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老鄧頭像是被驚碎了夢境, 霍然從馬紮上站起,煙鬥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你們、你們怎麽到這裏來了?”他說着下意識扭頭往漆黑一片的堂屋裏看去,随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氣。

“你們趕緊回去!”老鄧頭虎着臉, 不耐煩地沖他們擺手, “回去回去!不是和你們說了等雪停就走的嗎?!”

“我們準備自己做飯,”斐時語調輕快把程序拉到老鄧頭的面前, 向他展示三個人的戰利品, 程序毫不抗拒,活像一只受她擺弄的布娃娃,甚至在斐時微笑時也配合着露出了微笑。

“大家都給了吃的, 您也給點吧。”

老鄧頭嘴角抽動了一下, 換了幅表情, 有點新奇又有點擔憂。旋即他重重地用鼻子哼了一聲:“自己做飯最好,省得我們還要一天三頓給你們送飯。等着!”

“哦, 沒想到這老頭還挺好說話的。這我可得寫進臺詞裏。”湯圓低聲咕哝着。

然而斐時早就看到的,那張懸停在堂屋陰影處注視着他們的臉, 就在這時緩緩地浮現了出來。

一張蒼白肥胖的臉,約莫三四十歲的年紀, 臉上帶着讓人很不舒服的誇張的笑容。

“爸,客人來了怎麽不招呼進屋子休息?”

這還是斐時進入這個副本以來聽到的最标準的一句通用語。

新時代各大國家乃至于各民族早已融合成了一個整體, 不再有文化上的隔閡,不再有利益上的紛争。“地球聯邦”只為了謀求人類未來的發展而奮鬥。

世界是整體, 語言自然也要統一。EN中也和外界保持着一致,僅有全球通用語這一項游戲語言的選擇。當然,有的時候為了忠實于人設, 或是給玩家出難題,也會出現地區用語, 或是混有口音的語言。

這個副本中的所有人,都操着一口相當不流利的通用語,極富鄉土氣息。

唯獨這個人,唯獨這個人,脫口而出的是全無偏移的通用語。

也就是說,這個男人的設定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受過高等教育?

說起來,他們在這個村子裏似乎沒見過其他的年輕一些的人。

老鄧頭的手抖了一下,還未燒完的煙絲紛紛墜地,火星被白雪淹沒。

“要你忙?就你知道?!”老鄧頭對着兒子惡聲惡氣,“看到這些人就煩,随便給他們點東西打發回去得了,本來村子裏吃的就少。”

老鄧頭的兒子聽完沖他們無奈一笑,聳了聳肩。

他依然在笑,兩側的嘴角很誇張地往上拉,抻得肌肉紋路格外明顯,眼睛也在笑,幾乎笑成了兩道月牙。黑黑亮亮的瞳孔裏流瀉出友善而熱情的光芒。

“唉呀,這幾個可是外面來的呢?爸你不是老說外面的世界好嗎?怎麽好對這幾位這樣?”他一邊說着一邊伸出手來,試圖和他們握手,“我們村子窮,地方小,怠慢了你們,實在不好意思。”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這是今天第一個對她态度不錯的NPC,湯圓帶着十二萬分的熱情回握了回去。

斐時卻沒有當即接受,她盯着已經伸到她面前的那只手,思索着該以什麽樣的方式拒絕。就聽一聲清脆的“啪”,程序拍開了男人的手,臉色也暗沉得難看。

“哦,”斐時一指程序,随口說的,“我男朋友,平時管我很嚴的。”

湯圓心說你們果然有一腿,回去就和餃子八卦!一回頭卻看到了程序震驚中帶着恐慌,恐慌中還隐隐有點憂慮的神情。

這是在搞哪一出啊?湯圓摸不着頭腦,男人同樣也發現了程序的表情不對。

“這……”

斐時連眉頭都沒擡一下:“昨天晚上談的,還沒來得及公開。”她停頓兩秒又說,“他樂傻了。”

“可以……理解?”男人嘴角的笑容似乎扭曲了一瞬,很快又自如地和他們聊起天來,“我姓鄧,叫鄧五德,目前正忝居村長一職。”

“爸,”他又對老鄧頭說話了,“雖然之前的村長是您,但也不能對客人這樣啊,傳出去也對我們村子的名聲不好聽。”

“哼!”老鄧頭拿着煙鬥的背影似乎僵了一下,“随你!”

