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雲禾不知道,喬牧是去了人間的蜀山。

傳聞蜀山藏經閣海納百川,集世間各種典籍傳記。陸銘死了,陸遙山的願望也無法實現了,洛雲禾沒有想到這一點,可喬牧眼裏只有她,他擔心洛雲禾因此回不去素霜城,若是這樣那便是必死無疑。他絕不可令這樣的事發生,他本想去天界藏書閣尋找解開這個劫難的辦法,可是天界戒備森嚴,他又是未黎一族的,硬闖偷進都不是上策,他急中生智,想着人間的蜀山也有不少藏書,雖不及天界的齊全,但至少也有一些天界沒有的典籍。他便背着大家,一個人上了蜀山。

蜀山由玄羽掌門管理,玄羽是上一任掌門最得意的徒弟,也是蜀山派成立多年來,道行功法最深厚的人,曾有傳聞,說他估計再過個幾十年便可得道升仙了。

玄羽雖然年歲已大,須發皆白,但卻武功高強,頗有一股老仙長的感覺。

他聽喬牧道明來歷,勸慰道:“年輕人,我雖不知你口中所言的命數劫為何物,也不知你究竟來自哪裏,只是我蜀山藏經閣收納的不過是些武功典籍,這些劫數也并未我等凡人可解,所以啊,你還是不要白費力氣了。”

人間對于未黎一族的記載會随未黎族人的離開而銷毀,玄羽雖然道行深,卻也不會得知喬牧口中所言的命數劫為何物,但喬牧又無法道明他自己的身份。即使掌門說沒有這方面的藏書,但他還是請求掌門允許他進閣尋書。

玄羽道長自然樂意幫助他,只是蜀山藏經閣裏有太多不能對外人展現的秘籍功法,若是讓喬牧一個外門人進去查閱書籍,實在壞規矩。玄羽道長也是左右為難。

喬牧沉默了一會兒,道:“晚輩知道蜀山派一種法術,叫做攝魂術,可以攝取別人的記憶,我且前去查閱,過後您再将我的記憶抹去。”

“這是我們蜀山派的秘術,你一個外門人竟然知道,想必你該不是一般人,可是這施攝魂術的過程會非常痛苦,就連神仙也難以忍受的啊。”玄羽掌門道。他也不忍心看着這個年輕人承受這樣的痛苦。

“晚輩不怕,只求掌門允我進閣一覽。”喬牧彎腰行禮,懇求着玄羽。

玄羽嘆了一口氣,道:“罷了,你既然如此堅決,進閣一覽便是,只是你要得這種逆天改命的方法,我這裏大概是沒有的,也許你去了也是徒勞。”

喬牧堅定地道:“謝過掌門。不論結果如何,我都要試一試。”

玄羽搖搖頭,還真是沒見過這樣執拗的人。那個讓他無論如何都要試一試的人應該對他很重要吧。

就這樣,喬牧進閣找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閱遍蜀山藏經閣,卻始終沒有找到關于未黎一族命運劫的解法。

但他還是不肯離開,想要重新再找一遍,其實無論他找多少遍,始終都不會找到的。但他就是要這樣做,他不能讓她有事,他說過要帶她回去的,他說過要帶她回家的,對于洛雲禾,他絕不能失信于她,絕不能讓她失望。

玄羽掌門實在不忍看他這般折磨自己,便出言相勸。

“年輕人,我知道這件事對你而言很重要,但我蜀山确實沒有這樣的秘術,你還是去別處找吧。”

喬牧不說話,卻停止了翻書的動作,他微微低頭,發紅的眼眶有些濕潤,他好似顫抖了一會,便擡起頭,幾天未曾合眼的他,頭發淩亂,眼神渙散布滿紅血絲,與他往日那般意氣風發,冷傲逼人的模樣截然不同。那只是因為,洛雲禾,是他唯一的軟肋。

他的聲音還有些飄忽,帶着顫抖道:“多謝掌門,請掌門施攝魂術,晚輩便就此拜別。”

