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殊更确定心中所想。以往昕皓會說,等花光再放一筆就是,可沒有,他只是一迳沉默,這不是因為無話可說,而是在斟酌要如何說才好,他要她複習當初的口頭約定,之後絕對有他今天要說的重點。

而那話絕對、絕對不是她想聽,也不是她能承受的。她只能逃避,用任何方法逃避!

「你去日本買回送我的那條鏈子斷了……我拿去送修。你……你再幫我戴一次好不好……好不好……」

盛昕皓飛揚的濃眉攏近了。看着質殊失措的模樣,他的心揪得緊緊的!

今晚的她真的很不對勁。

「原來、原來時間這麽晚了,我得趕快回家!」

「質殊。」

她拉住他的手。「有什麽事改天再說好不好?我好累。」她低下頭,怕他看見她眼裏閃動的淚光。「找個時間,我一定空出時間讓你好好說,你要說什麽我都聽,也都……」接受!

她轉身就走,一背過他,她的淚水就滑落,她快步的走,到後來幾乎是用跑的離開,仿佛只要逃開,他就沒機會開口,只要不開口,他就不會提分手,只要不提分手,他就不會離開,他們還是在一塊。

雨又下大了,斜飛的雨打入傘內,她的眼裏既是雨又是淚,景物朦隴一片,仿佛在夢裏頭。

如果這是夢該有多好?

惡夢一場,只要醒來,所有的傷心難過都會不見,只要醒來……

夏天真的來臨了,才早上六點許,陽光已十分剌眼。

張質殊躺在床上看着閃過落地簾幔,一寸寸爬進屋裏的陽光。

連着幾天的雨,天氣放晴了,她的心卻還沒。其實那天昕皓想說什麽,她隐約知道,只是不讓他說出口。可有些事又哪是不出口就可以繼續維持的?

她想問為什麽?她做錯了什麽?還是……他發現了什麽?發現了她喜歡上他,抑或者她懷孕了?不,後者不可能!

他們的關系一開始就講清楚只是床伴,一旦喜歡上對方,就必須結束關系,甚至有一方想結束,另一方也只能接受。

所以,昕皓開口結束關系又哪需要任何理由?回答她問的「為什麽」?

她想問「為什麽」,也許是因為她感覺到他是在乎她、喜歡她的!雖然她一直沒勇氣問。只是,感覺又如何靠得住?真靠得住,這世上就沒有會錯意、表錯情的人。又或許只是她的妄想,一直想得到昕皓的感情,久了就誤以為自己等來了。

一相情願可以維持多久?強塞對方不需要的東西,不會讓人讨厭嗎?會不會強求到最後沒能得到想要的,還讓昕皓讨厭她?

真的被讨厭,她會恨自己!

她放手,真的會放手,所以,可不可以請他給她一段時日,不,只要幾天……讓她再自欺欺人幾天。

她想要一個認真、用力的擁抱;想要昕皓再帶她去他們曾攜手走過的地方,再去感受她心情的轉換、慢慢愛上他的點滴……她只是想——

有時間好好的跟愛上一個人的心情告別。

也想不通她為什麽會這麽貪心?怎麽可以要求這麽多?這樣會被讨厭的!

原來在愛情的面前,再驕傲的人都會變得柔軟。她想起很多女人在情人面前總是表現得不像自己,以前的她會覺得那是矯揉造作,如今才知道,那些女人只是想讓對方喜歡自己,不想被讨厭而已。

而她呢?明知道昕皓讨厭什麽,還要繼續做着讓他讨厭的事嗎?感覺上,這些天她一直重複着這樣天人交戰的事,都下不了決心。

一時間過得快,六點多醒來,她卻是混到快九點半才出門。

今天是阿美美登記的日子,她很久以前就千交代萬囑咐的要她參加,還揚言不出席就把她從好友名單剔除。阿美美的家人在南部,而她阿娜答的家人在美國,他們都是宴客時才出席,也就是登記日,他們只有邀請她。

