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陽縣位于青省南邊,緊鄰着黃省,是北方氣候最宜人、人口最富饒的一個縣;再往北方而去,地域越來越嚴酷,像這樣的适居之處就越來越少了。

縣內的陀陽城是青省第一大城,亦是北方通往各省的最大關口,其富庶繁華自不在話下。

城內的路有如一張棋盤,嶙次栉比,非常整齊。由南門大街、南門二街以南而降,北門大街,北門二街以北而上;橫向的西門大街及東門大街等亦是桉照此理,因此外地人都說,來到陀陽城最不怕的便是找不到地址,因為這裏的道途設置得就是如此簡單明了。

許多江湖幫會在陀陽城內都有堂口,例如北方第一大幫鐵血門,堂口就位于南門大街上,沿着路下去還有他們的錢莊、銀褛、飯館、客棧等,每處産業的門口都有鐵血門獨特的“紅色掌印”做為标記。

古怪幫的堂口位于西門大街上,正好在鐵血門堂口拐個彎兒的地方。

古怪幫的産業大多在這條街上,雖然種類不若鐵血門多,到底這裏是人家的地頭,古怪幫已經算是陀陽城內産業第二多的武林幫會。

平時兩派人馬在江湖中井水不犯河水,但一談到賺錢營生,兩派的掌櫃們之間難免有些瑜亮情節。

今天一早,一輛板車慢悠悠地從南城門晃了進來,混雜在人來人往的車潮人潮之中。

坐在前頭駕車的老公公脊梁骨挺直,精神矍铄,就是坐在後頭板車上的老婆婆精神不太好。

她歪歪地倚着一堆包袱坐着,膝上蓋着一條布毯,旁邊有一副拐杖,似乎是雙腳不太方便。

這樣的板車和老人家,每天進城來的不知凡幾。在南門大街上賣水果的小販,今兒見了這對老夫婦,倒是動了恻隐之心。

“老公公,老婆婆,你們要上哪兒去?找人嗎?”小販見老翁把馬車停下來,左張右望的,對陀陽城似乎陌生得很。

老公公一聽他問,抓抓臉頰,笑眯了一雙老眼。

“我們第一次進城來,想找間客棧吃吃飯,可沒想到街上的店家這麽多,正愁着不知哪間的東西好吃,價錢又便宜。”

“這你問我就對了,我陳二子打小在陀陽城裏混,哪個地頭我不熟呢?”水果小販拍了下胸脯。“你要找便宜好吃的,那就往前拐個彎,到西門大街上,右手邊那家‘欣來飯館’做的馐可地道了。你們現在走的這條南門大街,每間館子都貴得剝你一層皮,不是達官貴人吃不起!”

“喔,喔,原來如此,多謝了。小夥子真是好心腸。”老翁笑咪咪地對他點頭,抖抖缰繩示意馬兒拐彎。

“老公公,你們逗留城裏的期間遇到什麽間題,來問我陳二子就對了。我天天在這兒賣水果,從辰時一直賣到未時,保證好找!”

“好,好,人家都說大城裏的人沒有人情味,哪裏是這樣呢?你陳二子不就是個好心人嗎?”老翁笑呵呵地與他作別。

陳二子今天做了一次好人,心情特別好,接下來賣水果的吆喝聲都特別有力。

老翁的馬車停在欣來飯館門口,轉身到後頭的板車上将老婆婆抱了下來。

在門口招呼的店小二一看老婆婆的腳不好使,立刻說:“客倌,用飯嗎?我看老太太的腳不太方便,我找個樓下的位子給你們坐。”

“好,謝謝,謝謝。”老翁道謝連連。

店小二安排他們在靠窗的位子坐下來,舌燦蓮花的開始介紹飯館裏的特色菜肴。

老公公瞧瞧對面的老婆婆,可老婆婆精神委頓得緊,一雙充滿皺折的眼皮半垂半閉,也不知醒着還是睡了。

老公公抓抓臉皮,想了想,道:“不然炒一盤飯,一盤黃瓜炒肉絲,一盤蒜泥白肉,再來個青菜蛋花湯行了。”

“成,馬上來!”