玄羽掌門有些動容,初見這個年輕人時,他雖眉頭緊鎖,卻不難看出他是個正氣精神的年輕人,卻也為一個人,如此着急焦慮,甚至有些瘋魔。

玄羽施了攝魂術,而這個過程當中,不論有多痛苦,喬牧都不曾叫喊過,而是緊閉發白的嘴唇,額頭青筋暴起,緊皺眉頭,一聲不吭。

玄羽看着也很揪心,雖然與他相識不過短短幾天,卻還是起了同情之心。天命如此,浩蕩天地間,人的力量是如此渺小,微不足道。

喬牧幾乎是搖晃着走出了蜀山山門,玄羽掌門本想留他一晚,待他恢複後再離開,誰知他心裏着急,一刻也不肯休息,立即離開了。

玄羽掌門只好默默在心裏祝願他能早日找到他要找的東西了。

喬牧離開了蜀山,實在撐不住了,便回了浔景城來找洛雲禾。

洛雲禾正巧聽林喻慈說上次見喬牧出門了,至今都沒有回來。這幾天大家氣氛都不好,喬牧又武功高強,做事又沉穩可靠,想必确實是有什麽急事要出去,便沒有過多擔心。但其實那天林喻慈不僅看見了喬牧,而且還問了他去幹什麽的,喬牧告訴了林喻慈自己是去找法子幫洛雲禾解除命劫。可喬牧拜托她不要告訴洛雲禾,他怕她會擔心自己。林喻慈才沒有跟她說實話。

可這麽多天喬牧都沒回來,洛雲禾覺得很奇怪,便準備出門尋他。剛走出家門不遠便看見喬牧倒在地上,氣息奄奄。

洛雲禾急忙跑過去,确認是喬牧無疑後便大聲叫着他的名字。

“喬牧,喬牧,你醒醒啊!”洛雲禾着急地要哭出來了。

喬牧虛弱地微微睜開眼睛,用盡全身力氣擠出一抹笑容,道:“我,我沒事。”

接着便昏迷過去,依稀聽見耳畔有人哭着叫着他的名字,然後他的世界便安靜了。

喬牧再醒來時,已經過去兩天兩夜了。

洛雲禾和林喻慈輪流守在床前,期盼着他醒來。

秦遠為他診治,這才知道,他這是受了攝魂術,又強行運功瞬行回來,自然是氣力耗盡,奄奄一息。

秦遠輸了些真氣給他,雖然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但對于他的修為,卻是折損大半。以後他的修行路只會更艱難。

這天早晨,洛雲禾趴在喬牧的床邊睡着了。

喬牧微微睜開眼睛,有種九死一生恍如隔世的感覺。低頭看到洛雲禾在自己身邊睡得沉,便又覺得慶幸,還能再見到她。

他伸出手,想要接觸到她的發絲,還未等他觸碰到,洛雲禾便睜開眼睛了。

她揉了揉自己眼睛,睡眼惺忪。

她突然發現喬牧醒過來了,一下子就哭出來了,她道:“你終于醒了,你終于醒了!”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訴說着自己這兩天是多麽擔驚受怕的。

喬牧靜靜地看着她,沉默地笑着。

看她不但哭不完,還越哭越起勁,便趕緊安慰她道:“傻丫頭,我還沒帶你回家呢,怎麽會有事呢?別哭了。”

喬牧剛醒,聲音還有些沙啞。

“牧哥哥……”洛雲禾擦了擦眼淚,突然道。

她已經很多年都不曾叫過喬牧哥哥,如今這般情境,她卻叫了出來。

喬牧臉上的笑僵硬了一下,他垂眼,沉默了一會,又重新挂上笑容,輕輕道:“不哭了,不哭了。”

幸好他沒事,躲在門後面的林喻慈在心裏想到。幸好,他沒事,這就夠了。

林喻慈努力朝着自己笑了笑,她深吸一口氣,如釋重負。她又看了一眼房內,只看見是喬牧笑着安慰着洛雲禾。她又苦笑了一聲,離開了。

可笑是命運玩弄,讓林喻慈時至今日才明白一些事強求不來,那個人本就不屬于他。即使如此,她卻仍抱有希冀,心中依舊存着希望,以為哪怕是一點點的喜歡,都應該會有的吧。

可畢竟這一切不過是她所想,世事無常,總是不如人意。

房內,洛雲禾停止了哭泣,問着喬牧這段時間去哪了。

喬牧遲疑了一下,說道:“我去了魔界找遙山父親的訊息了。”

