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宴賓客投其所好 誤解深又生嫌隙

且說程煜之聽見後窗外一陣響動,擡眸瞧見張孟春竟同只蝙蝠一般倒挂在後窗,就是一驚。

四目相對,他的目光直愣愣撞上少女清澈眼波,一瞬不見了周遭所有嘈雜,只剩一顆心,在胸膛橫沖直撞。

他惶惶收回神思,強壓情緒嗔道:

“怎地這般頑皮,還不快下來!叫人瞧見定要說本官管教不嚴!”他語氣嚴厲,面上卻不顯,言罷扭過臉去不再看她。

張孟春本也不怕他,又心中有氣,臭着張臉,三下兩下猿猴似的由後窗躍入屋中,理理額鬓碎發,嘲諷道:“大人好雅興!”

程煜之知她有意揶揄,也不接話,坐在椅上端起茶盞慢悠悠喝起茶來。

須臾擡頭看她正氣鼓鼓怒瞪自己,嬌憨神态,張牙舞爪,一瞬忍不住輕笑,有如和風拂面,直看得對面張孟春呆了,這才發現,他笑起來這麽好看呢?

一瞬清醒,張孟春面露不悅,噘嘴道:“恕我直言,那許鶴年絕非善類,我勸大人還是莫要與他親近才好。”

“哦?此話怎講?”程煜之将那溫吞吞茶水勉強咽下,漫不經心将茶盞擱在一旁。

張孟春見他今日心情不錯,幹脆坐在一旁凳上,大喇喇翹起二郎腿,坦坦道:“那許鶴年媚上欺下,向臨縣發放黴糧,卻在徽州城內口碑甚佳,不得不說此人老奸巨猾。還有一事,上回随大人前往徽州府後堂拜訪,我曾在路過的芍藥居中發現一樁怪事。”

程煜之想她說的應該是小徑旁的那所宅院,不由哂笑一聲,“那院中琴音飄渺,宛若天籁,如此美妙,又有何怪?”

張孟春聞言一驚,“大人也聽到了?”言罷想起他聽不到才怪,便翻個白眼,壓低聲音故作神秘道:“若我告訴大人,那院子已然荒廢許久,大人又作何感想?”

程煜之一怔,見她一臉賤兮兮模樣,白她一眼,“如此怪力亂神,不說也罷。”

張孟春可不管他願不願聽,只要她想說,便如黃河之水滔滔不絕。

“大人有所不知,我在那院中後園發現一口大鐘,上刻奇怪咒文。沒下山前我曾聽尊師提起,有一種邪法稱為鎮魂,是拘那活人魂魄,用來續命或增壽之用,此法用到的法器乃一口大鐘,只需在上鑄寫鎮魂咒語,并由術士做法即成。我看後園那口鐘很有可能就是一口鎮魂鐘!且府衙本應罡威盛溢,那處卻鬼氣森森,若不是為運送赈災米糧走得急,我必細細查探一番。”

言罷面色凝重,自語道:“這一次,我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程煜之聞言眉頭緊鎖,正欲再問,忽見周師爺打樓梯上來,勢要與他說些什麽。

他立時會意,遂朝他微微颔首,周師爺見他明白了,便轉身匆匆下了樓。

張孟春一直背對門口忙着白話,什麽也沒瞧見,卻忽然見他起身來在自己身側站定,他原本高出她約麽兩個頭,如今又站在她近前,張孟春霎時感覺到一股壓倒性氣勢襲來。

正納悶兒他要幹嘛,忽聽他壓低聲音道:“或許只是口廢棄大鐘也未可知。”随後話鋒一轉,頗大聲道:“偏聽偏信不足采信,許大人殚精竭慮,發放赈災米糧,上忠于朝廷,下無愧百姓,乃一頂一的清官、好官,徽州城百姓的交口稱贊便是最好的證明!”

張孟春不知他發的什麽瘋,好麽央兒的怎地忽然提起放糧一事,遂沒好氣道:“徽州城百姓說好便是好?別處百姓說什麽就不重要?大人這是失憶了不成?”

“謠言!山野出刁民,亂世出匪患,那些散布謠言的亂民圖謀不軌,擾亂秩序,其罪當誅!”言罷甩袖厲聲道:“你既為我所用,便只需聽我差遣,不該聽的莫要聽,不該說的莫要說,不該做的更莫要做!這便是做屬下的職責所在!”

張孟春見他變臉比變天還快,反應過來怒不可遏,“我原以為大人高風亮節,如今看來也不過一丘之貉!”還欲再說,又覺話不投機,便不想與他再費唇舌,心道你個狗官,到時我取回屬于自己東西,即便傷你性命也不必再有什麽顧慮了。

思緒至此狠狠瞪他一眼,起身就要走。哪知程煜之像座大山擋在她跟前,卻不讓路,須臾擡手指指一旁上菜角門,怒道:“放肆!還不快去廚房瞧瞧,菜做得如何了?!!”

