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幾名負責專案的部屬走出會議室,張質殊邊走邊吩咐着,「這回的合作廠商是業界有名還好面子的老董,所以活動經費他沒有特別說什麽,我們也不用太縛手縛腳,但務必讓他覺得物超所值。

「他們欽點當主持人的那位女星十分情緒化,注意她近來的一些新聞,她喜歡有意無意的問一些事,看看對方是不是真的很注意她的動向。和她接觸的人記得別高個兒的,那女星個頭不高,讨厭有女生比她高;長相也不要太出色,她會不高興……」

助理皺了皺眉。「真的很多規矩哩!看來适合和她接觸的人就只有哈比人。」又矮又醜。

張質殊一笑,「沒那麽慘啦,她真要哈比人我上哪裏找給她?這事就交給你們了,記得,這案子的成敗關鍵在這位女星,大家辛苦了。」

時間不早了,回到自己辦公室已經快七點。今天幾乎一整天都在開會,從早上九點到現在,連中午都是在會議室叫外送。

公司經手的一樁百貨公司周年慶Case和另一家百貨公司開幕活動太近,他們決定搶先開跑,拉長周年慶時間,所以企劃的時間被壓縮,同時又有幾個大案子在進行,這個星期真是忙翻了。

正因為這樣,在「某件事」上,她像是獲得緩刑一般。

工作量爆滿,她除了忙還是忙,有胡思亂想的時間也會拿去睡個好覺。這個星期她哪天不是忙到連吃飯時間都沒有?一踏入家門,洗個澡倒頭就睡了。還有一次是一沾床就睡死,天亮時才發覺自己連外套都沒脫,皮包還挂在肩上!

昨天回到家都淩晨了,近四點才爬進被窩,差點遲到的她可是像逃難一樣的逃出家門的。衣服挑最簡便的,發型也是最簡便的馬尾,連妝都來不及上只塗了防曬,腳下踩的是平底鞋,她甚至連隐形眼鏡都來不及戴,只好把居家時戴的眼鏡戴出門。

進公司時,每個人看到她都像看到外星人,然後開始大笑,說公司裏啥時請了工讀小妹,還好另一名最近也操很大的主管分走衆人對她的注目。那位老兄比她猛,全身上下西裝筆挺,臉上的深色太陽眼鏡鏡片掉了一邊也沒察覺,遠看真的有夠Kuso.

他還自嘲的說,怎麽可以讓別人知道他瞎了的事!

好笑歸好笑,其實也很無奈。再繼續下去,她真的會成為過勞死一員!

這些天,昕皓曾經打來幾次電話,她都沒接,有次他傳了簡訊——老地方見個面吧!

她想都沒想就回傳——我很忙,過些時候再聯絡。

她很忙,昕皓更是個大忙人!即使是這樣,只要在國內,他們還是偶爾聚聚,在對方心情低落,或者想要分享樂事時陪着對方,甚至出了國也約好,回國的當天,無論多晚一定一起到「老地方」喝一杯。最後一項其實是有點瘋狂,昕皓有好幾次就拖着一大箱行李出現在那間酒吧,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要離家出走。

除了這些習慣,他們其實還有個默契,就是在兩人吵架或冷戰時,如果想通願意原諒對方,或者等着被原諒也會出現在「老地方」。

昕皓的簡訊是在暗示或提醒她什麽吧,可她……張質殊長長的一嘆。

十多年的哥兒們吶,真的很不容易,而今卻發生這樣一件事!

五天前昕皓傳了簡訊給她,告訴她要出國一趟,五天後回來。以往她一定下班就往「老地方」走,可現在呢?總覺得哪兒不對了!