洛雲禾倒也不懷疑他,只是“哦”了一聲,但轉念一想,若只是去魔界尋信息,怎麽會受了攝魂術。

她問他,他卻不在意地說,根本不是攝魂術,是秦遠診錯了,其實就是和魔界中人打鬥了一番,受了些內傷而已。

洛雲禾将信将疑,但也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可她不知道,喬牧為了她,日夜尋方解除她的命劫,甘願受攝魂錐心之痛,也要為她求得這一渺茫的機會,他不知道她是他這一生,拼了命也要保護的人。

喬牧是寒川裏的溫柔鄉,只有陽光才能融化他的心,給予他最真摯的溫暖。可他忘了,他本是寒冰,所有的溫柔都是在化成了水之後,可到那時,他便不是他了。

“對了,我想到一個辦法,可以幫陸遙山見到他父親。”洛雲禾突然想起來這事,趕緊跟喬牧說道。

喬牧沒有說話,只是用眼神示意她接着說。

洛雲禾自然會意,道:“我們可以去地府找陸銘伯伯,就算他轉世了也能從閻王那裏找到他來世的去處。”

喬牧笑了,對啊,這樣的話,阿雲的劫數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他點頭道:“好。”

陸遙山一聽說喬牧受傷了,總是跟着秦遠上山采草藥,他本是想留下來照顧他的,但是洛雲禾和林喻慈說他是個男人,五大三粗的,難免有些地方不夠周全,他自己細想想也确實如此,便随了她們。但他還是一刻都不能閑着,便就跟着秦遠采藥去了。雖說不知道這人間的草藥對喬牧這個神仙管不管用,但是大概是沒什麽副作用的,畢竟洛雲禾上次的風寒,也是人間的草藥治好的。

晌午,陸遙山才背着一大筐草藥回來,他也就只會認些治療傷痛的草藥,畢竟他是個捉妖師,隔三差五就要受傷,他為了生存,一介武夫也要學着認些草藥。可是,對于助喬牧療養調息的草藥他自然是不知道的,只能依靠秦遠帶着他了。

好似是真的進入夏日了,陸遙山回來時,頭上還冒着汗,倒也不是他體虛,而是這山林裏的山路實在不好走,一下是陡峭的山坡,一下又是茂密的草叢,這林子來的人又少,能走的正經路沒有幾條,這上一次山,也是十分辛苦的。

陸遙山放下背簍,一聽說喬牧醒了,便趕忙往他房裏快步走去。

一進門便看見林喻慈端來午飯,洛雲禾又坐在床邊與他閑談,洛雲禾說得手舞足蹈,興致極高。

陸遙山笑道:“你可終于醒了,真是把大家都吓死了。”

喬牧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輕輕笑了笑,并未言語。

喬牧又将眼光轉向洛雲禾的臉上。眼底透着的溫柔,是他從未顯露過的柔情,洛雲禾不知道,喬牧此去只因她一人,所有能牽動他的心的,歸根結底,就是那個叫洛雲禾的姑娘。

可喬牧也不會知道,陸遙山也這樣被洛雲禾牽動着。也許是第一次見她,便産生的悸動,也許是身體不受控制得為她擋下攻擊,不顧生死。起初陸遙山不明白,他當時什麽也沒想,他的心好像指引着他,驅動着他去保護她,可就是這樣一個相識短短幾日的女子,自初見一面,便從此魂牽夢繞,只系她一人。

洛雲禾不知道,陸遙山每日都會起一大早,下山去為她買好吃的,然後回來又裝作起晚了,責怪洛雲禾将好吃的都吃完了,其實他就是想都給她吃。每次看她吃得那麽香,他總想去搶來吃,可每次他都只是做做樣子,即使真的被他搶來了,他也會說“怎麽看起來不好吃了,算了算了,小爺不跟你一般計較,這東西,你拿去吃吧。”洛雲禾每次都說他奇怪,其實就是他故意的,他就是要看她氣惱的樣子。洛雲禾不知道,她每日都會去山林裏轉轉,每次去時走的那條小路,是陸遙山提前為她開的。他知道她對着人間的事物好奇得很,擔心她進山林會迷路,便開了一條小山路,讓她只要沿着這路便可以找到家,每日他都說自己去練劍了,其實他是去開路去了,他将小路周遭都種上了些好看又驅蟲的植物,怕她被什麽傷着。

