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桦林苑偶逢蹊跷事 芍藥居又遇舊冤魂
張孟春出了熹春樓,打馬徑直往徽州府衙方向而去。過不多時到了府衙牆外,她輕點腳尖飛身上牆跳入院中,憑記憶往芍藥居而去。
走不多時,只見前方甬路燈光一閃,傳來人語聲陣陣,她趕緊閃身躲在樹後,待那燈光近了,定睛一瞧,原來竟是兩個女人,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提燈在前,身後跟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人。
張孟春一望不由吃驚,暗道這兩個不是白日在熹春樓見過的馮二娘和名喚小紅的清倌兒麽?她兩個怎地在此?
遂又盯着馮二娘細細觀瞧,這才想起第一次來府那夜出去小解,見過的花枝招展婦人便是她。見她這般人竟然在府衙來去自如,不由疑窦叢生,遂悄悄尾随往前而去。
行不多時,見二人拐進竹影掩映一處院落,輕叩院門不久,有個丫鬟出來将二人迎進門去。
張孟春随後來在院門前,擡頭一看,見門匾上書桦林院三個大字。稍候片刻,貼耳聽那院中沒了腳步聲,便輕輕攀上院牆,跳入院中。
一處平平無奇四方庭院,卻沒來由的陰風陣陣,鬼氣森森,西牆邊一棵香樟樹上,幾只紅眼烏鴉栖息樹梢,虎視眈眈盯着對面一排北房。
院中煞氣極重,張孟春只覺不寒而栗,見正房有兩間屋中亮着燈光,窗紙上映出晃動人影,便朝那處而去。可沒走兩步,卻瞥見院中有隐隐金光浮動,細一看原來竟是布着法陣。
張孟春不由擰眉,暗道這院中定是有事發生,便小心翼翼饒過法陣,側身來在窗邊,舔破窗紙往屋中望去。
卧房一條美人榻上,倚着個年輕婦人,長得五官靈秀卻眼窩深陷,瘦弱非常。她身上搭條錦被,腹部高高隆起,看樣子已然懷胎數月,不久就要臨盆,只是一只腕上纏着厚厚紗布十分醒目,似是受了傷。
馮二娘坐在她身側,小紅站立一旁,正你一言我一語說着什麽。
只見馮二娘小心翼翼捧起美婦人纖手,滿臉疼惜道:“秀桦,不過三日未見,怎又瘦了不少?腕子的傷還疼麽?”
名喚秀桦的美婦人聞言登時紅了眼眶,半晌有氣無力道:“多謝幹娘記挂,今兒個大夫來查看過傷口,說是已然結痂,不妨事,只是。。”
言罷再說不下去,拿帕子輕輕拭淚,哽咽道:“只是秀桦心中傷痕難以愈合。阿青八歲便跟着我,與我情同姐妹,不知怎地就突然發了瘋,竟拿刀刺我。。幹娘,阿青定是被鬼迷了,我夜夜噩夢纏身,再受不了這折磨,幹娘若是疼我,就将我接出去罷!”言罷,竟撲進馮二娘懷中,嗚嗚啼哭起來。
馮二娘輕撫她背,嘆息道:“你不要成日裏胡思亂想,如今你既已入了府,身份便再不似以往,怎能說搬就搬?更何況大人待你不薄,即便我願意接你出去,大人也未必應允。”
秀桦聞言,似也明白身不由己,便刻意壓了哭聲,大眼中噙滿淚水,只剩無聲啜泣。
馮二娘見狀,趕緊拿帕子為她拭淚,道:“你大可放心,自從阿青那件事後,我已在你院中設下屏障,護你和腹中孩子平安。”
言罷,又壓低聲音道:“那件事我已按你意思辦好,你大可放心罷。白日裏盡量多出去走動走動,只記得天一擦黑便回屋不要出去,有何不适盡管吩咐丫鬟來告訴幹娘便是。幹娘我接生的經驗可是豐富得很。”
窗外張孟春聞言,心中一驚,暗道看不出這馮二娘竟也懂些術法。
她正兀自思量,忽聽屋中小紅笑道:“姐姐,我聽聞那懷胎婦人确是喜愛胡思亂想的,姐姐還需放寬心才是。”言罷又瞄她肚腹,羨慕道:“我們姐妹幾個,唯獨姐姐命是最好,其餘姐妹望塵莫及,只盼姐姐将來做了夫人,切莫忘記我們這些患難姐妹才是。”
秀桦聞言含羞一笑,一時不知如何答話,馮二娘睨了小紅一眼,陰陽怪氣道:“你若有本事,也讓哪個達官貴人瞧上,幹娘我也算沒白栽培你一場!”
小紅聽她話中有話,心中有氣卻不敢顯露,只得讪笑一下不再言語。
馮二娘撫摸秀桦清瘦面頰,又摸摸她肚腹,道:“幹娘親自下廚給你熬了些補湯,你乖乖喝了,好平安生下小公子。”
秀桦羞澀一笑,“幹娘怎知是男是女?”
