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比觸覺更早恢複的是聽覺。
“砰——”
子彈旋轉着在耳邊拉出尖銳的音浪,猶如鋼針直刺入耳膜。
斐時下意識皺了皺眉,随之而來的如同蜂鳴般的切切私語,伴随着充滿惡意的低笑聲。
“你看,我早說了不應該讓這種人和我們一起。”有人發出了尖細的聲音,“威爾老師,這只是在浪費我們的時間。”
“你以為你在做什麽,嗯?”一個粗野的男聲由遠及近地響了起來,“開不了槍就離開,‘羊之鄉’的靶場不需要一個不敢動手的學生。”
斐時這才忍着太陽穴的陣陣刺痛,睜開眼睛。站在眼前的是一個神情粗犷的男人,滿臉的胡子,粗糙的面部皮膚上浮凸着幾道淡色的傷疤。
他正低垂着頭看她,猶如俯視着地上模樣惡心的爬蟲,面上的表情說不上是厭惡還是恐懼。
——即使是Eternal nightmare,也還是做不到把表情畫成餅狀圖啊。
斐時腹诽了一句,随即雙手向前,遞出那不斷扯着她的雙臂向地面垂落的鐵塊。
——一把做工粗糙的獵槍。
“太重了。”斐時平靜地說,“您幫我拿一下吧,謝謝威爾老師。”
威爾瞳孔一縮,随即扯出一個僵硬的微笑:“這是你的練習時間。”
“太重了,”斐時重複了一遍,“我很柔弱的,會受傷。”
眼見威爾還是沒有接過槍的打算,斐時幹脆扭頭,四下掃視聚集在她背後的人群。
這裏約莫有二十個人,男女老少均有,他們呈半圓狀将兩座靶子圍在中間。位于左側的靶子前站着一個男孩,此刻正手足無措地抱着槍,呆呆地看着她。
“你好,剛剛是你說不想浪費時間的嗎?”斐時微微一笑,對着最初聲音傳來的方向問道。
雖然她的語氣溫和,近乎溫柔。但一陣沉默忽然襲擊了人群,幾乎所有人都在逃避她的眼神,有種噤若寒蟬的意味。
——看來還是害怕多一點。
斐時慢悠悠地挪了幾步,把槍遞給那個試圖往他人身後躲藏的女孩。對方長了張下颌尖尖,頗有幾分妩媚的臉,眼下卻渾身打着哆嗦,一副花容失色的模樣。
“好好玩。”交出了手裏的槍,斐時打了個呵欠,沖人群擺擺手,就往場地邊的公共長椅走去,“期待你們的成績哦。”
直到她在長椅的椅背上落座,才擡手用力揉搓還在刺痛着的太陽穴。
斐時擡頭,看向一碧如洗的藍天。
Eternal nightmare本該在副本載入的第一時間就告知玩家任務與通關提示。但她,至今沒有接收到一個字。
——多半是被防火牆攻擊了。
Eternal nightmare(永恒噩夢),簡稱EN,是近幾年新興的恐怖全息游戲,一經問世就迅速沖上了“新人類最熱愛的娛樂活動”榜單的頂峰,即使是已經宅了幾年不出門的斐時,也在浏覽游戲論壇時,見過各路人士語氣熱切地談論起它。
而生産該游戲的公司ReLive找上斐時,是在游戲失敗的玩家無法登出情況頻發的第三個月。
想要通關一個沒有通關要求的游戲,就像要在迷霧中尋找正确的出路一樣困難。唯一的辦法,就是從其他玩家那裏得到訊息。
然而斐時早已被警告過,通過非正常途徑進入游戲的她,一旦身份被游戲系統察覺,就會立刻被驅趕出去。而按照目前的情況,游戲主系統恐怕已對她的存在有所察覺。
斐時難得嘆了口氣,她是來玩游戲的,可不是來和其他玩家搞社交的。
雖然她自認為新世界第一游戲宅,但對全息游戲可以說是半點不感冒。如果不是最近把手頭的游戲都以最高難度通了關,進入了所謂的空窗期,她多半也不會在那份合約書上簽名。
——更別說Relive手上還攥着她最大的把柄。
“那、那個······你要不要再去試一下······”一個細細的聲音把斐時從回憶裏拉了出來,那是剛才站在另一個靶子前的少年,他長了一張窄而長的臉,鼻翼兩邊滿是灰褐色的雀斑。斐時俯視着他,直到他的聲音細弱至微不可聞,臉也漲紅成豬肝色,一雙眼睛卻亮晶晶的,直直地望着她。
桃花?游戲設定的爛桃花?
