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案發二四天前/察覺

窗外嘶鳴的桑塔納被遠程遙控, 聲音歇了,這個雨夜一下子便靜了。

屋裏像罩着個密不透風的搪瓷罐子,狹窄、悶熱、空氣稀薄, 稠乎乎的令人呼吸不暢。

魚缸裏的金魚争先恐後地拼命将嘴巴伸出水面,挺着身子撲騰着, 翻起白色的圓鼓鼓的肚皮。

窗玻璃上漸漸浮出一層奶白色的薄薄水霧。

姜暮動作緩慢地擦頭發,身體裏凝固而僵硬的血液在一點點溶解流動。

“你……你快點回去吧。”姜暮放下毛巾,拉開房門,伫立在門口。

濕透的校服打着褶緊緊包裹着她的身體, 雖然那厚重而肥大的校服并不能勾勒些許少女起伏的輪廓, 但那緊貼着肌膚和毛孔的潮濕觸感和悶躁溫度, 還是令她不可抑制地感到難堪。

她低頭抿唇, 欲言又止,脖子白淨的皮膚上泛起一片難以啓齒的暗淡的潮紅。

張朝戲谑, “喂,剛剛是誰哭着喊着叫我過來的?”

姜暮微微皺眉,臉上再次浮現她慣有的怯弱,态度卻很堅定,悶頭不說話。

他湊近, 努力捕捉少女那閃爍着的正無處躲藏的雙眼, 确定她是在趕人了,一下子便惱了,他轉身就把椅子一腳踹到桌下, 踩着椅子便上了窗臺, 動作幹脆, 稍顯粗暴。

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痕,也在她心裏割出一道。

他打開窗子, 風雨猛灌進來,瓢潑似的。

黑色背景下,男孩兒身體四周飛濺出無數水點和雨沫,暴雨、泥土混雜的味道撲鼻而來,很涼。

姜暮渾身一顫,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伸出一條手臂試探雨勢,二話不說就要直接往下跳,姜暮反應過來,頓時吓得不敢呼吸,她撲上前一把揪住他背心,“你幹嘛?”

“還能幹嘛,回家。”

他手臂撐住窗框回頭看她,她把他的白色背心下擺拽得像冬天的圍脖一樣修長,上邊也變形了,露出麥色的胸脯和肩甲。

他用力把背心拽回去,甩開她的手,态度十分冷淡。

“雨這麽大,很危險。”她說。

“不是你要趕我走的嗎?”

“那……那我又沒讓你從窗戶走。”

“這麽晚,還下着大雨,我剛洗完澡,怎麽會在外面?難道你要我從大門大搖大擺回家嗎?”

她怔了怔,說得也對。

她沉默半晌,做出一個艱難的決定,“那……那要不然,你還是等雨停再走吧。”

張朝不理她,作勢還要跳,姜暮拉了拉他的背心,“求你了。”

張朝冷漠地看她半晌,回頭朝着狂暴的雨夜偷偷咧開一個笑。

一陣風吹來,冷得他渾身起雞皮疙瘩。

他跳下窗臺,回手把窗子關上,室外的雨聲戛然而止,屋內又變成了一個悶罐。

姜暮回身打開黃色的大衣櫃,從櫃子裏匆忙翻出兩件換洗內衣,迅速卷成一團藏到身後,心悸得厲害。

張朝正背對着她,用毛巾擦試桌子上的水和泥,回頭看她,少女的皮膚不知怎麽突然從臉頰紅到了脖子根。

“你幹嘛呢?”他詫異。

她嗫嚅半天說:“沒……沒幹嘛,你別跟過來。”