張質殊不由得又嘆了口氣。唉,她最近的嘆氣量可能可以考慮安裝一部小型風力發電機了。

趙淑美叩門和推門的動作幾乎是同時,張質殊連收起沮喪的表情都來不及。趙淑美轉身擺了個模特兒定位的姿勢,眨了眨刷得卷翹的睫毛,「好看嗎?」

沒看她穿過的洋裝、高跟鞋,阿美美還挽了個流行的發型,臉上的妝也很精致。

其實阿美美稱得上清秀,她不是那種第一眼就很吸引人的類型,卻十分耐看。她個性活潑可愛,有她在的地方總是氣氛歡樂、熱鬧活絡。

張質殊笑道:「阿美美,咱們公司這一個星期磨難下來,男的少說老了十歲,女的個個氣血不通活似吊着一條命,大概只有你依舊光彩奪目。」

「講這樣,我方才可是用了一片六百大洋的急救面膜才給了這肌膚「複活」的假象。」

「你這麽努力的想活下去是為了……相親?」

「賓果!」她眨了眨用睫毛膏增長添粗的睫毛。「我這樣像不像淑女?」

「幹麽當淑女,就以原本的你一決勝負就好了。」

「有人說我太直率,話多搞笑又很男人婆,男人要挑的對象不會是我這一型的,他們通常喜歡安靜文雅的。好像也是欸,從以前到現在,我老是被發好人卡。前男友和我交往的原因是看我文靜乖巧~」

「啧!騙很大。」所有的形容詞中,這個最不适合放在阿美美身上。

「不是騙很大,是誤會大!那次聯誼我發燒近四十度,腦漿都快煮沸,命只剩半條,也只能安靜乖巧。」

張質殊訝異,笑了出來。

「男人都喜歡安靜的女生,那我裝一下就是。」

「你确定?」

「就試一試咩,總不能老是說想要幸福,卻連入門券都拿不到。」

要是她,會用原本的率直去争取想要的幸福,能接受就是欣賞真正的她,這樣的感情比較沒負擔,能漸入佳境。可阿美美的「真」還真是叫好不叫座,欣賞的人多,追求的人卻少。這大概也是她對真性情的自己沒信心的原因吧。

張質殊也不勸她。阿美美這種一炷香淑女能安靜多久,她從來不會錯估。

「那快去吧!都七點十幾分了。」

「一起去吧。」

「我?才不要,我今天穿得像工讀生,還一臉素顏。」失眠加上壓力大,額上冒了一顆火氣痘,早些時候還被笑說「很青春的工讀生」!

趙淑美笑着挑挑眉。「你以為我為什麽要你陪我去?沒有對照組,怎麽看得出我的明豔動人?走啦,往常都是我當綠葉陪襯你,難得我今天像朵花,更難得的是你像綠葉,你就日行一善呗。」

不待她點頭,趙淑美就拉着她往外走。

算了,不過是吃頓飯,她又不是主角,穿得那麽正式幹什麽?反正一個人也是要吃飯,有人請客也沒什麽不好。

兩人吱吱吱喳喳的說着話,一進飯店,今天的女主角還真的「安靜乖巧」起來。

阿美美這回的相親對象是個醫生。這位李醫生喜歡品酒,從什麽品種的葡萄适合釀酒到釀酒的溫度、産地、外國的酒莊,滔滔不絕,一開始還覺得有趣,到後來就像是在閱讀一本誤拿起的專業用書,內容乏味無聊,只想快快阖上。

張質殊已經把餐點掃得差不多了。一個多小時過去,他還在講?!

酒足飯飽之際,說真的,這位李醫生的話讓她覺得越來越像催眠曲。偷看了眼一旁的阿美美,一炷香淑女,今天那炷香點的是大支的!

難得她今晚安靜得像只誤吃了啞巴藥的火雞,只有優雅,沒有呱噪。

這張幸福入門券拿得也太辛苦了吧?趙淑美在心裏嘆了口氣,拿起杯子啜了口酒。

李醫生看了皺起眉,「我方才不是說了,品酒要懂得欣賞它的色澤、氣泡,用鼻子先嗅一下,然後……」

「所有步驟都做齊了,紅酒喝起來會比較好喝嗎?」

「這個嘛……」

阿美美的耐心終于告罄!張質殊啜了口水,挑了挑眉。

「李醫生真是吹毛求疵,還有種說法叫龜毛。品酒是如此,挑對象想必也是這樣!紅酒要有美麗的色澤、泡沬細致、香氣宜人,最好是哪個國家、那座酒廠,又是多少年以上的才是極品。