店小二馬上進去張羅。

“別再抓了,再抓臉皮都要給你抓破了。”老婆婆的頭依然半垂着,一聲低低的嗓音飄了出來。

“你這藥水癢得緊。”老公公忍不住又抓抓臉頰。

“再過一會兒就不癢了。這種膠水塗在臉皮上,看起來就像天生的皺紋,任誰都認不出來。”對面的嗓音分明是個年輕女子。

“怎麽你就這麽多古古怪怪的東西?”老公公抱怨道,嗓音聽着其實也不老。

店小二先端了炒飯和蒜泥白肉過來。

“多謝了。”老公公又壓着嗓子換回老音。

“客倌,這幾道菜都挺鹹的,您要不要來壺茶?”店小二熱心地問。

“好,不然來壺龍井。”老公公笑道。

“馬上來。”店小二又利落地走開。

所有餐食茶飲很快地送上來。老婆婆似乎不只腳不好,手也不太好,放得離她身前遠些的菜肴,她便無法構着。

老公公體貼地多要了一個盤子,然後将每樣菜都夾一些放在那個盤子裏,放到老婆婆前面,再盛了碗炒飯绐她,自己才開始吃起來。

鄰桌的人瞧了不禁羨慕,腦中浮起“鹣蝶情深”四字。

這對老公公老婆婆自然就是雲仰與柳沁了。

這蝕骨銷魂散的藥性果真怪異。每日柳沁的酸痛麻癢會輪上兩回,從早上開始至午時漸漸加劇,到了傍晚時分已是全身無力,動彈不得。然而一過了傍晚,又逐漸減輕,至午夜時分已可正常行走。直至翌日清晨,周而複始。

為此,這一個月以來他們養成了白日投店、晚上行路的習慣。

雲仰的“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信條,近來做了大幅度的調整。

人總是要學乖的。

為了安全起見,柳泌趁着半夜手腳靈活之時,将兩人易容改扮。

看着自己的臉孔在她的巧手下,從年輕力壯的男子變成一個垂垂老翁,着實有趣得緊。

“你怎麽老是會這些古古怪怪的玩意兒?”

“你怎麽老是把我會的東西說成是古古怪怪?”她輕笑。“這本事在陪着我叔叔出門時可有用了。”

窗外有一絲白影快速掠過。雲仰連忙從懷中掏出鳥笛,放在唇邊用力一吹。

不多時,一團雪球似的白影拍拍翅膀落在窗臺邊。

“好孩子。”雲仰撺起了雪雀,抽出它足筒裏的信箋。

柳沁将雀兒接過去,飽飽喂了它一頓飯粒。

雪雀啄完米食,就着她的杯子喝了些水,酒足飯飽,甚是快意,拍拍翅膀跳到主子肩上打起盹來。

“怎麽了?”她見他諒完短箋,眼中全是郁郁之色,不禁問道。

“師父已經找到小師妹了。他說巧兒現下和一位他識得的人在一起,此人武功極高,巧兒跟在他身旁暫時安全無虞,他要去我二師妹了。”

“有雲詠的消息嗎?”她問。

雲仰搖搖頭,臉上的易容也掩不住他的沮喪。

柳沁沉默半晌。

“雲仰,你若真擔心你師妹,想親自去尋她們,你就去吧!我會設法喚人來接我。”她忽然道。

有一刻雲仰看起來似乎想不顧一切地答應,最終是緩緩搖頭。

好不容易到達青省,接下來正是最險要的時候。這一個月來他們可說是性命相倚,他怎能在此時棄她一人而去?

“師妹有我師父尋找,再穩妥不過,你不用多慮。吃飯吧!這蒜泥白肉做得挺好,你吃吃看。”雲仰夾了幾玦進她面前的盤子裏。

柳泌看了他半晌,點點頭。

現下她已經明了,雲詠和雲巧兒都是他自小一手帶大。他們師父不在的時間多,在的時間少,所以雲仰名義上是大師兄,實則是長兄如父。

其實他自個兒也沒比兩個師妹大多少。她腦中浮現一個小小雲仰,帶着兩個小小師妹坐在餐桌前,就像現在這樣,一面绐她們夾菜,一面老氣橫秋的交代:這個肉你吃。這個魚吃了眼睛好,你們要多吃一些。”她不由自主想笑。

“真的不錯吧?”雲仰誤解了她眼中的笑意,“你喜歡就多吃一點,我讓他們再切一盤。”

“不用了。”