張朝微微一愣,反應過來之後也紅了面頰,他不自然地擡手摸摸後腦勺,背過身去,目光回到窗玻璃,雨水沿着少女的背影緩緩流淌彙聚成流。

那雨,絲毫沒有弱下來的意思,黑咕隆咚的,随着少女走進去的身影,像要将他深深吸進去。

姜暮走出房間,關好房門,玻璃窗裏的人影消失,變得單調乏味。張朝收回視線。

張朝彎身,低頭,看向床下,那件綴滿藍色亮片的白色舞蹈裙還孤獨地被遺忘在那裏。

他伸手把裙子拽出來,在手裏抖開抻平,那是很常見的露肩膀和鎖骨的款式,亮片嘩啦啦響,在燈光下亮晶晶,很靓麗,卻散發着一股濃重的黴味。

在張朝印象裏,他似乎見過這條裙子,可是又想不起來細節。他将裙子随手扔在門後的衣架上。

透過衣架和衣服縫隙,他看到後面牆上貼着一張什麽,他将衣服撥開,便看見兩張陳舊的海報,分別是拉丁舞英國國際錦标賽和86年北京首屆國際錦标賽的宣傳海報。

海報應該是有年頭了,已經褪色發黃。

旁邊是兩個黃色實木櫃子,櫃子的夾縫裏塞滿塑料袋,張朝家也這樣,只不過,少女的塑料袋都疊得跟被子一樣方方正正。

在夾縫最上邊,張朝發現一塊小縫隙,張朝仔細看去,吹開裏面的灰,看到裏面夾着幾張照片。

他輕輕用手指摳出來,彈掉灰,共五張,都是姜暮和縣舞蹈團全體成員的合影,背景是縣劇場的紅色幕布和紅色的橫幅,張朝一眼就看到最前排盤腿坐着的姜暮,笑得很明媚,像清晨胡同裏剛綻放的紫紅色牽牛花,墜着晶瑩剔透的晨露,等着朝陽眷顧。

他把照片重新塞回去,回到桌前,紅色實木桌反着柔亮的光澤,桌面擺着一本被雨淋濕的日歷、一個簡易筆筒、一瓶藍色鋼筆水,空缺的位置,原本應該是一個印着紅色大牡丹花的鐵盒。

少女的房間就像一個寶藏盒,到處都藏着小秘密。

他下意識回頭看了看,洗手間傳來斷斷續續的窸窸窣窣的聲音、滾燙的水注沖刷在少女脊背上的聲音、衣服泡在水裏慢慢揉搓的聲音……

他迅速打開衣櫃,扣開鐵盒蓋,書簽便嘩啦啦冒了出來,他順手撿起幾張,看到背面都寫着名言警句,張朝來不及細看,迅速抽出幾張塞進褲兜,又立即将衣櫃還原。

第一次幹這種事,他口幹舌燥,腦門熱得像發燒一樣,手心都是汗。

他裝作若無其事地去了客廳,打開電視機,嘩啦啦的雪花嗡嗡響,他調了幾個臺,也都是雪花,這場暴雨如此暴躁,帶着毀天滅地的氣勢,一定是把天線砸壞了。

魚缸裏的金魚翻着肚子,他逗趣兒地伸手拍拍魚缸,魚被吓得四處逃竄,漂亮的大尾巴像新娘子的紅紗蓋頭在風中飄蕩。

有一條動作卻不是很利索,張朝趴在魚缸上細細觀察,發現那魚的尾巴已經悄無聲息地爛掉了一半。

魚缸裏的水清澈透明,卻還隐隐散着一股淡淡腥味。

姜暮換好衣服出來,穿了一件厚實的粉色運動外套,襯得小臉更加紅潤。

她将一條幹淨的毛巾遞給張朝,走回房間幹幹爽爽地窩在椅子裏。

張朝關掉電視,跟着她回房間,用她給的毛巾胡亂擦幹頭發和肩膀上的水,他又拖來一把椅子坐在她身旁,兩人目不轉睛地望向窗外。

等風止,等雨歇。

……

“你會疊幸運星?”張朝看到她被窩裏露出一角的幸運星玻璃瓶。

“嗯。”她答,輕輕一聲。

“給誰疊的?”張朝舉起瓶子,晃了晃,對着燈看,“疊完了送我?”

