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牧和林喻慈兩人一前一後,相繼走進院子。

一路上,只言片語後,是無來由的沉默。喬牧和林喻慈,便是這般似乎無甚言語地回到家中。但林喻慈依舊覺得很開心,畢竟只要自己向前看,就能看到他,真好。

“你們回來了。”洛雲禾見林喻慈回來了,便上前迎他們。一旁的喬牧,只管看着洛雲禾挽住林喻慈的手,微微勾起嘴唇,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說不上奇怪,只是有點隐藏着笑意的感覺。

“喬牧你可終于回來了,趕緊教教洛雲禾吧,這麽笨的學生,我實在無能為力了。”陸遙山抱怨道。明明是他自己争着要教洛雲禾的,人家學不會倒還成了洛雲禾太笨了。人家可是神仙來的。洛雲禾在心裏罵了一遍陸遙山。不過這事,洛雲禾還真不好跟陸遙山理論什麽。陸遙山教自己劍術,可謂是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洛雲禾學不會自然是自己占了大部分原因。是以陸遙山這般言論也并無道理,只是洛雲禾不甘被人說腦子笨,也就只能在心裏偷偷罵一罵陸遙山了。

喬牧将手背在身後,墨黑色的長絲輕輕吹下,他只身着古樸的白色長袍,無甚修飾,天然古樸,再加上他本身寡淡清冷的性子,活脫脫一個隐世神仙模樣。可他不曾變換表情的一張俊臉,聽了這話,竟鎖緊了眉頭。

許久,他松了松眉頭,啓聲道:“我教了她百餘年,她也不曾聽話學過。”

語氣卻非同一般的冷淡,他只直直地盯着陸遙山,一字一句道。可只有陸遙山才聽明白其中用意,聽出了喬牧言語中無聲的警告。他像一只守護食物的猛獸,一旦對方有惦記食物的念頭,他便狠狠盯着他,好似随時準備和對方撕咬決鬥。陸遙山的臉上挂着不可捉摸的表情。好似笑着,卻又像是在嘲諷,至于到底是嘲諷喬牧的自以為是,還是嘲諷自己懦弱膽怯。陸遙山不明白,也不願明白。

“是嘛,看來你要是認真學學也是可以學會的。”陸遙山依舊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道。眼神卻從未離開喬牧。他與喬牧,雖相交不長,但都已經當對方是摯友兄弟,又一同經歷過那麽多次生死,感情更是深厚。本來朋友不多的他,能夠在人間認識陸遙山已屬大幸,在他的心裏,在人間的這些時光,比得上以前在素霜城悠長歲月孤寂的日子。在人間結識的夥伴,在他心裏,雖無甚言語,卻已經是不可或缺的摯友。可唯獨在洛雲禾這件事上,他不能讓。

喬牧性子寡淡,又不平易近人,從小到大,也就洛雲禾和她大哥願意和他交往。他雖實力過人,卻總被人說是個薄情的人。喬牧父親離世時,喬牧未曾掉過一滴淚,這引來了家族中人的不滿,他們罵他薄情,罵他寡義。他與他的母親相依為命,母親無親無故,沒有依靠,便因喬牧,常被家族裏有權勢的人欺辱。喬牧年少不懂事,只顧着維護母親,記得當年,他一人面對家族中的權貴。重傷家族中人,自己也遍體鱗傷,他渾身是血的回到家中,母親滿眼心疼,他卻笑了,他用他稚嫩的小手輕輕為母親擦去淚水,他說:“誰也不能欺負阿娘。”因為這件事,喬牧母親帶着喬牧離開了他父親的家族。喬牧從此被素霜城的人唯恐避之不及,他便做了個薄情寡義之人。再不與任何人多加言談。

直到那年被王上接納,與兒時好友的大殿下相見,還得洛雲禾相護。也是在那時,他才從父親的離世後,第一次有了安心的感覺。他勤于修煉,功力深厚,若不是有未黎修煉的阻礙在,怕是洛嶼與他戰一場,都未必能占上風。喬牧雖沉默寡言,但若有人求助于他,他也會盡力相助。素霜城的人便慢慢開始接受他,再不對他有何偏見,時間長了,大家也都忘記了當年的事。可喬牧依舊不能忘,他如今可謂是深受王上喜愛,又與大殿下共同司職,前途自是不可估量。曾經要趕喬牧母子出家門的族中人,如今也是上趕着去巴結喬牧。喬牧卻惟獨對他們,毫無心軟。