“婆婆,你這鳥長得真特別,是什麽鳥啊?怪可愛的。”小二過來幫他們舔熱水時,一眼瞧到柳泌肩上的雪雀,不禁好奇地多瞧幾眼。

“我也不知道是什麽鳥,它從鳥巢裏掉下來被我們撿到的,自小養大的。”柳沁蒼老地回答。

“您瞧它那身白茸茸,不像羽,倒像是毛呢!”小二越看越喜歡。

和恥不願引起太多注目,暗暗一聳肩,雪雀立刻驚醒,拍拍翅膀從窗口飛出去。

“啊,飛走了,飛走了。”小二連忙指着鳥叫。

“不妨,我們養馴了的,它會跟着我們。”雲仰道。

“是這樣啊?那我不打擾你們吃飯了。”小二提着熱水壺離開。

正巧兩個人從門口進來。

“這個菜你吃。”

雲仰一見,立刻縮身弓背避了開來。柳沁卻十分鎮定,目光甚至和那兩人對上,笑咪咪地點點頭。

那兩人目光随意一掃,直直走向角落的一處門簾。店小二顯是看慣了這兩人,也不多說,直接掀開簾子讓他們進去。

那兩人一矮胖一瘦高,正是陳銅和白常。

雲仰心念電轉,招來小二。

“小二,我和老伴今兒想留在城裏逛逛熱鬧,你們店裏還有房間沒有?”

“有有有,我幫您準備一間。”

“老人家喜歡安靜,麻煩绐一間內進兒的房間。”他交代道。

“好,那您停在門口的馬兒,要不要我順便幫您拉到後面的廄房去?”小二細心地問。

“好,那就多謝了。”他笑着點頭。

店小二馬上去為他們張羅。

柳沁已經掩不住倦色,一進了客房,雲仰将她往床上一放,她立刻歪歪斜斜地靠在床頭。

“你想,白常和陳銅為什麽在這裏?”她中氣不足地問。

雲仰四下檢查一下,确定房中沒有古怪。

“這間客棧是古怪幫的産業,他們入了城到此處來吃飯,原也不是太希奇的事。”

“我當然知道他們在自己的地盤吃飯不奇怪,我是說他們為什麽來到青省?”

她白他一眼。

雲仰倒不擔心是不是自己的行跡曝露。見到這兩人,他心中反而多了一個計較。

“你累了吧?我讓小二送一桶洗澡水進來,你先洗洗睡下。”他不欲多說,只是轉開話題。

“你在想什麽?”柳沁疑心地斜睨他。

這姑娘是貓嗎?這麽敏銳,什麽都瞞不過她。

“你識得的那個大夫能不能解得了這蝕骨銷魂散,還是未知之數。解鈴還須系鈴人,依我看,倘若孟珀就在左近,何必舍近求遠?”

“你不怕她又來一招視死如歸,或是拿毒藥當解藥充數?”

“那是因為我們當時事出突然,沒有準備,只好讓她走了。”他的眼中露出笑意。“你的古怪玩意兒特別多,有沒有法子弄到什麽藥,吃了會全身酸痛麻癢之類的?”

“藥方子不是沒有,不過時間長了,瞞不過她那種用藥的大行家,撐一兩天倒是沒問題。你想動什麽歪腦筋?”她笑道。

“一、兩天足矣。”他笑。“她可以對我們下藥,難道我們不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先在她身上下些古怪的藥,讓她痛苦難當,然後咱們以解藥換解藥。

“她那時一副誓死如歸的樣子,只是抓穩了我們奈何她不得,現下她自己‘奇毒纏身’,我就不信她還能那麽誓死如歸。”

她格格笑了出來。“什麽時候正氣凜然的雲少俠也變得如此陰險狡詐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長嘆道。

柳沁舉手想戲打他,到了半途卻軟軟地垂下來。

“你先泡泡澡,舒緩一下,也該是你睡覺的時候了。我去叫小二擡桶熱水進來。”

兩人只是坐在這兒閑談幾句,她眼下的青影已然變深,倦色更濃。

“雲仰,晚上我的力氣就回來了,你若要去找古怪幫的人,我跟你一起去。”她中氣略嫌不足地道。

他蹙眉。“那些人都有武功,身手不弱,你跟着一起去只怕會被他們察覺。”

