友在一起?”他又霍然而起。
“我對他的盛名是耳聞多時,不過他既然跟巧兒同行這麽久,估計這當口也該知道巧兒的師父是我雲清虛了,哈哈哈。”
完全不負責任!雲仰幾乎吐血。
柳沁突然同情之至。
她終于明白雲仰為什麽對兩個師妹顧得這般緊,有個如此散仙的師父,他要是不“兄代父職”一力承擔,那兩女娃娃說不定養不大……
“師父是怎樣來到陀陽城的?”雲仰憋着一口氣問。
“我剛回到清虛派,便見到有人拿着你傳的訊息上了山……話說回來,你那雀兒挺可愛的,它第一回不曉得我在哪兒,只能跟着傳訊的人一起上山。我們見過一次面之後,它就會認我了,以後傳訊自個兒會來找我,方便得很。這雀兒是你抓到的嗎?還抓得到第二只嗎?”
“那雪雀是我養的。”柳泌舉手,很開心愛雀受到稱贊。
“小姑娘,你那雀兒多少錢一只?難不難訓練?我在想,如果多養幾只雪雀來賣……”
“師父!今夜!陀陽城!雲詠!”
“是是是,怎地說着說着就跑題了?我一聽說我的乖徒兒有難,當然是趕緊下山。後來終于在黃省附近追上了巧兒的行蹤。這一路下來千辛萬苦,花費之大呀……”雲清虛掩面長嘆,不忍卒睹。“總歸皇天不負苦心人,讓我找到巧兒!我後來發現她日子過得比我更好,食宿費都有人照料,便傳了訊绐你,再往下去找雲詠。中間就這麽巧!稀裏嘩啦讓我聽到古怪幫的人帶了個女孩兒,依稀就像是雲詠的模樣,于是又這樣稀裏胡塗追過來了。”
基本上這一段情報的分享完全沒有任何可用性,柳沁偷眼瞧去,雲仰的臉色精彩萬分!
說真的,他們仨小孩是怎麽讓這臭老道活活養到大的……?
雲仰想來是自小到大受慣了師父荼毒,練就了金剛不壞之身,臉色青黃赤白黑跑過一輪,終于壓了下來。
“師父,在林中的那幾人,您要徒兒去解開他們的穴道嗎?”他問。
雲清虛雖然心思怪誕,到底是一派掌門,功夫真是不差,柳沁不得不佩服。
适才他一到,不到一刻鐘的時間,便将在林中的古怪幫衆全點了穴道制住。現下陳銅、白常那幾人直挺挺立在林子裏,若有人路過八成會以為遇到挺屍了。
“不妨不妨,他們的穴道六個時辰自解,解開之後有幾天大便不靈、小便不順的,在所難免。他們吓着我的徒兒和小姑娘,不绐他們吃點苦頭,為師的對不住你們。”雲清虛笑咪咪的道。
老道士,你“對不住人”的标準很奇怪……
雲仰嘆了口氣,替自己倒了杯茶,看看師父身前那杯空了,替師父斟滿,恭恭敬敬地說了聲“師父喝茶”,自己才喝。
柳泌看他氣歸氣,還是一副安分守己的乖乖牌,忍不住好笑。
雲清虛發現小姑娘看着自家長徒的眼光格外的不一樣,心下登時了然。
“小姑娘,你們孤男寡女這一路下來,同行同宿,我徒兒有沒有對你做出茍且之事?”他和藹可親地問。
“老道士,你別說話不幹不淨。”柳沁雙頰飛紅。
雖然他不是真的道士,他那身道袍看了就和他很搭,于是她也改不了口。
“柳姑娘,對我師父說話不可無禮。”
“嗯,那就是有了。”雲清虛點點頭,繼續和藹可親地說:“我雖然不是真的道士,但我們清虛派祖傳是以道起家,我有沒有真出家倒是不要緊,祖上講的那些修身養性、道家心法是一直切實履行的,也因此我這人對于世俗名利最不挂心。你不用擔心你身無武功,我就嫌你門不當戶不對。你要是真心喜歡我這徒兒,聘禮下得多些,我也就接受了。”
柳沁再也忍不住的哈哈大笑,雲仰的臉色再度精彩萬分。
笑到一半,她的身子突然晃了一晃。雲仰顧不得師父在前,立刻接住她。
“毒又發作了嗎?”他低聲問道。
她覺得全身筋骨彷佛被丢入陳年老醋中浸泡過一年,酸視難當,突然間連想擡起一根小指頭都很困難。
“還好,就是有點酸。”她偎在他的胸□,強笑道。
雲仰立時抱起她放回床上。
“來,我瞧瞧。”雲清虛坐在床沿,伸指探向她的腕脈。
半晌,他收回手,習慣性地撚着胡須道:“她氣血不連,脈絡相沖,體內的毒性奇特得緊,是中了什麽毒?”