馮二娘笑道:“幹娘我雖未生養過,卻會看相,且喝了我這羹湯,保準你生個小公子!”言罷命小紅從籃中取出一只紅瓷罐子,捧在手中皺眉道:“喲,時間久了,已然冷透,還需熱一熱才能喝。”
秀桦見那熟悉紅瓷罐子,微一蹙眉,卻又不便直說,只得連忙招呼丫鬟拿去溫熱。
馮二娘見狀道:“不用,還是小紅去罷。”言罷朝小紅遞個眼色,小紅便接過罐子裝進籃中,自提燈出屋而去。
張孟春見小紅出了屋,便閃身躲進廊下陰影之中。彼時院中冷風呼嘯而過,穿廊過院刮得人睜不開眼,那風聲中似乎夾裹異響,細一聽,竟如百十嬰孩齊聲啼哭,張孟春聽得心驚肉跳,心中存疑,遂尾随小紅出了院門。
三更半夜,月色朦胧,一路上風過樹搖,亂影随行,一如群魔亂舞。小紅似是緊張不已,頻頻回頭,越走越快,腳步淩亂。
待她駕輕就熟來在竈房,平複下心緒,便蹲在尚有餘溫的竈臺前,扔進些許樹枝柴禾将火點燃,又行雲流水在水缸中舀了幾瓢水倒進大鍋,将那紅瓷罐子放入其中溫熱,待鍋中水汽漸盛,便将那罐子取出,重新裝入籃中,欲待返回。
“小紅!”
小紅剛要出門,忽聽窗外響起一聲呼喚,她下意識答應一聲,窗外卻再無回應,一時疑惑不已,便提燈出門查看。
此間空隙,張孟春跳窗而入,身法極快來在竈臺前,将那籃中瓷罐打開,霎時一股血腥氣撲鼻而入,令其忍不住幹嘔,再借着火光定睛一瞧,那裏面裝着半罐稀爛肉羹,心中就是一沉。
彼時浮雲蔽日,投下一地暗影,小紅在竈屋外左顧右盼,只見寒冬夜色冷森森,并不見半個人影,不由一陣毛骨悚然。
傳言都說府中鬧鬼,難不成是真的?她一瞬又想起些許舊事,更是抖若篩糠,忙不疊沖進竈屋将籃筐挎上,一溜小跑着狂奔而去。
張孟春望向迷蒙夜色中那一抹背影,只覺人心險惡更甚鬼魅。正兀自沉思,忽瞥見一縷魅影一閃而過,她心中存疑追上前去,只見那身影一路蕩飄飄入了芍藥居,這才想起自己進府原本打算作何而來。
她翻牆入院,放眼四望,已然不見那鬼影蹤跡,彼時雲移月出,灑下一地清輝,庭院盡頭正房門外,一個小小身影正蹲在屋前踏跺,低着頭在地上不知擺弄什麽,他身軀透光,比上次見時淡弱許多。
張孟春一瞬出神,放輕腳步走上前去,見那小人兒正拿根樹枝在地上寫寫劃劃,地面之上橫七豎八劃着幾個字,其中一個胤字寫了好幾個,歪歪扭扭,十分逗人。
她蹲在他身側,看了一會兒道:“許光胤?喂,這是你的名字嗎?”
那小童擡起頭,瞪着一雙圓溜溜大眼看她,他約麽四五歲年紀,鼓溜溜小臉蛋上滿是倔強,好似正在生氣。打量張孟春半晌,也不理她,又撅起小嘴低下頭,繼續在地上寫寫劃劃。
咔吧樹枝折斷,那小童一怔,眼中霎時噙滿淚水。
張孟春最看不得人哭,趕緊自一旁又拾起一根樹枝,折成适宜長度,遞給他道:“喏,別哭嘛,我來教你。”
“這個胤字不好寫卻也不難寫,你将它分成三塊,一個兒字寫寬寬,上面一個幺,下面一個月,喏,你看。”
那小童學着她一比一劃,寫出一個胖胖“胤”字,淚痕斑斑小臉上逐漸喜笑顏開。
張孟春松口氣,心中稍感安慰,剛欲開口問詢,忽聽呱哇一聲怪叫,房頂幾只烏鴉撲騰翅膀迎月而去。
驚魂未定,餘光瞥見院中銀杏樹後鬼影一晃不見了蹤跡,心道這裏陰氣太重,時間長了竟成了那些陰物的聚集之所,虧得讓她遇見,不然府中定被鬧得不得安寧,想到此處勾唇笑道:“仙姑我許久未拘鬼魅,今日碰見我算你晦氣!”
言罷起身抽出一柄短傘,剛要撐開往銀杏樹扔去,卻見那小童忽地噠噠噠往那處跑,張孟春一愣,也急忙收傘跟了過去。
銀杏樹後,一個白衣婦人正躲在陰影裏瑟瑟發抖,那小童伸出兩個小胳膊擋在她身前,怒目而視張孟春,奶兇乃兇道:“不許你傷害我娘親!”
那白衣婦人見狀,慌忙将小童摟入懷中,悲戚戚哀求道:“仙姑手下留情。”
張孟春怔怔望她兩個,暗道原來竟是一對母子,不知怎地都成了如此模樣,又思忖片刻,似是想到什麽,問道:“剛才就是你引我來此的吧?”
那婦人含淚點頭,“我兒即将魂飛魄散,不能轉世投胎太過凄慘,還請仙姑搭救。”言罷跪地叩頭。
張孟春納罕,“你怎知我身份?”
只聽那婦人抽泣道:“仙姑身上罡威令我不敢接近,估測定是修那正道之人,自然有法力加持,故而求之。”
張孟春微微颔首,“那我來問你,你與這小兒究竟是何身份?”
婦人聞言,面上哀色一覽無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