“不害躁,說人家是高手,那你把他們都打敗了,豈不是高手中的高手?”她低笑着調侃他。

雲仰堅持不允。

“雲仰,你這人只是偶爾奸詐狡猾一下,大多時候都沒什麽心眼,我怕你自己一個人去會着了他們的道。”她嘆了口氣,低聲道。

雲仰不禁伸手輕撫她眼下的青影。隔着易容膠水,他依然能感覺彈膩潤澤的肌膚。

他突然有一種想俯身親親她的沖動。

柳沁雙眼水波盈盈的望着他,他連忙回開視線,不敢再多瞧。

“小二,小二。”雲仰走到門邊,呼喚外頭的店小二。“勞煩搬一桶洗澡水進來。”

“客信,這麽早就要洗澡?”

“是啊,我家老伴身子乏了。”雲仰微笑。

“好,馬上來。”

柳泌将眸中的失望之色斂去。

洗澡水很快搬來。

雲仰先替她除去外衣,直到剩下一件中衣,将她抱至熱水桶旁,确定她站穩了,他背過身坐在旁邊的桌前。

這是他們這一個多月來已做慣了的事。

柳沁扶着浴桶的邊績,将單衣除下,卻發現這只浴桶比一般的高,她的腳無論如何都跨不過去。

“我進不去盆子裏。”她小聲地道。

雲仰的背心一僵。

這種情況也不是第一次,最後,他目不斜視,将她抱起來緩緩地放進浴桶裏。

“雲仰,我變成廢人了……”柳沁拉過布巾蓋在水面上,憂郁地撩撥水面。

“我們一定會把你的毒解開的。”他輕聲安慰。

她将臉上的膠水洗掉,一張臉蛋恢複瑩潤潔白。

“你天天要照顧一個形如廢人的姑娘,會不會覺得很煩?”她把臉枕在浴桶的邊績,看着他的背影。

“怎麽會?”他微微一笑。“小時候巧兒染上時疫,上吐下瀉,吃了十幾天的藥才好,那陣子我也是這麽抱着她進進出出,早習慣了。”

“在你心裏,我也是跟你師妹們一樣嗎?”她低聲問。

他的微笑逸去。

她怎麽會跟師妹一樣呢?師妹就是師妹,是家人。她……她是什麽呢?

他也不明白。

他只知道眼前的姑娘機靈古怪,難纏起來時比任何人都令人頭痛,貼心起來又比蜜更甜到了心裏,他實是不知她究竟是如何。

他只知道他們之間已越過一般男女應有的界線,雖說多數時候是情非得已,可于她的名節已是不争之事。

若在一個月之前,說他會坐在一個姑娘的房間裏看着她洗澡,他是連想都不敢想。

“雲仰……你過來。”

雲仰冒險回頭看一眼,确定水面上的巾子将她蓋住,才敢走到浴桶旁的地板,盤腿坐下。

“什麽事?”

她輕嘆一聲,滑到他的面前,輕撫他的臉。

她的香息就在咫尺之遙,嬌媚撩人,他一時意亂情迷,怔怔瞧着她清麗的俏顏。

柳沁輕嘆一聲,櫻唇輕觸他的唇。

雲仰心頭轟然一響,整顆腦袋暈暈脹脹的,鼻間全是她的芳美氣息,既想把她整個人緊緊的攬進懷裏,又覺得仁人君子應該回避,簡直不知如何是好。

“你……你若泡好了澡,趕緊上床睡覺,這時間早過了你睡覺的時辰。”雲仰飛快跳站起來,胸口怦怦地跳。

柳沁趴在桶沿,調皮地看着他。

這人又矜持起來了。

雲仰不顧灼熱的臉頰,用單衣裏住她潔白如玉的身子,将她抱回床上。

“雲仰?”

“嗯?”