鄧五德大大地舒了口氣,笑容越發燦爛:“好了,我爸同意了。請趕快進來避避風雪吧。”

他把三個人迎進屋裏,又親自動手給他們燒水泡茶。湯圓被他這一系列的舉動弄得受寵若驚,又隐隐覺得不對勁。

特立獨行的人總是顯得特別奇怪,尤其在這個游戲裏。

她決定觀察一下斐時再做決定。

“怎麽了?”鄧五德左看看右看看,眼見沒有人動眼前的茶水不由得催促起來,“喝吧喝吧,喝了好歹能暖和一點。”

斐時垂眸看着杯子裏紅色的茶水,茶香袅袅直上,以她貧瘠的見識來看,這不是什麽好茶,但品質也不差。只是粗陶的杯子上有幾個豁口,顯得美中不足。

和昨天晚上的餐具明顯是一套。

“24歲,是學生。”

“不好意思,你剛剛說什麽?”

斐時義正言辭:“我喝紅茶會昏迷。”

噗!

即使是在通過斐時的表現知道這個男人不可信的情況之下,湯圓也沒忍住笑出了聲。

“那個什麽、我——”她樂不可支地舉起手,大聲說道,“我也不能喝。我喝了……對!我喝了會睡不着覺!我失眠很嚴重的!”

湯圓偷偷地把餃子的人設挪到了自己身上。

程序攏了攏圍巾,抿緊了嘴:“我、姐姐不喝我也不喝。”

連續被三個人拒絕鄧五德臉色立刻變得非常難看,嘴唇蠕動了幾下,斐時試圖解讀他的唇語。

“為什麽不聽話”

“這不可能”

“外地人嗎”

“太久了”

這四句話組合起來的意思讓斐時無法理解,但斐時看得出來,鄧五德在思考她們拒絕喝茶的原因。這本身就很怪,因為他們都有拒絕的理由。

除非鄧五德覺得……他的要求不可能被他人拒絕。

鄧五德嘀咕完,臉色也變得明朗了許多,他把幾個人的茶杯聚攏到一起,做作地嘆了口氣,“确實,我也清楚。像我們這種地方招待大家拿出來的茶又怎麽入得了你們的眼呢。看來還是外面好,各位客人——”

“那是什麽東西?”斐時無情地打斷了他的滔滔不絕。

她指的是正對大門口的一尊木雕,那尊木雕通體用黑色木頭雕琢,被打磨得光滑細膩,幾乎能反出光來。他們一進門就能聞見的檀木香氣似乎也是從這東西的身上散發出來的。斐時本以為是舊神信仰中的佛像,但翻遍腦海都找不出與之類似的存在。

它的姿态倒是很正常,盤腿趺坐,卻是人身獸首,臉被一塊垂下來的紅色紗布蓋住,但額角兩側卻分別向左右延伸出長長的、宛如樹枝一樣的犄角。它的雙手也有些不對勁,呈現出掌心向上仿佛在托舉着什麽的狀态,雙手之間的距離很近,就像是在捧着什麽體積不是很大的東西一樣。

鄧五德臉色立刻一變:“不許說那個詞!”