「女人嘛,要有雙會說話的眼睛,眼形最好是微揚的杏眼,睫毛要夠密長、夠卷翹,眉也要柳葉眉,鼻子要高挺、唇要……什麽東西的取舍都要标準的條件化,這樣的人生太累!」

李醫生有些尴尬的幹笑。

「我是那種凡事只求剛好就好的人,酒只要順喉,覺得喜歡就好;人生只要開心,平凡一點也好,至于對象嘛,重點是我看得順眼,其他的我沒什麽要求。

「我是來相親,不是準備考「品酒證照」。你當然也可以說品酒是你的興趣,可你在開班授課嗎?一講就是一個半小時,我也有我的興趣,如果我告訴你我的興趣是當假日農夫,滔滔不絕的說我的農夫經,要怎麽翻土,蚯蚓才不會被你鏟成兩半!什麽顏色的蜘蛛你可以一掌拍爆,不必手下留情,什麽顏色是益蟲要留着以蟲制蟲……這些你會有興趣嗎?」

李醫生不由得皺起眉。「怎麽感覺我們沒什麽交集?」

「有啊,你現在說的這句話,一分鐘前才在我腦海中跑過。」她才說完就看到文質彬彬的相親對象沉着臉離開。

「這樣就走啦?風度真差。」張質殊笑着搖頭。

「厚,我忍受了他那麽久的廢話,他好歹把這頓飯請一請。」趙淑美苦笑,拿起帳單把椅子往後拉要站起來,後面那桌背對她而坐的客人正好也要站起來,兩人的椅子撞在一塊,她忙回過頭。「你……咦?」怎麽會是他?

張質殊好奇的看着那位資深型男,又看了看阿美美有些滑稽的表情。「你們認識?」

趙淑美壓低聲音,恨恨的說:「那個專蓋焚化爐、納骨塔的。」

張質殊臉上有了了然的笑容。讓前相親對象撞見她再一次相親失敗,難怪阿美美會是這種表情。更何況這位建築師先生坐得這麽近,想必對整個相親經過十分清楚。

趙淑美鐵青着臉沒打算和對方寒暄,連點個頭她都嫌矯情,反倒是資深型男的風度還不差。「不介意的話,這頓飯我請客。」

趙淑美皺眉。「禮多人必詐,不用了!」

「那個……趙小姐,上次有些話,我想我們之間有些誤會。我想請頓飯,要個解釋的機會,如果這算是「禮多人必詐」的話,那我承認。」

「誤會?哪有什麽誤會?」一想到被大自己十來歲的人嫌老,她一整個火大!「你都四十二歲了,還嫌我老!」

「對啊……不是,不是你說的這樣!」

「那一天你就是這樣說的!」她現在正愁沒人可以吵架,這個蓋焚化爐的倒是自尋死路。

「不是!」資深型男江振宇拿手帕擦着冷汗。

「你不是說:你年紀不小。你敢說你沒說這句話?你要是沒說,我也不會說你都四十二歲了還敢嫌我!」

「我是這樣說沒錯,可這句話後面是逗號而不是句號。我還沒說完,你就接替我完成,然後說話是我說的,這樣很不公平。」

「你的話這麽有殺傷力,即使是逗點,後面還能接什麽話起死回生?」

看了張質殊一眼,江振宇有些遲疑,可看趙淑美火大的樣子,根本不可能給獨處的機會,他爬爬頭發道:「我本來要說:你年紀不小,可是我比你大足足十歲。如果你不嫌棄,我們就以結婚為前提交往吧。」

趙淑美一怔,久久說不出話來。

張質殊的手機響得很是時候,她站了起來向兩位一笑。「謝謝今天這頓豐盛餐點,我先走喽。」她這顆大電燈泡在此時太亮了,趕快閃人。

她邊走邊看來電顯示。不是,不是昕皓打的。

他今天不是回來了嗎?