“我這裏有一帖藥,服下之後三十六個時辰內心如火焚,腹痛如絞,痛苦不堪。那個孟珀這麽壞,對我下毒,我也要讓她吃吃苦頭。”她眼睛都已閉上,語氣依然恨恨不“你先睡吧!等你醒來再說。”雲仰輕撫她的臉頰。

柳沁終究還是體力不支,沉沉睡去。

他坐在床沿,看着她清麗蒼白的容顏,微微露出憂色。

待她氣息漸漸平穩,他帶着一身老妝離開房間。

此刻已經過了午時人最多的時間,客棧裏漸漸安靜下來。

他确定無人注意到他,一溜煙鑽入仆從厮役走的角落褛梯。從褛梯下到食堂上來,他晃到方才陳銅、白常進去的門簾處,見左右無人,迅速掀開一看。

門簾後是一條不過兩步長的小走道,接着便是一道門,門後想必是古怪幫內身分較高的幫衆才能使用的單間。

他悄俏縮在那個走道間,附耳傾聽。

“……今兒入夜便至……”粗鑼嗓子是陳銅的聲音。

“孟珀……”

一聽見孟珀的名字,他聚精會神。可白常的語音較模糊一些,後半段聽不真切。

“既是如此……她……南堂……”陳銅道。

“少主……何時……”

“今日午夜……東城門外的樹林……”陳銅道。

雲仰感覺走廊底端有腳步聲往這頭來,立時抽身退出簾子之外,假裝四下張望的樣子。

“咦,客倌,你怎麽在這兒閑晃?”店小二看見他,好奇地問道。

“老婆子在房裏午睡,嫌我吵,把我趕出來了,我正愁沒地方去呢!”他笑道。

“這樣啊,外頭街上有許多熱鬧的物事,客倌要不要出去逛逛?”

“也好,我出去晃兩圈。我老婆子在房裏睡覺,你們可別去敲門吵醒她了,我晚些兒就回來。”

“好的。”

他離開客棧,心裏暗自思索。“南堂”不知是什麽處所?

走到街口,看到早上遇到的那個水果販陳二子,他登時眼睛一亮。

“陳二子。”他走了過去。

“老公公,您回來啦。飯好吃嗎?”陳二子下午沒什麽生意,樂得有人閑聊。

“好吃,好吃。這陀陽城果然熱鬧,食物跟我們鄉下的就是不一樣。”他翻揀一下水果,随意地道:“不過我看街上好多人帶着亮晃晃的刀。剛才我和老婆子吃飯的時候,也有好幾個橫眉堅目的人走進去,陀陽城壞人挺多的嗎?”

“不是!”陳二子一副老江湖的口吻。“陀陽城是我們青省第一大城,平時就有好多武林人士在我們這兒進進出出的。只要您不去打擾他們,他們也不太會跟我們這些平民老百姓過不去。”

“是嗎?武林人士?”他眼睛瞪得大大的。“什麽樣的武林人士?”

“那可多了,像是鐵血門啦、羽扇幫啦、江城派啦、古怪幫啦……”

“古怪幫?怎麽會有幫會取這麽怪的名字?”

“所以才叫古怪幫不是嗎?他們也有幾個堂口在我們城裏呢!”

“真是有趣。難道他們就在門上挂個招牌說‘這是古怪幫的堂口’?”

“當然沒這麽直白。往這兒東邊下去呢,是他們的東堂口,往南門大街一直走到底,就是他們的南堂口,他們武林中人自個兒都會認。”陳二子警告道:“不過,老公公,可別怪我沒警告你,你千萬別貪新鮮,去他們堂口探頭探腦,尤其別去那個南堂□,那裏啊!可陰森了……”

“是嗎?好好,我知道了。我老婆子午睡快醒了,我回去瞧瞧她。晚些兒再出來夜市逛逛。”

“老公公,難得進城一趟,您帶着老婆婆好好玩玩啊!”陳二子笑着和他作別。

所謂南堂,應該就是南堂口。孟珀就在那裏。

他的目光往長街的遠程一望。

知道了地方,就簡單一些了。

若要擒住孟珀,光天化日下也不好行事。

雲仰回到客棧,柳沁依然沉睡未醒,他索性也往地上一躺,跟着睡一覺。

再回複清醒時,是有一雙柔軟的手輕輕推他。

柳泌坐在他身旁,兩手支着下巴,精神看起來健朗許多。

屋子裏不知何時掌了燈,燭火将她的臉映得紅撲撲的,襯着嘴角的小痣分外可愛。

雲仰伸了下懶腰,坐了起來。

“已經這麽晚了?”