“那是自然。”洛雲禾看不穿喬牧眼底的悲傷,亦無法讀懂陸遙山神情的失落,只是沒多想,顧着說自己并不是笨學生。

“阿牧,我們何時出發?”林喻慈察覺到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不對勁,趕緊扯開話題。

林喻慈雖覺得奇怪,而後仔細想想,這喬牧和洛雲禾之間,就猶如兄妹,實在不好想到別處去,就連洛雲禾也常說,喬牧就像是她的哥哥一般。林喻慈自是不能因為自己的胡亂猜想,影響了她與洛雲禾之間的感情。

“現在。”喬牧道。

林喻慈輕輕點頭。

洛雲禾将林喻慈的小心思盡收眼底,含義豐富的看了一眼喬牧,又一轉目光,向着林喻慈,走上前,挽起林喻慈的手,背過喬牧,悄悄在她耳邊道:“別看了,你的阿牧跑不了。”語罷,低頭偷笑。

林喻慈自是害羞的,便拉上洛雲禾,向前急走,不敢回頭。生怕自己羞紅的臉被喬牧看見。

洛雲禾轉頭喊道:“走啊,出發了!”說完又轉回去打趣林喻慈了。

喬牧和陸遙山自是不知所以然,只得一頭霧水地跟着洛雲禾她們走了。

下了山,出了秦遠的結界,大家便準備禦劍前往風蕪城。有了前車之鑒,洛雲禾不敢将昭雲拿出來招搖過市了。這等寶劍,若是半路上被什麽妖魔鬼怪魑魅魍魉盯上了,洛雲禾這劍術白癡還不得連累喬牧他們保護自己。如今的洛雲禾,鬥法比仙術她倒有那個實力,可以與之一戰,但若是比劍術,實在有些難為她了。

林喻慈修習劍術不久,自是不能禦劍走如此長的路程。洛雲禾懂事得很,急忙說讓林喻慈與喬牧共乘一劍,至于她自己嘛,只能委屈跟陸遙山擠一擠了。

洛雲禾偷偷地對着林喻慈露出了一個得意的表情。林喻慈輕輕眨眼,示意洛雲禾她做的很好,又笑了笑,表示她的感激之情。洛雲禾點頭,便跳上劍,準備出發了。

洛雲禾和林喻慈,雖相識不久,又身份有別,但既是緣分讓他們在此時此處相遇。就算最後她們不得不別離,就算歷經百年千年的時光,洛雲禾也一定會記得,那年的上元節,一個姑娘着一身男裝,大方得體,翩翩自然,眼裏的光,比得上夜空中任何一顆星。

禦劍途中,可謂是讓林喻慈和洛雲禾大開眼界,原來高處俯瞰這人間景色,也是別有一番風味的。喬牧呢,臉上的表情從來沒怎麽變過,不是皺眉就是沒表情,就是真的有驚嘆感,也不會怎麽表現得出來。至于陸遙山,他雖為凡人,但常年捉妖除魔,也懂得一些術法,禦劍追逐妖孽也是常有的事,對于高處人間的風景,早已習以為常,不覺新奇。

“不過是高了點,模樣還不是那樣,如何弄得你這般驚奇?改天小爺我帶你去看看北方的塵慰山,那是帝京最高的山了。我曾在那處生活過一段時間,在那處還蓋過一個小木屋,那山裏的風景,絕美無比。每天在山上看日出日落,打些野味,配上些好酒,日子真叫一個滋潤!”陸遙山道。

陸遙山極愛塵慰山的風景,他的小木屋蓋在山頂上,那地方人煙罕至,山頂的人家更是只有他一個。他喜歡山裏不知歲月的日子,平日沒事也會放着父親留下的宅子不住,跑去山裏住着。帶上些好酒好肉,住上月餘是常有的事。

“好啊,為你完成心願之後,我們便去塵慰山看看。”洛雲禾答道。被陸遙山說的如此美麗似仙境,她還真是有些心動了。

陸遙山點點頭。嘴角不禁上揚。只是這淺淺的笑容,在陸遙山背後站着的洛雲禾自是沒能發現的。

雖說陸遙山平日裏吊兒郎當的,沒個正經模樣,如今仔細瞧瞧,他也是個難得一見的美男。暫且不膚淺的談論他的樣貌,光憑他眼神裏的正氣,骨子裏的正義感,都足以讓人對他有所動容。