要去「老地方」見他嗎?不去,她又能逃避到什麽時候?昕皓他心裏又會怎想?張質殊陷入掙紮。

那是間有着厚重原木門扉,沒有名字的酒吧。

這裏賣的是口碑,來一次的人通常會來第二次、第三次……然後一傳十十傳百。沒有店名,常客就戲稱這裏是「老地方」。

裏頭不大,二十來坪的空間僅提供二十不到的位子,當然,如果不介意站着喝調酒,消費上還可以打個八折。

所以當假日時,常常可以看到或坐或站的客人。

老板是個身材魁梧,兩條粗壯手臂剌着鬼火的大塊頭。到這裏,你看不到調酒師專業的穿着,春夏秋冬同一款的黑汗衫是他的特色。初次到這裏的人常會老板保镳傻傻分不清楚。

可別看老板一頭一臉一身的黑街色彩,這裏每塊磚、每塊瓦、每張桌椅,甚至每張桌上的手工瓷燈都出自他之手,好喝的調酒以及連令人驚豔的下酒菜和小西點也是他的傑作。

沒人知道他叫什麽,大夥兒戲稱他——「鐵漢柔情」。

厚重的木門被推開,一抹纖細的身影閃了進來,老板擡起頭看了一眼,就低下頭忙自己的。張質殊來到習慣的位置坐下,一雙眼飛快的四下轉了一圈。

沒有!昕皓沒有來。她心裏松了口氣,卻有更多的失落。

老板在她面前放下一杯冷開水,又去忙自己的事。

張質殊心不在焉的發着呆,聽到木門上的鈴響,直覺的望了過去,卻再一次失望。「今天……常和我一起來的那位盛先生來過了嗎?」老板一向不多話,有時候十句話還換不到他一句。

她問完,老板轉過身去,當她以為得不到答案時,他提了一紙袋往她眼前一擺。

她怔了怔。「這是……」昕皓到美國時常幫她帶的某廠牌護發用品。「他來過!人呢?」

那家夥沒忘!沒忘他們的約定?無論哪一方從世界各國的哪座城市飛回來,一定要到「老地方」來。

老板調好酒端給她,透過墨鏡看她。「兩年前,三月十八號晚上八點左右,你從新加坡回來,不也托我拿東西給盛先生後就回去?」

張質殊睜着一雙大眼看他,訝異他難得的多話,再者,兩年前十八號她有去新加坡嗎?為什麽買東西回來不直接拿給昕皓,而是托老板?她想了想,接着丢了酒錢忙往外跑。

她想起來了!那次她得了重感冒不想傳染給昕皓才會沒有赴約。

一出了「老地方」,她打了好幾通電話。一番折騰來到盛昕皓家門口,前來應門的是見過幾次面的中年女傭陳姊。

「發着高燒,理都不理人,大概嫌我吵還把房門鎖起來。我還是從書房那透過玻璃門看他的狀況。他一直埋頭睡,床頭有包藥,看來是看了醫生了。聽說一起去美國的五六名主管全都重感冒回來,有一個還住了院。」陳姊叨念着。「夫人要我過來看看,我東西都煮好了,叫了他幾次都沒回應,你知道的,少爺的脾氣有時很不好。」

「夫人……沒有過來?」

陳姊搖了搖頭。「她有應酬。」

張質殊沒說什麽。時間會改變很多事,也有很多事是不會改變的,例如,世人愛錢、男人好色,以及盛家這對母子的淡漠關系。

雖然這樣評論一個長輩不好,可她真的覺得那位夫人滿糟的。她老媽有些想法是偏激了些,可就「母親」這角色,她真的是個好媽媽。

陳姊猶豫的說:「張小姐,你來得正好,東西我都弄好了,時間上有些晚了,我得回去了。」

早該下班的,她八成也是放心不下昕皓才留到現在。「好,謝謝你。」

陳姊走了之後,張質殊走進書房。昕皓的書房和卧室僅隔着一道玻璃門,從這裏可以看到卧室裏的狀況。

昕皓側睡着,臉正好朝向她,他大半張臉盡在被子下,只看得到他濃黑的眉和緊閉的眼。

她的哥兒們即使在這種時候還是很有魅力的!

昕皓有着萬中選一的出色容貌,較之型男,他更偏向花美男,但并不顯得脂粉氣,完美的揉合了陽剛與陰柔,阿美美形容男子美到極致「妖孽」一詞倒是可借來用用。

怪不得一堆女人前仆後繼的。張質殊嘆了口氣,搖搖頭。

那在被子下的身子時不時的動了動,看來咳得挺嚴重的。正想着是不是要把他叫起來吃點東西再吃藥時,床上的人翻了個身。

她拍了拍玻璃門。盛昕皓理都不理她,她繼續拍打着門,不一會兒,一顆枕頭飛了過來!「啪」一聲砸在玻璃上。她怔了怔,笑了出來,然後繼續拍着門。火藥蓄量差不多了,大少爺快氣炸了。

果然,盛昕皓下一刻橫眉豎目的坐了起來,就唇形來看,那一開一阖說的大概是「找死」!