姜暮偏頭看去,瓶子裏的星星像開了背光燈,變成透明的,發着淡淡熒光,璀璨晶瑩,像來自天上的。

“不行。”姜暮說,她伸手來搶。

張朝舉過頭頂,“為什麽不行?”

“我說不行就是……”

這時,樓道裏傳來隔壁摔防盜門的聲音,姜暮不再講話,屏息,條件反射地站起,攥着拳頭,神色驚恐。

張朝詫異,也站起身,警惕地聽着門外。緊接着傳來嘩啦嘩啦的鑰匙串碰撞聲,有人吹着口哨撲騰撲騰下樓。

姜暮驚魂未定地重新坐下,張朝趴在窗臺上往下看,一個黑影頂着雨舉起手電筒朝二樓上方的緩臺處晃動,又踮腳看了看,然後鑽進黑色桑塔納,黑色轎車亮起橘黃色的大燈,倒車,開走。

燈柱所及處,雨水滂沱。

“是隔壁李廠長。”他抽回身,重新坐下。

身邊的少女沒有講話,神情恍惚,連呼吸都弱了許多。

“你怕他?”張朝察覺。

“沒……沒有。”她雙手抱起雙肩,失魂落魄卻強裝冷靜的模樣讓人疑惑。

她怕他不信,又補充道:“我只是很怕下雨,很怕黑,他下樓時……動靜太大。”

張朝将信将疑,看向樓下,桑塔納繞過最蹩腳的狹窄胡同,順着柳南街揚長而去,那帶着黃色光暈的尾燈,正緩慢彙入小縣城袅袅的雨夜裏。

“李艦該不會就是那個男……”

姜暮迅速擡頭,漆黑眼睛裏的驚惶一閃而過。

室內更靜了,床頭的鬧鐘噠噠噠走着。他們之間的距離,像少女的心髒,脆弱、敏感、岌岌可危。

只不過想開個玩笑而已,張朝欲言又止。

“當我沒問。”他繳械投降,頭暼向窗外的雨,目光努力在雨夜裏穿梭尋找,想尾随桑塔納的燈,但他卻只能從漆黑一片裏看到玻璃上折射的自己和姜暮的影子,他們正并肩坐在一團幽黃的燈光下。

他重新搖晃起幸運星的瓶子,“你還沒說這是給誰做的,真不是給我?”

姜暮從抽屜裏又拿出一疊方形彩紙,沉默地疊起來。

屋裏悶悶的,張朝有些坐不住,他摸着頭頂的板寸起身,在她身後來回游蕩,發現她低頭認真與幸運星對抗的樣子,有些好看。

昏黃的燈光将她的發絲打上一層柔光,像塗着一層油蠟。

他站在她身後,對着玻璃裏的影子,緩緩伸出一只手。

影子裏,他的手指被燈光投映得又粗又厚,而她的頭發卻被拉得又細又長,它們在光影裏輕輕相觸,緩緩摩挲。

“我是給姥姥疊的。”姜暮突然回答,擡頭從玻璃窗看他。

張朝的手僵在半空,随即若無其事地抱住自己手臂,無措地摩挲兩下,故作鎮定地解釋說:“這屋裏有點冷啊。”

他摩挲着下巴和背心,看窗外雜亂無章的雨。

姜暮驚訝,見他衣服濕漉漉的,起身從床上拽出條毯子給他披上。

張朝安安靜靜坐回椅子裏,圍着厚厚的毯子,眼睛暼見桌角粘的溫度計,三十二度。

姜暮不再講話,張朝便轉移話題,“你跟你姥姥感情很好?”