好友的大喜之日,應該暫把不開心的事全抛開,用最開心的心情和最真誠的祝福參與才是。

張質殊氣色不好,化了個淡妝才出門。昨晚睡得不好,眼壓高,外頭的陽光令她眼睛有點不舒服。

走向捷運站的途中會經過一家花店,每一次她總是行色匆匆不曾伫足欣賞。今天店門口依舊擺着一桶一桶的各色花卉。桃紅色的石蘭、紅色的玫瑰、白色的香水百合、黃色的跳舞蘭、白色滿多星、紫色的孔雀菊……

「小姐,要什麽嗎?」花店老板是個漂亮的年輕女子。

她回神。「請給我一把……象征「滿滿幸福」的花束,今天是我朋友的好日子。」阿美美要她什麽都別買,人到就好。不過,帶束花吧,她好像還不曾買花送人。

「好,您稍等。」

老板配花時,張質殊拿出相機拍了幾張照片。

搭上捷運前往和趙淑美約好的地方。

她早了十分鐘到,趙淑美和江振宇早等在那裏。看着兩人喜上眉梢的樣子,張質殊暫且放下心事迎了上去。

「好看嗎?」趙淑美今天一身粉色娃娃裝款的小禮服搭着成套的珍珠首飾,襯得她可愛中不失貴氣。

「好看!」她真心贊美。

江振宇笑嘆。「就不知道只是登記結婚,幹麽一定要穿小禮服,而且還要我配合穿正式一點的西裝。」

四十二歲才結婚,他早就沒有年輕人那種愛秀的心情,可老婆喜歡,也只得配合了。

趙淑美開心得只差沒拿着擴音器大肆放送。「一輩子才一次,不正式點老了都沒得回味。」她這幾天孕吐得厲害,請了幾天特休在家,看了一眼幾天不見的張質殊,她皺眉道:「怎麽才幾天不見,你氣色變這麽糟?連黑眼圈都跑出來了。」

「手上的案子得趕,可能累了點。」把手上的花束送給她。「這是一束會讓人得到滿滿幸福的花喔。紅玫瑰代表愛情,桔梗代表永恒,黃色跳舞蘭代表甜蜜滿溢。大致上的意思是——愛情永遠甜蜜到翻過去!」

趙淑美虧她。「張總監,你好歹也是小有名氣的創意總監,怎麽用詞遣字這麽令人傻眼?」

「我當然也可以說「永浴愛河」,可你不覺得「愛情永遠甜蜜到翻過去」會比較令人記憶深刻嗎?」

趙淑美笑了。

「收到我祝福的花束後,有沒有更幸福了?」

趙淑美給了她一個擁抱。「謝謝你。」莫名的,她心裏一陣激動,眼眶紅了。這輩子能遇到質殊這樣的上司、好友,真的是她的大收獲!

張質殊心裏也一陣激動。「喂,你千萬別哭,我是那種別人哭,也會跟着哭的。」

江振宇苦笑,「我一次惹哭兩位美女,很難向人解釋欸.」

三個人笑了出來。

結婚登記的手續不繁複,只是填寫一些資料。看到他們雙雙在配偶欄寫下自己的名字,張質殊的眼眶熱了起來。

寫下自己的名字何其容易,可這次的簽名卻是承諾。

這是一生一世的承諾,阿美美等到承諾愛她一輩子的人,她呢?如果……如果真的等不來這樣的人,那她就別等了,沒人愛她就要多愛自己一些。

中餐江振宇請客,原本三個人是不必用到包廂,可趙淑美懷孕後對味道很敏感,包廂多少阻隔掉其他食物的味道,松了口氣的還有張質殊。

點好餐後,她去了一趟化妝室,意外的在洗手臺前遇到了一個人——

昕皓的媽媽?