“你下午出去過了?”她的手很自然地勾住他的手臂,一起在桌子前坐下。

“嗯,我找到孟珀的所在。她在古怪幫的南堂□。一會兒吃完飯,你去城裏的鋪子抓藥,我去擒孟珀,我們戌時在城南的府王爺廟後碰面。”

她細細地想了想,點了點頭。“好,你小心一些。”

雲仰原以為還要花些時間解釋為什麽不帶她同去,她倒是幹脆。

“不是有人擔心我舉步笨拙,洩漏了行蹤嗎?現在怎麽又一副很吃驚我不去的模樣?”柳沁看見他的神色,不懷好意地笑。

“我沒說你笨拙。”

她言笑盈盈的悄模樣讓他心跳加快,稍早那個親密的吻霎時回到心中。

雲仰趕緊站起來,到門口叫小二送晚餐。

他越來越沒有把握和她單獨待在同一個房間裏了……

小二進來送菜時,柳沁避到鋪蓋裏,以免解釋不清。

兩人用完了餐,又等了一會兒,直到夜晚的人潮漸漸安靜下來。

“再晚一些藥鋪要關門了,我先出去抓藥,我們在說好的地方碰面。”柳沁起身道。

“好。”他點點頭。

獨自待了一會兒,雲仰就着洗手盆的水将臉上的易容洗掉,換上一襲顏色較深的衣衫。

陀陽城極大,南堂口在城的另一端,他施展輕身功夫,飛檐走壁,盡挑人少燈暗的巷弄行進。

不久,南堂口就在眼前。他站在相臨的民宅屋頂,往下審量。

南堂是座口字形的院落,周圍是屋宇,中間是鋪着石板的天井。

既是古怪幫的堂口,戒備必然森嚴,他尋思着該用何種方法進去。

他等待片刻,瞧瞧他們夜晚的崗哨是怎樣的時辰與路線。

觀察半晌,卻感覺不太對勁。整座堂口安靜得過分,除了一個雜役拿了支掃把從天井穿過去,再不見其它動靜。

四面屋宇中,只有大門正對的那間主廳有燈火。

怎麽會連個巡守的人都沒有?他心中大疑。

過一會兒,連主廳的燈火都晃了兩下,滅了。

莫非他們知道今晚有人要夜闖堂口,所以故布疑陣?可是雲仰今晚來到此處,也是一時起意,古怪幫更萬萬沒有事先知道之理。

他決定親身進去瞧瞧。

他的腳下眼前是一條笮巷,與南堂口相隔。他輕輕一躍便落至南堂口的屋頂上,靜聽片刻,确定沒有任何動靜。

他無聲無息地沿着屋脊掩向主廳。期間通過的屋子,毫無任何呼息之聲,确實是一個人都沒有。真正是奇也怪哉!

難道孟珀也不在此處?

莫非是陳銅、白常識破了他們的僞裝,午間故意說那些話引他過來?

總之,人既已到了此處,萬沒有空手而歸之理。他輕輕巧巧地躍落在天井中央。

安靜無聲。

沒有幫衆拿刀殺出來,沒有機關萬箭穿心,沒有毒煙毒霎。只有頭頂上的一輪月光,靜悄悄染了他一身銀白。

他緩緩前進,一步,兩步。

整座院落竟然真正是無人。

他輕輕一躍,來到主廳堂前。往右望去,一怔。

右首有一扇窗戶是開的,雖然四下漆黑,他的眼力極好,望進去只見到一排門栅,有如因牢一般。

他低頭一看,又是一怔。地上有許多深色暗澤,看得出來年代已久,并不是新的。

看起來像血漬他蹲下來摸着一道暗澤,沉吟半晌。

轉頭往身後瞧去,赫然發現整片中庭斑班點點的暗澤不在少數,甚至有幾個地方是一大攤一大攤的。

石板上有些痕跡,看起來像長鞭揮過留下來的,也有利刀利斧劈開之痕。

這裏究竟是什麽地方?

你千萬別貪新鮮,去他們堂口探頭探腦,尤其別去那個南堂□,那裏啊!可陰森了……陳二子的話飄進他心中。

他不再盤桓,飛身進入主廳內。

室內寂暗無光,唯有隐約的月芒透過窗紙微微映亮。

孟珀雙眼大張地瞪着他。

雲仰無聲與她對望。

孟珀,或者說,她的頭,立在一根長矛之上。

長矛後方是一只刑架,她的身子綁在刑架上,四肢斬斷在地。

一具身體,屍分三處。

即使雲仰天不怕地不怕,如斯的慘狀依然令人心底生寒。

他知道南堂口是什麽地方了。

南堂口是古怪幫的刑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