只是這人嘴巴損得很,也不知是就愛欺負洛雲禾還是怎麽的。明明林喻慈與他相處都未曾見他們吵嘴過。洛雲禾曾經想質問陸遙山為何針對自己,而後自己仔細想想,林喻慈是大家閨秀,卻沒有那些大小姐的通病,性子也是跳脫放得開的,這麽看來林喻慈可謂是個完美無瑕的好姑娘。陸遙山如何能欺負她?至于自己,懲惡揚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對于陸遙山一些“虛假”的言論,一些“有違正義”的舉動,洛雲禾自是不能低頭,頑強抵抗。陸遙山是個欺軟怕硬的人,自然要幫他改掉惡習,不再欺負自己才是。

禦劍在前的喬牧和林喻慈,一如既往的無言。好在兩人都習慣了這樣的相處模式,不會覺得無聊或是尴尬。

洛雲禾這邊也只是有一句沒一句的聊着。

禦劍許久,轉眼到了傍晚。夜色漸起,林喻慈擔憂大家長途勞頓,便提議就近休整,明日再出發。

獲得一致認同後,便擇一處,降落休息。

正巧落在一片樹林裏,沒有找到客棧,便只得席地而坐,露天而眠了。

陸遙山睡不着,便在一旁生了火,坐在火堆旁,靜靜地看着跳躍的火苗,想着些什麽。洛雲禾翻來覆去,也不曾入眠,便也起身。正巧見陸遙山坐在火堆旁,便上前與他聊天。

“你身為未黎的公主,如何也要下凡完成凡人的心願?”陸遙山道。本來是聊着家鄉美景美食的,也不知如何就将話題引到了這處。

“祖先犯了錯,自是所有子民都該一同受罰,我雖貴為公主,但也該做個表率不是,再說了,我們未黎一族,都是經歷了此事才算成年了。王室子弟,過了成人禮還會有封號呢,我的兄長和阿姊都有了封號,唯我一人,如今來了人間走一遭才算真正長大,到時聽人叫一句我的封號,再尊稱我一句上仙,如何不好?”洛雲禾緩緩道來。封號是素霜城成人王室的象征,若是沒有封號,人家只當你是王室子弟,仗着親人的權勢,對你畢恭畢敬,而有了封號後,你便可自己做主,手握權力,以後別人怕的便是自己,不再會把你當孩童看待。

“好好好,只是你的祖先犯了錯,為何要你們受過,如此荒唐?”陸遙山道。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這事還是說來話長,且聽我細細道來。”洛雲禾一副準備說書的架勢,向陸遙山講述未黎一族的歷史,“我們的祖先貴為神女,是我們一族至高無上的人物。就連我父王見了她,都是要行禮的。神女法力無邊,就算天帝與之抗衡,最後估計也只是個兩敗俱傷的結果。神女有護體修為,可幻化世間萬物,亦可護神女無虞。因此,除了上古創造萬物生靈的蒼古神君,無人可奪神女之命。只是這蒼古神君早已身歸混沌,他的神識散落天地,滋養萬物,再無重聚之可能。”

“那這神女不就天下無敵了。”陸遙山道。這樣傳奇的人物,就是在志怪奇談的話本裏都不敢寫出如此逆天的人物。

“神女由天定,只是神女必在未黎一族內,且皆為女子。神女承混沌上古之力,最為純淨渾厚,只是萬物歸元,神女之命早已超然三界之外,但其命不由天由己。若是神女棄了護體修為,也不過是個法術高強的天神,不至于不滅不毀。”洛雲禾道。語氣和眼神無不充斥着對神女的敬佩。