她和昕皓認識了十多年,和他媽媽見面大都是在宴會那類的公共場合,有過幾次交談,都只是寒暄,一來沒話題,二來真的也沒什麽交集。唯一的交集就是昕皓,而他幾乎不提自己的母親,反倒提及他祖父和泰英內部的紛争還多些。

可遇着了,又不是完全不認識,且此時洗手臺前就她和她,不打聲招呼好像有些失禮。張質殊深呼吸,硬着頭皮開口,「阿姨,您好。」

王寧鳳看了她一眼。「張小姐,好久不見。」

張質殊有點尴尬。早知道方才叫她盛夫人可能合宜些,她知道她是昕皓的哥兒們,卻喚她「張小姐」,保持距離的意圖明顯。「是,好久不見。」

「張小姐是和昕皓一塊來的?」

她一怔。「不是,我和朋友夫婦一道來的。」猶豫了一下,她問:「昕皓……會來這裏嗎?」

王寧鳳一笑,「你們那麽好,他沒跟你說嗎?」

張質殊終于知道為什麽自己對這位夫人從來沒什麽好印象了。除了受昕皓的影響之外,這位夫人說起話來總是帶着試探的語氣,那種高高在上又帶着幾許嘲諷的神情紮人得很。

「我們最近各自忙着,有段時日沒見面了。」

「這樣?」

有股莫名的壓力沉在胸口,張質殊問:「聽您的意思,他最近有什麽事嗎?」

「這孩子終于也想到婚姻大事了。幾天前和成旭電張總裁的孫女相親,女方似乎很中意他,難得他對女方也頗有好感,今天是來回覆對方的。」

張質殊覺得心口一陣痛,腦袋裏一片空白。

「老實說,我還滿感謝你的。」王寧鳳突然說。

還沒從打擊中回過神,張質殊莫名所以的擡起頭。

「每個圍繞在昕皓身邊的女子,圖的不就是嫁入豪門?所幸昕皓也知道這些,分得清楚游戲的對象和要娶回家的是不同的。他和一些發着豪門夢的女子交往都不長久。唯獨你,不管你們是朋友、哥兒們什麽的,你外在條件太好、昕皓對你太不同,我一直以為你存的心思和那些女孩沒什麽兩樣,只是你更深沉狡猾,現在看來,你是真的安于自己的身分,我對你倒是有些刮目相看。

「我說的謝謝,除了謝你的安分,也謝你的不糾纏。改明兒個有空時,咱們一起喝個下午茶吧。」

張質殊忽然胃一陣悶疼,待王寧鳳離開後,她手撫着胃,幹嘔了起來。

張質殊出了化妝室後沒回包廂,只是傳了封簡訊給趙淑美,稱說身體突然不适,就不掃兩人的興了。

她一個人行屍走肉般的朝着飯店門口走。有些事即使不特意想,現在也都明白了。

她猜的沒錯,在「老地方」見面的那一晚,昕皓就是要和她攤牌的,只是她不讓他說出口。也許是看出她模樣的慌亂,他也就打住。

他們之間的關系其實很單純,是她讓一切變複雜。她……還要讓他這樣為難嗎?

相親吶……從沒想過這樣的事會發生在昕皓身上。

為什麽他會突然想去相親她已經不想知道了。她不早就猜到,昕皓如果想回泰英,找個門當戶對的對象是勢在必行。

而這件事也告訴了她,他對她……絕對沒有她想要的那種感情。

——他不愛她。

成旭電的總裁孫女,記憶中是個美人。門當戶對,俊男美女,果然相配得很!