姜暮點頭,“我從小是姥姥帶大的,你應該知道。”

“是啊,我還記得小時候你姥姥就住在這裏。”張朝看着窗外的雨,陷入沉思。

他記得那也是一個雨夜,下着很大很大的雨。

他發高燒,張文斌在廠裏加班,忙着圖書館書籍購進工作,武芝華只好頂着雨背着他去找醫生,胡同裏沒有一點遮風擋雨的地方,他們的傘被風吹斷傘骨,武芝華的鞋子一次次陷入泥裏、水泊裏,他渾身發抖,蜷着小小身體,用盡全身力氣抱緊她的脖子,風像刀子一樣切在他的肌膚上,雨水砸在頭上,很疼,激起一波又一波的顫栗,冷熱交替。

他覺得他睡着了,那場夢沉得就像鉛墜。

那天他們恰好遇到送姜暮回家的姥姥,她們騎着倒騎驢,把他們送到縣醫院。

那個時候的姜暮跟現在完全不同,他似乎還記得,那天她穿着漂亮的裙子,外邊披着她姥姥的帶有金色絲線的綠色圍巾,雖然她也跟他一樣凍得渾身發抖,但她搓着肉嘟嘟的小手,不斷朝手心哈氣,然後把熱乎乎的手心捂在他的臉頰兩側。

那個時候張文斌和他媽媽武芝華也還沒有感情不和,那個時候,他無論犯了什麽錯,只要有武芝華在,張文斌就不敢動手,但後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們開始整夜整夜吵架,他們經常背着張朝因為一些他不知道的事而争論不休,有一次他偷聽,聽到姜暮的名字。

想到這裏,張朝忍不住看向姜暮,姜暮迎上他的目光,“怎麽了?”

倒也沒怎麽,再後來,沒過多久,武芝華便搬到火車站附近的她開的成衣店住,只有成衣店生意不忙時才會回來住,就這樣和張文斌一直過着半分居式的生活。

而姜暮,原本在幼兒園和他關系最好,也不知為什麽漸漸和他疏遠了,她甚至讨厭他。

有些事,張朝不敢去猜,不敢去想,怕自己顯得矯情。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去窺探,那些瞞着他的,到底是怎樣的秘密。與姜暮,又有着怎樣的關系。

“我先回去了。”張朝突然起身,眼底黯然。

姜暮詫異,“雨還沒停。”

他仍然往門外走,姜暮跟在身後,“你這會兒又不怕你爸發現打你了嗎?”

“他沒在家。”張朝回身看她,“剛剛騙你的。”

姜暮微怔,咬着嘴唇,一臉不高興。

他笑,“這麽容易上當受騙,以後要被男朋友欺負的。”

她憋紅了臉,“要你管?”

“你不要我管,那你剛剛叫我幹嘛?”

姜暮說不過,只得自己生悶氣,氣得腮幫鼓鼓的。

“放心,我以後是不會欺負你的。”張朝又說。

“你這還叫沒有欺負我嗎?”

姜暮講完,意識到莫名其妙被占了便宜,頓時又氣又惱。

張朝哈哈大笑,笑得仰起頭,“好,我保證,以後都不欺負你。”

他的笑意明快,生動,活力四射,充斥着毫不內斂的翠青氣息。

他徑直走到玄關處。

只見地板上,印着一雙皮鞋印,沾着泥水,張朝頓住腳步。

姜叔叔已經離開,這屋裏沒理由出現男人的新腳印。

姜暮慌張地伸腳胡亂抹掉印記,白色的短襪弄得又黑又髒。

張朝站在門口,猶豫着問,“我們既然是朋友了……那麽……你有什麽事都可以……”

他盡量将聲音方輕放柔,像是試探,亦或是期待。

她背過身,手指糾纏在一起,壓低聲音說:“誰說我跟你是朋友,我們不是朋友,我和你永遠都不可能是朋友,最多……最多……”

他原本因緊張、窘迫而泛紅的臉頰漸漸變得冷卻、蒼白。

他轉身摔門而出。

姜暮怔在原地,嗫嚅着:“……最多,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