他撇下三個人匆匆走到木雕前,抽出三支香來點上,緊接着雙手合十,對着木雕嘀嘀咕咕。等到香燃盡了,他竟然就這麽捧着還帶着餘溫的香灰往木雕的身上塗抹。

“這有點……詭異啊……”湯圓側了側身子,從牙齒縫裏發出聲音,“媽的……好想拍下來……”

“這位是……守護我們村子的神明。”做完這一系列動作後,鄧五德的臉色好看了一些,對上他們的眼神後竟還露出了隐隐的愧疚,“不好意思,我剛剛太激動了。”

“什麽?!神?”湯圓大驚失色,差點從椅子上滾下來,“完了完了!你怎麽不早說啊——”

她整個人都順着椅子滑到了桌子下面,斐時能感覺到她正靠在桌子腿上瑟瑟發抖,因為整張桌子都有點輕微的震動。

斐時心裏微微一動,想起了周婷怎麽也不肯進教堂時的場景。難道說湯圓也是新教徒嗎?這新教徒是不是有些太泛濫了?

“這是副本裏捏造的神,”斐時也壓低了聲音,“和你信仰的那位不沖突的。你有感覺到不舒服嗎?”

湯圓愣了一下,伸出手來把自己從上到下摸了一遍,發現自己似乎真的沒有任何不适才笑了出來:“真的诶!神沒有懲罰我。”

鄧五德的表情有點不自然:“你的這位朋友……?”

“t我沒事!”湯圓在桌子下發聲,“我就是、我就是覺得這裏空氣好。”

坐在椅背上的斐時:……

“你們的神明?”斐時順勢轉移話題,“祂很強大嗎?”

“不是強大!是偉大!祂是我的依靠!”鄧五德的雙眼豁然亮了起來,神态激動,說話間唾沫橫飛。

斐時不動聲色地避讓了好幾下。

看起來鄧五德對這位山神的信仰挺虔誠的。但他為什麽不說,是“我們”的依靠呢?山神總不會只守護他一個人。

鄧五德的注意力明顯被轉移了,壓根顧不上桌子底下的湯圓:“你們在這裏待了一天了,想必也看出來我們這個村子的特點了?”

“很明顯,”斐時點點頭,“你們很窮。”

蹲在桌子底下的湯圓拼命掐住自己的胳膊才能忍住自己的笑聲。

“你們懂什麽……”看得出來鄧五德正在拼命忍耐着不讓自己露出鄙夷的眼神。

“在很久以前,我們這裏是一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直到有一年,祖先沒有及時給山神獻祭惹怒了山神,于是山神降下鋪天蓋地的大雪,淹沒了整座山林。

從那之後,我們這裏的冬天就變長了,一年至少有四個月都在下雪。天氣太冷,泥土結了冰根本挖不開,連動物也活不下去。每一年冬天,都會有很多人死去。但是,自從我們重新開始祭奠山神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鄧五德的臉上突然流露出一絲狂熱的欣喜,仿佛有道光照亮了他的臉,“山神賜予我們吃不完的肉,山神讓我們獲得了新的生命!”

“據說,只要向山神獻上特定的祭品,山神就能實現那個人的願望。無論是什麽,無論是什麽……”

鄧五德的尾音飄忽不定,臉頰染上了淡淡的緋紅,像是陷入了一場極為美妙的夢境中。

斐時敏銳地察覺到身邊程序的臉色不對,那樣包含着譏诮與憎惡的冷笑,是斐時第一次在這張臉上看見。眼見随着鄧五德故事的深入,程序的表情越發不對,就像……随時都會暴起傷人。

她不得不出手——一巴掌拍在程序的肩膀上。

程序緩慢轉過臉來看她,少年人的臉上只有冰冷的厭倦。斐時伸出兩根食指,一左一右按住程序兩邊的嘴角,往上一提——程序很難看地笑了。

斐時也笑了,她用自己的手背拍拍程序的側臉,沒有說話。

鄧五德如夢初醒,察覺到自己剛才的失态,他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那個……我看時間不早了,三位要不就留下來吃頓便飯再走?”

“不了,”湯圓從桌子底下探出頭來,“再不回去我怕把我家餃子餓死——”

她的話沒有說完,因為老鄧頭去而複返,手上端着一只巨大的黃銅盆。

濃烈的血腥味撲鼻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