但一看到站在書房那頭的人,盛昕皓的怒火高張瞬間變成目瞪口呆,八成沒想到她會出現在這裏。回過神,他揮了揮手要她回去。

張質殊比了比手機,要他開機。盛昕皓則比了比喉嚨,大概是不舒服不想說話,可他還是把手機打開。

她輸入幾個字,「起來吃點東西,吃完再吃藥。」

他則答非所問的回傳,「去過老地方了?」

去過老地方的意義,只是基于任何一方回國得見上一面的約定,還是,對于那件事有被原諒的可能?

心裏想着的也許是同樣的問題,張質殊又回傳,「謝謝你的禮物。把門打開,咱們這樣隔着一道玻璃門傳簡訊真的很怪!」

盛昕皓把枕頭立了起來,半靠着傳簡訊,「就這樣吧,這回的感冒傳染力很可怕,連公司裏號稱「笑看病毒」的蔡總都被病毒笑看了!」

張質殊問:「這次到美國一切還順利嗎?」

盛昕皓發出簡訊,「嗯,除了這該死的感冒。」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張質殊本想由他提及那一晚的事,可聊了半天,他似乎都沒打算提及。他果然還是比較沉得住氣的人,他是打算當成什麽事都沒發生過嗎?她當然也是這樣,可是……

她打了電話給盛昕皓,見他揚了揚眉的接起電話,她清了清喉嚨,「我知道你喉嚨不舒服不方便說話,所以你聽我說。」

猶豫了一下,她開口道:「我的性子是有些制式化的,就好像賽跑時,我一定要聽到「砰」一聲槍響,我的步伐才會邁開;一天的開始一定得灌下一杯黑咖啡,腦袋才會切換成開機狀态。我想……未來和某個男人交往,大概也會堅持要聽到「我愛你」才開始;要結婚沒一句「嫁給我」,我也不知道要點頭。」她自嘲的笑笑,「後兩者不太可能會發生就是。」

深吸了氣,她繼續說道:「這樣的制式化腦袋在聽到你說「咱們還是哥兒們」之前,「那件事情」會一直沒法子畫下句點。」

「那個……」她想了一下,說了下去,「那一晚真的喝太多了,那一天是個意外,我們、我們……」

「我們本來就是哥兒們。」盛昕皓聲音沙啞的說。

她擡起頭隔着玻璃門看他,他迎向她的視線。「嗯,哥兒們。」

是啊,十幾年的情誼,從一開始的敵對狀态到要變成哥兒們可是不容易的!

多年的情誼不會輕易改變的。張質殊很想給他一個粲笑,可是她心裏卻還有着莫名的疙瘩。

她只能不斷的對自己催眠:他們是哥兒們!哥兒們!

今天期末考結束,打掃完後就開始放暑假。

但張質殊第一節的數學考差了,她心情不太好。「盛昕皓,你不用再做那些無聊的事,我的态度一開始就擺在那裏,不會輕易改變的。」

方才她冒着小雨進圖書館,他也來了,兩人背對背在書架上漫無目的地找書。

這些已經甄試上學校的畢業生真的很讨厭,平常也不見得那麽喜歡學校,都畢了業才戀戀不舍的不願離開,尤其這一位,以前幾百年也沒出現在她面前一次,什麽時候他們這樣有緣了,每天得不期而遇個幾回。

「我做了哪些無聊事?你的态度又是什麽,我可沒看出來,當然也不會知道你不會輕易改變什麽。」他态度不疾不徐,十分沉得住氣。

「你時不時的出現在我面前到底要幹啥?如果是要追我的話趁早死了心,我對你沒興趣!」

盛昕皓突然轉過身,背靠着架上的書,有趣的看着她。這位學妹真的很特別,居然可以把這麽有自信的話輕易說出口,而且還是在他面前。

她真的對他沒興趣,在他面前也不曾露出小女兒嬌态!這樣的女生太稀有了!