言罷,見她火氣甚大,又壓低聲音小聲道:“我叫廚房做了桂花糕,你去瞧瞧好了沒?”

張孟春一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心道這人定是發癫了,怎地一會子東一會子西,簡直不可理喻!就是特地做給她的也不領情!遂白他一眼,氣呼呼往角門而去。

程煜之目光追随她身影消失在角門處,暗舒口氣,轉身将幾上茶盞抄起,啪的一聲摔在地上,怒道:“周師爺!周師爺!我早說過江湖人士不得采用,如此嚣張,眼中還有沒有我這個大人!”

倏忽聽聞身後傳來一聲輕笑,他扭項回頭,剛欲呵斥,卻看見許鶴年正站在樓梯口定定望他。

——

挂燈時分,熹春樓上,程煜之與許鶴年在二樓雅間邊吃邊聊,相談甚歡。周師爺與許鶴年的近侍均陪伴在側斟酒布菜,那熹春樓的許老板則親自跑前跑後,代替夥計上菜端酒,殷勤伺候二位官老爺,只恨自己少長了兩條腿,少生了一張嘴。

酒過三巡,程煜之給周師爺遞個眼色,師爺會意便去請翠珠與妙靈兩個進來伺候。

片刻絲竹聲起,吳侬軟曲細細道來。許鶴年掐箸輕敲杯沿,眯眼道:“程大人也愛聽曲兒?”

程煜之一笑,“不怕大人見笑,程某不通音律,只是附庸風雅罷了。聽說大人洞簫吹奏一流,不知何時有幸,能親耳聆聽一曲?”言罷,親自與他把酒斟滿。

“哎呀,只是閑來無事擺弄一番罷了!”許鶴年擺擺手,還欲再說,忽見周師爺雙手捧着一只狹長檀木錦盒來在近前,程煜之接過來揭開盒蓋,現出紅色軟綢包裹的一只精致洞簫。

許鶴年定睛一瞧,這簫管精工細作,定是出自大家之手,不禁取出握在手中細細觀瞧,愛不釋手。

程煜之觀他面色,少頃笑道:“此簫乃我偶然得來,得知大人乃愛簫之人,便贈予大人罷。”

許鶴年面頰飛紅,眼睛笑成兩條細線,扯出眼角絲絲皺紋,瘦長緊繃的臉頰也變得柔和。“這簫必然價值不菲,許某怎能奪人所愛?”言罷,輕輕将那洞簫放回錦盒中。

“大人此言差矣,高山流水,知音難尋,此簫在我這裏只能淪為擺設,怎比遇到懂得之人吶!大人就莫要客氣了。”言罷,示意周師爺将那錦盒遞在許鶴年近侍手中。

許鶴年見程煜之誠懇模樣,便也不再推辭,遂笑道:“那,許某就卻之不恭了,多謝賢弟割愛。”

程煜之會心一笑,遂端起酒杯與他敬酒,兩個興高采烈繼續官場客套。

且說樓上談笑風生,樓下,張孟春與小俠兩個正在散桌吃飯,張孟春氣沖沖點了滿滿一桌子的飯菜,直看得小俠瞠目結舌。

“師,師姑,你我兩個,這許多菜哪裏吃得完?”

張孟春塞口鹽菜蒸肉,沒好氣道:“又不花你我一文,全部記在他賬上,你怕甚?省下銀子也被他拿去賄賂那狗官,倒不如吃了幹淨!”言罷,聽那樓上傳來陣陣靡靡琴聲,氣得惡狠狠咬一口糯米滋粑,噎得直翻白眼。

小俠趕緊将茶水遞上,滿臉糾結道:“我與程大人在京中便相識,他原本不是那種人,如今怎地成了這樣。。”言罷,不由嘆息。

張孟春順口茶水,白眼翻上天,哼道:“人性如此,變來變去沒個定性,若是沒有信仰約束,更是易變難守。為官尚且如此,難怪如今世道艱難,黎民哀嘆!”

小俠言罷,便也不做聲,只是低頭悶悶吃飯。張孟春見狀,将那盤中美味悉數夾到他碗裏,戳得盤子碗篤篤作響,大喇喇道:“愁什麽,餓死事大!”

眼看夜色深沉,張孟春抹把嘴,對小俠道:“你盯着樓上,我出去辦些事情。”言罷起身便走。

小俠一怔,心道這位輕描淡寫說去辦些事情,想必定與降妖除怪有所關聯,想到此處趕緊追出門去,可門外哪裏還有張孟春影子,只剩噠噠馬蹄聲響徹寒夜,空留凜冽寒風卷着枯葉在門前打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