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戚尋筝

“千戶高媛, 閣主已經在彌留之際了!”

我離開你軟玉溫香的懷抱,讓你先歇息,随後面無表情地任由丫鬟服侍穿上朝服,頂佩滿钿。青蓮紫的馬面裙上盤踞了面目猙獰的睚眦圖騰, 它神情猶如籠中困獸。

濃墨般的夜裏, 我騰身上馬, 往淩煙閣奔去, 看我即将斷氣的生母。

在荒寒月下,我忽然想起幼時生母所收留的短暫半年, 我也曾小心翼翼地讨她歡喜,可擡眸見到她冷肅的眉眼,我又自知無用,如蟲豸般躲到角落中。

那時我便知道,活在這世上, 讨好無用,跪地無用,卑微無用,她永遠不會像看嫡姐一樣看我。

哪怕是自己女兒, 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嫡女高于庶女, 庶女又高于私生女,想要的私生女高于不想要的私生女, 我只是她一夜風流留下的把柄, 随時會成為朝臣彈劾的證據。

當年她将我爹趕出鄞都時, 已在心中默認,我會死在蜀中。

驚鴻閣中燈火晦暗, 隐約傳來壓抑的哭聲, 這屬于趙谏與小厮。我踏入閣中, 見戚香鯉躺在紫檀木雕蟠龍長榻上,面色泛出青紫,呈中毒已深的跡象。嫡姐跪倒在右側,玉山一樣的身形紋絲不動,眼角卻有幾許淚痕。

我面無表情拟了聲鳥鳴,肩頭雪鷹順服地飛出去。我如常跪在長榻前,行禮道:“臣女見過閣主高媛。”

尋嫣微蹙蛾眉,字字帶着悲意:“娘親大限将至,你還不肯喚一聲娘親嗎?”

“不必了。”戚香鯉緩緩撫摸着自己的金錯刀,她的金錯刀乃是陛下親賜,以絕世砂鐵鑄成,削鐵如泥,勢不可擋。

此刀銘為“龍吟”。

戚香鯉嘆道:“倘若你因可憐我這老婆子,不情不願喚一聲娘,我寧肯不聽。”

尋嫣水杏似的眼眸裏落下一痕清淚,她猶可自持:“娘,您有什麽放不下的,盡管交代給我們!女兒們定萬死不辭。”

戚香鯉顫抖着伸手,輕撫尋嫣年輕飽滿的雪頰。她與尋嫣五官相似六分,氣韻卻相似九分,皆雍容貴麗。戚香鯉且撫且道:“你是娘親的嫡女,也是娘親的指望,我對你寄予厚望,所以從小到大,對你十分嚴苛……你呀,小時候就不像個孩子,像個大人。”

尋嫣握住戚香鯉的手,她搖頭,銀底芙蓉鳥銜珠挑心垂下一縷珍珠流蘇,搖曳在她眉間:“我不怨娘,我……”

戚香鯉拭去長女眼角晶瑩剔透的淚,沉浸入回憶中:“你出生那年,聖上封我為正二品淩煙閣閣主,當真是雙喜臨門。我本想取淩煙閣的煙字給你取名兒,喚你尋煙。但戚家這一輩,取名須得從尋從女,娘親便退而求其次,取其諧音,喚你尋嫣……”

原來嫡姐名字的由來,有如此一番淵源。

戚香鯉不住嘔出泛紫的鮮血,她凝望嫡姐的眉眼,續道:“我戎馬一生,既退樓蘭鞑子以攘外,又守皇城以安內,你是我最驕傲的女兒,我要你,留名江山,名垂青史!”

尋嫣驚道:“娘——”

戚香鯉笑得肆意,語帶少年人的疏狂,仿佛回光返照至她年輕之時:“時勢迎王者,亂世出英雄!嫣兒啊,你有心胸、有氣魄、娘親要你成為這亂世裏的王者枭雄!娘親已經為你肅清道路,斬迂腐言吏,殺四方異策,娘親為你擔着千古罵名!”