「學妹,你一定沒被追過?」

沒理他,張質殊在架上看到一本想借的書,可她夠不着,踮高腳之際,盛昕皓手一擡就将書取了下來,兩人只是幾秒的接近讓她有些尴尬。「有沒有被追過,又怎樣?」

「也怪不得你會會錯意。」

「會錯意?」她打量着他。

老實說,她也不知道他這樣動作頻頻代表着什麽。追她?她并沒收過禮物或信,他也沒告白過。只是他出現在她面前的機率真的太高了,除了他自己外,每個人都傳他在追她。

「你常在我面前出現,讓會錯意的人越來越多,這令我很困擾,所以請你不要再這樣了。」

「那可不行,我不是說過,要給你機會了解我嗎?」

張質殊還是冷冷的看着他。「你在告訴我,你從來沒追我的意思?」

他想笑!這學妹真的很酷,可以面無表情的問他這種問題,怎麽反倒是他有點尴尬?「是。」

「你贊美過我的字漂亮。」

她以為這是他在追她的證據之一嗎?「學妹,你真的誤會大了!要追一個女生,與其說她字漂亮,還不如深情的凝視着她,贊美她的眼睛漂亮。更何況對你不也挺受用的,之後洋洋灑灑的寫了一封信給我。」

「學長,那不是信。既然你贊美我的字好看,我也不能太失禮,于是抄了一篇文章給你,希望對你有所助益。」

「所以你就抄了一篇「性病如何防治」送我。」那麽漂亮的字本該裱挂起來的,但能挂在哪裏?他媽媽房間?

「你出現在我面前的次數也太多了。」她常常一擡頭、一轉身,他就在附近。

這也是她以為他在追她的證據嗎?「我三不五時神出鬼沒的出現,不也替你解除一次校園暴力事件?」

「你這是在邀功,告訴我那是英雄救美嗎?」

「學妹,那不叫英雄救美好嗎?一來我不是英雄,二來你也不光等着被救啊,看不出來你一個嬌滴滴的女生,遇到武打場面居然不是逃之夭夭,也不是在一旁負責尖叫當背景音樂,而是真的能幫忙!」

「我學過擒拿術,還學過一年左右的跆拳道。」後來媽媽覺得野蠻就不讓她學了。

「這好像是你第一次主動告訴我,你的事。」怪不得她那時敢行俠仗義!半年前放學後的空蕩校園,他曾看過她幫助一個被勒索的瘦小男生趕跑高年級生。在二樓看好戲的他忘不了她那些義正詞嚴的話,和勇敢無畏的眼神。

對方只是一個不認識的男生,她卻是一副「別怕,我罩你」的姿态。

他無須任何人提供羽翼,可他想,有這樣的朋友應該是件不錯的事。

這其實也只是想想,并沒有放在心上,日子一久也就忘了。

在他畢業考的前夕,張質殊撿到他的學生證不是堅持交還他本人,也不是送到教室,而是交到教務處。這學妹倒有趣,多少人得不到親近他的機會,她就這麽放過了。

不,更精準的來說,三年級教室在二年級樓上,教務處還得走上一小段路,就她撿到學生證的地點,直接拿到教室給他不是近多了,她卻舍近取遠,這意謂着什麽?她不想和他這個人打交道。

當晚他還故意打電話到她家想親自道謝,那通雞同鴨講的電話,到現在他還是不明白怎麽回事,只道她又放棄另一次機會。

從此,他開始注意起這位「驕傲冰山」學妹。

做事負責、品學兼優、連續擔任兩年的班長、富正義感、好勝心強、超難把上,古今征戰無人回……這些關于她的一切,不斷的蒐集到手。

他們沒有交集,他卻知道她很多事。然後在某個早晨,他無意間發現她的秘密基地和他的居然是同一處。

這緣分倒是讓他們由路人甲乙丙變成稍有交集,再由他親手制造機會,兩人的交集當然就變多起來。

張質殊當然是漂亮的女生,只要是男生就會想多看一眼。問他難道不曾想追她嗎?漂亮的女生何其多,如果每個都要追,不會太辛苦了嗎?

他看張質殊的「第一眼」就不是看到她出色的外貌,而是那股令人眩目的堅定眼神,對他而言,張質殊不同于其他女生。

她的特別讓他想把她當朋友,真正的朋友!