“那為何神女不用神力帶你們一統天下,還用得着受人白眼,戴罪立世?”陸遙山不解道。

“既為神女,有常人所不及之處,亦有常人所不敢當之責。她也有為蒼生之責。神女本是三界制衡之所在,起鎮壓紛争之用,并不曾用其神力,惹起禍端。只是當年的神女卿樂,為情所困,丢了由未黎鎮守的天界布防圖,鑄成大錯,她本意願以神之護體修為,救回死去的戰士和子民,只是為時已晚。卿樂上神敢作敢當,願以上神之命保我們未黎子民不受責罰。可是當時時局動蕩不安,不可失去神女制衡三界之中蠢蠢欲動的邪惡勢力,便免去神女一死,終身囚禁。未黎雖歸屬天界,卻因此事遭受牽連,天界不肯歸還神女由未黎看管,衆天家商讨,罰未黎一族從此往後修行受阻,而我們未黎也自請退出天界,自立門戶,自此與天界再無瓜葛,而世代神女,必由未黎長老護法,過落情橋,斬情根,斷情念。”洛雲禾道,語罷,伴着一聲長嘆。似嘆卿樂之悲哀,又似感嘆命運之玩弄。就連心甘情願舍命護族人,這三界至尊都無法做到。為一己之私而連累族人,對于一個身負蒼生重任的人來說是多麽不情願之事。可她忘了,她也是個有血有肉,有情有感的人啊,一朝心動,終究負盡天下人,何談不悔?可她不曾悔相識,悔相愛,而悔沒有護住族人,累他們受此磨難。

“那後來呢,既是神女天定,那你們未黎豈不是再無神女。”陸遙山道。對于卿樂上神的故事,他一個大男人也不免為之動容。肩負天下蒼生,恪守三界大義,本是至尊王者,如今卻落得永囚他鄉,意難平,意難平,真真意難平。

“天族名義說的好聽,萬年後,新一任神女繼任了,也就代表上一任神女隕落了。天族至今不談卿樂上神之事。只道永世封印,不見天日。在我們族人看來,怕是早就消弭他鄉。只可憐她,身為天神,卻落得個如此下場。”洛雲禾長嘆一聲道。

陸遙山點點頭,無言。

“所以啊,布防圖失竊,魔族進攻都是無可預料的事情,怎可讓神女一人擔了罪責。相信不光是我,素霜城所有的人,都不怨受此磨難。”洛雲禾道。

陸遙山點點頭,問道:“新一任神女如何?”

“她叫瀝池,據說她一出生便被發覺她是神女。”洛雲禾道。雖說都是些小道消息,但不免有些真相夾雜在裏面的。

“如何被發現神女的身份的?難道還在臉上寫着‘我是神女’嘛?”陸遙山道。他這問題提得倒是新奇得很。

“笨啊,都說神女靈力過人,自是有不凡氣度。神女的出現全憑命運,這剛出生的嬰兒法力禁锢不深,是最易發覺是否為神女的時候。但随着年紀的增長,禁锢的加深,有些神女可能只能待來人間完成使命後才可被發覺。不過自卿樂被囚以來,我們未黎只出了瀝池這麽一位神女,這些關于神女的事我都是聽族裏的長老們說的,現在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畢竟我們還沒出過個帶着禁锢被發現的神女。”洛雲禾道。

“唉,可憐這瀝池上神,一出生就有了個神女的身份,與世隔離,她從未涉世紅塵,更未曾生過情根,如今族裏長老們依舊沒能除了她的七情六欲,也不知這事該如何解決,她就這般,孤身一人活了這麽長的時間,無情無感。”洛雲禾道

陸遙山點點頭,不禁為這神女感嘆,至高的權力又如何?萬年的孤寂時光,無人陪伴,不能生情,何其痛苦。今夜的這一番交談,倒也讓陸遙山懂得不少,感受頗深。如此一個傳奇女子,真是令人嘆息。這天道不公,從不願稱人心意,就連受過,也不願如人意。

月漸漸拂去夜雲,夜深了。

陸遙山與洛雲禾也要回去睡覺了,聊一聊天,睡意也慢慢來了。

見洛雲禾躺下了,陸遙山望着她背對着自己的背影,輕輕道了句“阿雲,晚安。”

清晨,就算是在趕路,林喻慈也不忘練習功法,這可比洛雲禾勤快多了。不知為何,林喻慈對修煉這件事執念頗深,想來是真的想要和陸遙山他們一起懲惡揚善,斬妖除魔吧。

喬牧也跟着林喻慈早起,在她身旁指導她。他雖功法深厚,卻不曾收過徒弟,如今有了林喻慈這個既乖巧又勤奮的好徒兒,于喬牧而言,也算是一件有功德的事了。今後自己離開了,還能留下個為百姓除妖的人,算是為百姓造了一些福了。

經過又一天的奔波,一衆人終于成功抵達風蕪城。

找到秦遠安排的住處彙合時,已到了傍晚了。

陸遙山望着紛起的黃沙,眺望晚霞中的落日,忽然間,風沙起,風蕪雖美,卻有蒼涼之感。也不知,這一去,又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