洛雲禾也不會知道,幾日前陸遙山沉浸在父親逝世的悲痛裏時,更多地想得是洛雲禾,他擔心着洛雲禾無法完成使命,再也回不去家了。她常常吵着回家,她很想家啊,可這裏終究不是她的家,如何能因為自己,害得她回不去家,他越想,越愧疚,越無顏見她,也不敢見她。明明她是那樣一個明媚的人,他本以為自己今後的人生都是黑暗的,直到她出現,帶給她陽光和溫暖,他們雖然常常吵嘴,可他喜歡這樣與她相處,拌拌嘴吵吵架,每次都将她逗得撅起了嘴,自己又在心裏偷笑,暗暗欣喜。可現如今,他卻害了她。那幾日,他不僅是為了父親逝世,更多的是對洛雲禾的愧疚。他只是一個凡人,什麽都不能為她做,越這般想,他越覺得無能為力。直到那日,他終于決定面對了,面對父親的離去,面對洛雲禾,面對怯懦的自己。

可她卻說,她想陪着他。

正是這句話,徹底擊垮了陸遙山僞裝的堅強,那一刻,是他這幾日以來第一次看見光明。

正是這一天,他知道了,旁邊陪着她的女子,是他傾盡一生,傾其所有,拼了命都要保護的人。

洛雲禾看見陸遙山進來了,道:“我們正巧說到你呢,你就來了。”

陸遙山疑惑道:“說我什麽了?”

洛雲禾大笑了一會兒,平複了一下,道:“你還真是忘事啊,昨日你上山采藥時,不是正巧被鳥拉了屎在你頭上嘛?怎麽?你給忘了?”

說完她便又狂笑起來,就連林喻慈,也笑出了聲,一向不茍言笑的喬牧,也染上了笑意。

陸遙山臉唰一下便紅透了,這等糗事,當着衆人的面說出來,簡直是丢人丢到家了。

陸遙山又惱又無奈,咳咳了兩聲,言辭懇求道:“這事以後能不能別提了?”

洛雲禾笑夠了,擦了擦笑出來的眼淚,道:“好好好,不說了。”她憋了憋笑,後來發現實在控制不了,便又開始笑起來。

陸遙山窘迫道:“你別笑了,不準笑了!”

洛雲禾盡力收了收笑容道:“知道了,不笑了。”

陸遙山舒了一口氣,這家夥要是再說下去,他的臉真的是要丢盡了。

他想起了一件事,突然道:“對了,師父說,待喬牧傷好了,便去地府。”

喬牧立馬道:“我的傷不礙事,若是秦先生準備好了,即刻出發便是。”

洛雲禾和林喻慈擔憂的看着他,可他卻不動搖。

大夥拗不過他,便決定後天出發了。

也不知這一去,能否平安歸來。

喬牧身體還未恢複,卻堅持下床走動,大概是怕大家以為他沒有痊愈就不讓他去了吧。

這幾日林喻慈似乎有些奇怪,不僅話變得少了,而且看見洛雲禾都會有意無意地躲着。大概她是不知道怎麽面對她吧,見到她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她擔心自己會說出什麽話,影響到她們的感情。可是她這樣躲着就有用嗎?心裏想着的事,就可以因為不見到洛雲禾而不去想了嗎?她知道答案是否定的,可她還是要騙自己。

可她還是忍不住想,阿雲對他而言,是很重要很重要的存在吧。有時她總幻想,那個人是她就好了,但又會覺得自己這種想法太過自私,可這個念頭總是揮之不去。

林喻慈将這些事都藏着心裏,她不說,洛雲禾自然也不知道這些事。她總以為是她擔心喬牧,所以才這般悶悶不樂,可是每次她都想逗逗她開心,林喻慈卻總找些離開的理由,不與她過多交談。林喻慈每每想到這些事,她總忍不住想起自己的父母,突然覺得心裏的思念快要壓抑不住了,她出來這麽久,第一次這麽想家。

出發的日子到了,秦遠計劃,洛雲禾與喬牧一同前往地府找閻王,秦遠他們便留在家中,待他們回來再做進一步打算。陸遙山他們倒是很認同這樣的安排,畢竟他們去了也沒什麽用。洛雲禾臨走時,看了一眼陸遙山,他們的視線相交,卻兩相無言。

“我一定為你實現心願。”

“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洛雲禾轉身,向着前方,努力笑了笑,與喬牧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