他不否認這段時間他的态度暧昧,畢竟當朋友也只是他一相情願的想法,萬一對方喜歡他,這種情況是當不成朋友的。

帶着暧昧的試探最适用于張質殊這種矜持的女生。如果把「暖昧」這虛無缥缈的東西量化為表,分為三級。

第一級,不期而遇。這種情況對他有好感的女生,神情間的歡愉是掩不去的。

第二級,不期而遇再加上幾句話,例如,我記得你叫張質殊,學妹的字真好看。對他有好感的女生,大概會紅了臉說不出話來。

第三級,不期而遇再加凝眸注視,一句「我們好像很有緣」。對他有好感的女生大概就等着手到擒來。

結果——

第一級,張質殊面無表情的和他擦肩而過。第二級,張質殊面無表情的聽他把話說完,并回贈他手抄的「性病防冶法」。第三級,張質殊雖然還是面無表情,可終于肯說話了,她說:你常光顧的早餐店也和你很有緣?

算她狠!連他都忍不住想找面鏡子照照,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她真是對他半點意思也沒有,而且他發現,她不是矜持害羞,而是無感!無關乎同性、異性,她一律沒有興趣!

一個對他完全沒有遐思的女生,那不跟同性一樣?老實說,身為一個白馬王子,有異性對他沒想法,這實在是他沒法想像的事,可卻讓他輕松不少。

張質殊有個性,想要什麽自己會去争取,她從來不是個被動的人。争取同學對她的信任,當了兩年的班長是如此;幫助弱小免于被勒索是如此;她想要交心的朋友也是如此!

她要的是她主動往心裏放的,而不是對方做了什麽。

他發現太慢,可那又如何,他只是給了機會,讓她考慮把他往心裏放。

能得張質殊這樣的朋友,他幸,不得他命。一思及此,他不禁覺得好笑,和異性交手,他好像第一次像這樣完全沒把握。

張質殊瞪了他一眼,轉身就走,越過他身邊時,發現他袖上戴着孝。她怔了怔。他家有人往生了嗎?什麽時候的事?他的樣子看不出悲傷。她忽然發現,盛昕暗的表情一直都是溫溫淡淡,嘴角微揚有些弧度,可他并沒有在笑。

在學校無論多麽開心得意的事,好像沒見他開懷笑過。就算摔爛他的VCR也不見他生氣。這個人就這樣不冷不熱的表情。

似乎注意到她的視線,盛昕皓揚了揚眉。「都忘了該取下了。」

他沒多說什麽,張質殊也不好多問。她到三樓的外文區借書時,盛昕皓總算沒跟來。約莫半個小時後走出圖書館也沒看到他,這幾天後頭老是跟了只跟屁蟲都快跟影子一樣自然了,忽然不見了反而有點怪。

直到放學,她背着書包關好教室的門,他又出現了。

外頭的雨不大,可仍細細的下着。

比照之前模式,兩人一前一後隔着五步的距離走着。後頭的盛昕皓總會有一搭沒一搭的找話說,她不太理他,也有一搭沒一搭的聽。

只是這回的話題太過奇怪!

「以前聽過一個笑話。有個風流成性的老頭死了,友人送的挽聯上寫着「駕返瑤池」,一些人以為送錯了,理該是「駕鶴西歸」才是,誰知友人笑道:老先生生前就愛美人,駕返瑤池才是适得其所。」

張質殊一迳的沉默。

「某富豪也是死在溫柔鄉,相伴的是他的兩個紅粉知己,不知道這樣的死法,他是不是真的開心?只是家族覺得這事有損家風,七天內匆匆發了喪……」

将他說的話和他戴的孝做了聯想,她止住步伐回過頭。盛昕皓的臉上不見平時從容的淺笑,而是抿直唇,眼裏透着沉重的哀傷。他心不在焉的撐着傘,雨打濕半邊肩膀也毫無所覺。

她沒過問什麽,只是到了等公車的亭子,她作了個決定。「盛昕皓,聽你的粉絲說你家是豪宅,我還沒看過豪宅長什麽樣,今天是放假第一天,你要不要帶我開眼界?」

他沒說什麽,帶着她跳上另一部公車。

下了車轉社區巴士,然後又走了好一段私家路才到。

張質殊氣喘籲籲,「到了沒?」也不過是不太放心他那反常的樣子,這才日行一善的陪他回家,早知道這麽遠,她就不陪了。

「就是這裏。」

她擡起頭,看到一棟城堡般的大房子!還來不及驚呼,就聽到轉角傳來男女的調笑聲。「別這樣!別這樣?嘻,會癢?你到底走不走?昕皓快回來了。」

驚訝的看了眼臉色陰郁難看的盛昕皓,張質殊想回避,可盛昕皓的兩條腿卻像是生了根,她被迫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