斐時心說,不過或許是朵可以派上用場的桃花。
她面上不動聲色,往少年的方向傾身過去:“你怎麽流這麽多汗?”她溫柔地問,一邊将手伸進裙子的側兜t裏,“拿我的手帕擦擦汗吧。”
“不用不用!”少年連忙後退幾步,眼神躲閃,“我自己有、自己有······”
“哦,正好我沒帶。”斐時立刻說道,把空空如也的右手展示給他看。
少年:“······”
少年:“其實······剛才大家不是有意的。你也知道大家一向把槍術看得很重要,好不容易有練習的機會,肯定不願意放過。你剛剛那樣,大家肯定都不樂意啦······”
“應該不只是因為我浪費了大家的時間吧。”斐時将眼神投向靶場,眼下靶子前又換了一個人,一張亞洲面孔在四周歐美人的映襯下,像是掉在紅豆堆裏的綠豆那麽顯眼。
她似乎抗拒着從威爾手裏把槍接過去,人群裏仍是低語陣陣,但零星能被辨別出來的都是安慰的句子。
少年也意識到了什麽,立刻閉了嘴,看她的眼神多了些許憐憫。
斐時落寞地笑了笑,自嘲道:“果然還是因為我是‘那種人’,所以大家才不喜歡我吧。”
“我覺得你和我們本地人沒有差別!”少年突然激動起來,“真的!而且我沒有······沒有不、那個、不喜、喜歡你······”他說到後來,原本已經降溫的面頰又滾燙了起來。
原來“我”是個“卑鄙的外鄉人”。
——至于“外鄉人”為什麽會被讨厭,看來還得進一步探索。
斐時無暇去顧忌男孩忸怩的姿态,她沖着靶場中央那個剛退下來的女孩招招手。
*
“你剛剛是在叫我嗎······”周婷猶豫着靠近了長椅。她是EN的新玩家,此前也從來沒有玩過帶有恐怖元素的游戲。因此,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她膽戰心驚。
眼前的女性氣定神閑地等待着她的靠近,神色懶散,幾乎讓人疑心她在犯困。她的長卷發如同黑色的瀑布一樣流瀉下來,膚色是亞洲人裏極少見的冷白,下颌線條明晰,五官線條精致得幾乎鋒銳,在陽光下,有如冰刀倒映日光,有種凜冽而炫目的美感。
然而此人的行為舉止太過詭異,她竟然是雙腳踩在椅面上,整個人坐在椅背上的。看上去要比高挑的周婷還高出小半個身子。
——這樣子實在不像個正常人。
被她定義成不像正常人的斐時正上下打量着她,嘴角雖然微微帶着笑意,眼神中卻透出一股直白的審視。
數秒後,斐時抛出了一句幾乎讓周婷心髒停擺的話。
“新人?心理素質還不錯。”
周婷渾身止不住地一顫,差點撲了上去:“前、前輩——”
“噓,在NPC的面前可別這樣叫你的隊友······”
計劃成功。斐時笑眯眯地豎起一根手指,繼續誘導,“我是斐時,一個外鄉人。你應該知道在這個副本裏該用什麽樣的态度對我的吧。”
“哦哦!對。”被“前輩”提醒了的周婷,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眼前這根大腿是根态度友善,腦子還不錯的大腿。
她有些後怕地瞄了眼還沒走遠的男性NPC,從游戲主持人那裏她得知這個NPC叫做傑弗瑞,和她們兩人年齡相仿。
“那個,我叫周婷,是村長的女兒。但是,”周婷撓了撓頭,有些苦惱地說,“我好像沒有得到什麽關于‘外鄉人’的情報。”
“也許是支線任務。”斐時立刻搭上她的話頭,把話題引到任務上,“聽說新人一般都會有支線任務,不過老玩家和新人組隊的情況我倒是第一次遇到,也許會有不同情況。”
“沒有支線任務啊······”周婷一臉迷茫。她再一次點開任務面板,再三确認了一下,“上面只說讓我們取得狼人殺的勝利。”
“······狼人殺啊。”斐時眼皮抽搐一下,語氣有些沉重。
“怎、怎麽了嗎?”周婷平時不怎麽玩游戲,對它僅有的認知也僅停留在“聽說過規則的’舊時代産物’”上,“是很難嗎?”
“不是。”斐時滿面憂傷,“是太無聊了。”
無聊到她現在就想放棄任務,強行脫離游戲。不過,既然都答應了人家,就沒有出爾反爾的道理。
“那你就沒必要太在意這個設定了。”斐時輕快地從長椅上跳下來,“我們移動、換個地方看看吧。總得把另一個隊友找到才行。”
從周圍的環境以及副本自帶的裝扮看來,背景大抵是舊時代歐洲的鄉村。以“狼人殺”為主題的游戲,弄出一堆前置劇情來,其目的大概率是為玩家提供線索。因此,游戲的主舞臺不可能被設置在這個四下無人的森林中心。
即使最後一個玩家本身也是歐洲人,只要他也在這批NPC裏,一定會注意到身份是“本地人”卻長着亞洲臉的周婷。
她沒有第一時間帶着周婷去其他地方探索,也是想等等看最後一個玩家是否會出現。
現在看來,另一個玩家應當是被投放到了副本的其他區域。
周婷愣了一下:“你怎麽知道我們還有一個隊友的?”
“噢······”斐時睜着眼睛說瞎話,“一個老玩家帶兩個新人,一般來說是這個配置。”
在周婷看不到地地方,她的右手隔着袖子撫摸光潔的手腕。
那裏本該帶着一只手環的,而現在只剩下了一紅兩綠三個點烙印在肌膚上。這告訴她,除了她以外,這個游戲裏還有兩個亟待她拯救的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