一石激起千層浪,我與嫡姐皆瞠目而驚。戚香鯉這舊朝之臣,竟知道我們在謀逆、支持我們謀逆、還肯為我們承擔腌臜之名!

青銅花鳥燈燭耀出詭異的光芒,我三人眼中各有情愫。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顫抖不住:“你知道?”

“知女莫若母。”戚香鯉的眸光寒如刀刃,帶着睥睨天下的威勢,“你們年輕姑娘都能看出來,這江山搖搖欲墜,撐不了一年,知道為天下百姓另尋出路。我們活了半輩子的老臣便是睜眼的瞎子嗎?”

須臾,戚香鯉從暗格中取出一卷書冊,遞給尋嫣:“這是娘親伫立朝堂二十餘年,總結出的天下各州兵馬、糧草、暗道的書冊,你收好。”

尋嫣鬓邊五瓣鳳尾絨花翕動,她再次意識到母親命不久矣:“娘……”

戚香鯉此一言振聾發聩:“嫣兒,你這麽年輕,這麽飽滿,既然‘胸中有丘壑’,須得‘立馬振山河’!眼下亂世将傾,民不聊生,就需要你這等鐵骨铮铮的女兒撐起天下的脊梁!天生我材必有用,流芳千古也好,千夫所指也罷!我的嫣兒啊,你大步往前走,不要怕!我要你愈合州府割據的瘡痍,收服邊關潦倒的散兵,提拔寒門頹唐的學子,把破碎的山河重新……重新聚起來!”

胸中有丘壑,立馬振山河。

聞言,尋嫣鄭重地雙手重疊,暗紫缂絲鹓鶵(1)通袖齊整地列在身前,她跪拜在波斯毯上,鄭重道:“謹遵娘親的教誨。”

夜半時分趕到驚鴻閣,戚香鯉一句話都不曾與我囑咐,我正要跟随嫡姐一并告退,不料被戚香鯉握住了袖袂:“尋筝……你留一留。”

尋嫣踏出萬字穿花隔扇門(2)時,掩上了重重帷帳。風不穿戶,燭火不搖,頗有塵埃落定的莊嚴肅穆。

戚香鯉沉吟道:“《觸龍說趙太後》中有言——”

我緩緩道:“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她這才松開我的衣袂,阖目沉思片刻,方肅聲道:“即便你自小不在娘親身邊長大,可你也是娘親的女兒,這個永遠不會變。娘親為你姐姐縱橫謀劃,也會為你縱橫謀劃。”

她是将死之人,我說不出什麽話來拒絕,卻還是輕輕搖頭。

太晚了。

我已經不需她縱橫謀劃了。

愈州行院,我被父親的恩客毆打時,她身在何處?嶺南官道,我誤入匪幫險些喪命時,她身在何處?蜀中三曲,我為了過活去□□拳時,她又身在何處?

短短一個彈指間,戚香鯉竟老淚縱橫:“丫頭,我知道你怨我……”

窗外纏綿悱恻落起了雨,打在檐上,仿佛是誰在低吟淺訴。

我輕聲道:“閣主,我不怨你待我不好,只怨你将我爹爹趕出府去。你且想想,兵荒馬亂的年月,他一個男兒家,帶着一個姑娘,怎麽過日子?”

戚香鯉畢竟是铮铮武官,很快收了眼淚。她嘆息道:“是我識人不清,不辨黑白。”

彼時她誤會我是她師妹與父親的孽種,才如此狠心地趕走我們。

我誠懇道:“即便你不是一個好妻主,但你絕對是個好臣子。我戚尋筝,敬佩你!”