要步出飯店大門時,張質殊和也要離開的盛昕皓遇個正着,他還沒開口,張質殊先用力擠出笑容。「那一天你要說什麽現在我聽。」

飯店一樓的咖啡廳一隅,兩人對坐着。這種時候氣氛該是悶沉得令人窒息,可她卻想起大四那年冬天的一段事。

住家的巷子旁有一株油桐,長得健康壯碩,一晃眼十來年過去,附近的油桐每到桐花季哪株不是一片雪白的怒放,可只有它除了長個兒就是不開花,後來因為道路拓寬必須将它砍掉。

那一年的秋冬之交,它怒放得令路人頻頻伫足,那一片雪白花團一簇簇的令人側目。

十多年來唯一的一次錠放,那株油桐讓人記住它的美好。那美麗,是它給自己,也是給曾為它伫足的人的紀念。

看着他,張質殊方才緊繃的情緒緩和了下來。

她不想哪天回首這一天,除了沉悶的氣氛、除了淚眼朦隴,她什麽都記不住。

能分享什麽就分享什麽,起碼到了最後她不是哭着被迫接受什麽,不是努力的想從昕皓那裏抓住什麽,她還能分享,努力的讓他記住關于她的一切。

看着他,張質殊方才緊繃的情緒緩和了下來。她像平日的約會一樣,分享一些生活大小事,再不分享,以後可能沒什麽機會了。

「今天……阿美美和她阿娜答去登記了。」

盛昕皓怔了一下。「是嗎。」

「他們的緣分真的很特別,不愉快的開始卻有個圓滿的結果。阿美美直爽的性子,幸好遇到江先生那樣的人。我的好,不知道慧眼獨具的人在哪裏?」

「質殊……」

她臉上仍有着淺淺的笑,像是随時會消失。「嗯?我在聽。」

「去「老地方」那一天我本來要告訴你,我去相親了。」

那一天她帶着期待出現在「老地方」,等着昕皓出現象征着「重修舊好」,可他的出現卻只是要告訴她,他去相親,她的期待什麽時候和他的決定開始背道而馳?從她開始動心的那一刻起吧?要的東西不同,怎會沒有分岐?

有趣的是,她這麽敏感的人卻一直沒發現。

她的心已經痛到發麻,麻了也漸漸的不那麽痛了。

她忽然笑了。「幹麽,我不過是說了句「我的好,不知道慧眼獨具的人在哪裏」,你就忙撇清,放心,我也不會認為那個人會是你。」

深吸口氣,她進入重點。「盛昕皓和張質殊約定的最後一條:如果有一天一方要結束關系,另一方不得有異議。」

盛昕皓端起杯子啜了口黑咖啡,滿口的苦澀。

「你說的,不常重複容易忘了。不過我想,以後用不着的東西,這是最後一次記憶它了。」原來有些事能夠時不時的拿出來煩自己一下,也是一種幸福。

對于她的話,盛昕皓大都沉默以對。

在做了那個決定的同時,他就不讓自己有後路可退。

「你……你喜歡成旭電的公主嗎?」

盛昕皓訝異。她怎會知道他相親的對象是誰?

似乎看出他的疑惑,她解釋,「方才我在化妝室遇到你母親,她似乎對這門親事很滿意。」

「那一位……是個美人,沒有人會不喜歡。」他語氣平淡,不太像是在談論以後要過一輩子的女人。

也就是說,那位富家千金在他心目中,也只是衆多美人中的一個而已,所以,在他心中,她還是最特別的。她可以這樣以為嗎?

「如果,有一天你愛上某人,會不會告訴我?」

「不會。」

「為什麽?」

「不會有那個人。」

他的話像把刀一寸寸的淩遲着她,把她曾經的自以為是一片片刨落,事實是那樣的血淋淋,她怎會以為他也是喜歡她的呢?愛情果然令人盲目。

「如果哪天我愛上一個人,我想我也不會告訴你。」張質殊努力想笑得開心,可心情卻翻湧激動,她的唇微微的顫抖。「因為那個人……不會愛我。」

盛昕皓皺了眉,但他此時心情太沉重,沒多想什麽。

他不是沒對質殊情緒的起伏起疑過,只是……他不想多想、不想自己又動搖。深呼吸,她喚道:「盛昕皓……」

「嗯」

「我真的……」我愛你……真的好愛你。張質殊仔細的看着他。她不要哭,模糊的淚眼記不住清楚的他,她也不想他記住她哭泣的模樣。「我真的很開心人生中有這三個月,一百個日子不到,可是很開心、很快樂、很瘋狂……」也很幸福。

停留一分痛一分,不想拖泥帶水的讓彼此不好過。她背起皮包。「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好像很習慣目送你的背影,就這回你目送我吧。」

離開不是難事,難的是那種獨自一人的孤單。可不可以就用視線陪着她……在她每一次回首都還看得見他,就這樣以為他一直陪伴在身邊,不曾離開。

「好。」

張質殊起身往外走,直到走出飯店都不曾回頭,不是不想看一眼是一眼,而是怕回過頭他已經不在那裏,那仿佛在提醒她從今以後,不會再有這個人陪了。

走在紅磚道上,她擡頭看着刺眼的陽光。

今天的陽光真的好刺眼,刺眼到讓人淚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