“孟珀對她下了蝕骨銷魂散。”雲仰陰沉地道。
雲清虛吃了一驚。“蝕骨銷魂散歹毒得很,對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下此重手,未免太過。她此刻人在何處?”
“他們的少主陰無陽将她殺了,她四肢被斷,頭砍下來立在長矛之上,死狀極慘。”即使不喜孟珀,想到她的慘狀,他心中猶然生寒。
“他們為什麽要追着你跑,小姑娘?”雲清虛問她。
柳沁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力氣全無,雲仰于是主動将血羽翎的事告訴師父。
“嗯,這個武林至寶在你一個不會武功的小姑娘手中,确實危險。小姑娘,你要不要交绐老道士幫你看管?”雲清虛笑道,眼神卻極嚴肅。
雲仰看向她。
為了避嫌,同行這麽多時,他從不問她究竟将血羽翎藏在哪裏,其實他自己也很好奇。
柳泌對雲清虛的話露出掙紮之色。
“柳姑娘……”雲仰開口。
“要你叫我一聲‘泌兒’真這麽難嗎?”她嘆了口氣。
雲仰瞧了師父一眼,尴尬地清了清喉嚨。“泌兒,你若是擔心清虛派對血羽翎有不軌之心,大可不必,我派意不在此。如今師父願意承攬下保管之責,實是出于善意。”
她又嘆了口氣。“并非我信不過兩位,只是……我有難言之處,還希望你們不要見怪。總之,血羽翎此刻不在我身旁,我一時三刻間也取不到它。”
“藏着總比随身帶着安全。”雲清虛點點頭。“你的這身毒,老道士是沒法子幫你解的,但我清虛派有一味‘清靈補虛丹’,對通行血脈甚有益處,在你毒發之時服下——
顆,多少可緩解你的痛楚。”
“師父,徒兒怎麽不知道我們有這味丹藥?”雲仰奇問。
“你出來行走之後有沒有覺得外面的互漿比較甜,比較好喝?”
“有。”
“雞蛋吃起來沒那麽苦?”
“對。”他點點頭。
“炒青菜不是黃色的?”
“是。”
“你以為我每天辛辛苦苦在你們互漿、炒蛋、青菜裏加的料是什麽?”雲清虛翻了個白眼。
他以為是山上廚娘功夫不好,原來他們是從小被加料到大的?
雲仰突然有點了解為什麽他的內力真的很厲害了,看來是那堆丹藥強灌了十多年的結果……
“雲師父,原來你真的挺疼徒兒的。”柳泌輕笑了起來。
“你這丫頭滿□‘老道士、老道士’的叫,一聽我對他好,就改口叫‘雲師父’了?”他笑嘻嘻地道。
“說什麽呢!”柳沁嬌顏一紅,啐他一口。
雲清虛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來,交绐她。
“這一罐你收着。”想了想,他又掏出另一罐绐雲仰。“這罐是‘大還丹’,平時練功時服上一顆,對內力修習極有益處,受傷時服了可以暫保心脈一一你省着點用,很貴。”
“是。”雲仰接了過來,知道師父終究放心不下,心中微覺溫暖。
雲清虛摸摸愛徒頭頂。人家他真的是個不錯的好師父,對吧?
“既然孟珀已死,無法幫沁兒解毒,接下來你們有什麽打算?”雲清虛問道。
“她在青省有個相識之人,或許可解蝕骨銷魂散的毒性,徒兒得陪她去求醫。”
雲仰一頓。“師父,兩位師妹的事……”
“我明白,阿詠的事你無須擔憂,我自會去尋她。”雲清虛臉一沉。“那個古怪幫少主下手如此狠辣,倒是不能讓阿詠在他手中太久。”
“師父,你要是找到阿詠,千萬要傳個訊绐我。”雲仰松了口氣。
“知道了。”雲清虛又拍拍他。“泌兒,你那個朋友所在何處?離此遠嗎?”
柳沁看看雲仰,再看看他師父,臉色有些遲疑地開口:“他……他住在玉雪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