戚香鯉望着我的眼眸,緩緩道:“丫頭,你知道嗎?我最怕的不是你不認我當娘,是你如往日般殺人如麻、禽獸似的沒有人的感情。我最怕的是這個。好在你已有思慕之人,敬鬼神、為蒼生,逐漸心懷純善,逐漸是個完完整整的人……”

她說的對,是你救贖了我。

戚香鯉的血越吐越多,言語不清:“好在你與你姐姐冰釋前嫌,終究沒有為了一個男人姐妹阋牆……好在你走在正道上……我,便能瞑目了。”

冷雨瀾寒更漏長,戚香鯉鼓起勇氣想要握我的手,伸到一半卻沒了力氣,如落葉般搭在血流渭膩的錦榻上。一代大順名臣就此隕卒,享天命之年。

我試探地啓唇,聲音輕如飛蛾之翼:“娘。”

可惜她已經聽不見了。

我跌跌撞撞走出驚鴻閣,如往日般展開玄鐵蝙蝠翅膀,飛于九天之上。悲歡離合總無情,細雨點滴,煙岚泠泠。我坐在鄞都最高的塔頂,垂眼看去,可看遍人間的雲霧迷離。

我抱緊自己的九亭連弩,這是師娘在我成年時,親自為我煉的武器。我的哭聲纏着雨絲:“師娘,我想回家了。”

奈何師娘身在“沙蛇”手中為質,生母剛剛故去,我于人世間踽踽行走,肩負天下太平,無人為我背負更多。

“我想回蜀中……我……想回家……”

“爹……我想你……”

“樓蘭鞑子,你們把師娘還給我……還給我……我撐不下去了……”

我越哭越委屈,無人抱緊我,我只好抱緊自己的膝蓋,給自己渡去幾分缥缈的溫暖。

不知過去多久,我的眼角逐漸幹涸。我是姑娘家,不習慣徹底的情緒發洩,唯有承受不住時才敢哭上一哭。殺伐之氣萦過,有一柄僅有傘骨的傘為我擋雨。

這傘用來擋雨,看似荒唐,實則有用。雨水順着傘骨瀝到傘檐,又滴滴答答地落在塔頂。

寤寐三更,骨傘霜衣;鬼姬一出,白骨遍地。

——正是我的師姐鬼姬。

鬼姬頂着繁雜精致的苗銀頭冠,她檀紅的唇沾了細雨,有媚豔欲滴的殘忍:“你落淚了。”

我擡眸看她,輕聲道:“我想師娘了。鄞都的花雕酒不夠烈,蜀中的酒,才夠滋味。”

鬼姬靠近一步,俯身與我道:“師妹,你回頭吧!殺了你的嫡姐,歸順攝政長帝姬,然後我們一起回去喝酒。”

我道:“我曾與戚尋嫣歃血為盟。”

鬼姬聲音冷戾:“你也給長帝姬遞了投名狀。我們江湖中人,向來不在意聲名,一切都取決于你怎麽選。”

我輕輕推開師姐,一痕雨珠遮掩了我的眉目,看不清晦明的月華。師姐含恨垂眸,眸中是蛇信一般的殘忍:“你還是選擇當朝廷鷹犬。”

此時此刻,我與鬼姬看似出身同門,實則早已形同陌路。

我緩緩搖頭:“不,我只是選擇尋回我的靈魂。從前的我,恰如眼下的你,只是一具行屍走肉,你不知道嗎?”

幾只竹青雙頭怪蛇在鬼姬身上咝咝蜿蜒,鬼姬貪戀地撫摸它們的身體,笑得詭異:“沒有靈魂,便沒有痛苦。有了靈魂,反而累贅。”

我輕撫九亭連弩上精致的陰紋,心中起伏不定:“無論如何,師娘永遠是我師娘,你也永遠是我的師姐。”

卻被鬼姬打斷說:“不,你不再是我的師妹了。你成為一個有靈魂的怪物。”

我遙望西域的方向,說給自己聽:“我會讓師娘重新返回浮戮門,挖開她在院中釀的花雕酒。不破樓蘭終不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