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板?

我的眉頭微微皺起,因為這個稱謂實在是太不符合眼前這個書生氣十足的男人了,不管怎麽看他都不像個生意人。我默默收起了玻璃瓶,看來,事情并沒有完全結束。

眉太太和程先生顯然有些驚慌,眉太太輕輕地推開程先生,騰出一個合乎禮儀的距離,佯裝鎮定地看着月亮。其實心中已亂成一團。

“來了。”程先生輕咳幾聲,摁了摁眉太太的手心,遞交了一個眼神,匆匆向玻璃門走去。

程先生離別時飛步帶起的微風,沖淡了空氣中殘存的一點柔情蜜意,眉太太再次變為孤身一人,清冷的月光下,她的神情有些黯然。

直到那腳步聲漸遠後,眉太太方才轉過身來,有些急切地朝着玻璃門處眺望。只可惜,那裏早就沒有了程先生,哪怕是一絲影子也未曾捕捉到。

眉太太輕輕嘆了口氣,擡頭看看那輪明月,又看看自己,走過露臺,緩緩推開門,腳上的白色高跟鞋在地板上踩出寂寞又清脆的響音。

“小姐,我還以為您在房內,怎麽這會子從露臺回來了。秋夜最涼,您要是感冒了,老爺又要怪罪我了。”

一個身穿滾邊玉色短襖、系着淡粉裙子的丫鬟模樣的姑娘走到玻璃門邊,一把拉住眉太太的手,略帶嗔怪地說。

“不礙事的,鴻影,你別告訴父親就行。”

這個名喚鴻影的姑娘,大概是照顧眉太太起居的丫鬟吧?我想。

比起露臺,屋內的溫度宛若春季。眉太太順勢取下了肩上的圍巾。

“咦?小姐,這條圍巾是您新買的麽?不曾見你用過。難道現在時興這樣的圍巾?單看這花色,并不似小姐的風格……”

眉太太的圍巾引起了鴻影的注意,她仔細打量起圍巾,眼神裏充滿了好奇。眉太太卻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我幫你疊起來吧。”

鴻影甜甜地笑着,眼睛滴溜溜直轉,很明顯,她的好奇心還沒得到滿足。

“不必,我自己來就行。”

眉太太心領神會地拂開女仆殷勤的雙手,臉上依舊挂着那溫柔的笑容。

“那好吧,小姐有什麽吩咐再告訴我。”

計劃破滅,鴻影輕輕地撅起嘴,眉太太看在眼裏,卻依舊一本正經地裝作不知。

“父親現在在哪裏呢?”

“在花園裏呢。”

“又聽戲麽?”

“是啊,今日賓客多,老爺特地安排的。”

“帶我去看看吧。”

“真是稀罕,小姐向來不愛這熱鬧的去處,怎麽這會子有了興致?”

“你這小丫頭真是越發淘氣了,我說一句你要頂個十句是不是?你不帶我,我便自己去罷。”

眉太太說完,佯裝生氣,自顧自地朝前走去,而那眼角的餘光卻偷偷瞥向了身後。

“唉別呀,小姐,我和您開玩笑呢!哎呀,小姐……您就大人不記小人過嘛……”

鴻影追上前去,好聲好氣地跟眉太太賠了個不是,眉太太默不作聲,将頭偏向一邊,不拿正眼看她,嘴裏卻憋着笑。直到鴻影連連讨饒了幾番,她才卸下架子,撲嗤一聲笑了出來。

“小姐,我就知道您不會生我的氣,我帶您去便是了。再說了,您也少不了我幫您擋擋那些殷勤的公子哥們呀!”鴻影伶牙俐齒地回應。

“還說!小心我擰你的嘴!”

眉太太的臉微微發紅,她騰出手來,徑直往驚鴻的臉上伸去。但怎奈那鴻影那小丫鬟躲得快,眉太太未曾賺到半分。

“小姐,我在前頭給您帶路,您小心腳下,可別急着打我,自己反倒摔了個大跟頭。”

鴻影捂着肚子直笑。

“好啊,竟然讓你給躲過去了。你這丫頭,有功夫擔心我,倒不如先擔心擔心你自己吧!”

眉太太拿手指着鴻影,笑着跺了跺腳,毫不服輸地向前追去。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眉太太,沒有那種深痛的哀婉與距離感,将少女的天真與無邪全然寫在臉上,年輕時候的眉太太,更加讨人喜歡呢。

如此看來,眉太太和鴻影的關系還真不錯。她們就這樣說說笑笑地來到了花園之中。鴻影深知眉太太的性情,便細心掩護着眉太太,巧妙地繞開了熟人,在前排處挑了個人少的角落,招呼着眉太太坐下。

“今天的戲可難得了!”鴻影輕輕拉着眉太太的衣袖,指着臺上,“要我說,小姐您呀,可真有眼福。”

“罷罷,你就安安生生地坐下,陪我一起看戲吧。”

“嘻,那我便不客氣了,多謝小姐。”

鴻影說着,欣喜地搬來椅子,挨着眉太太坐下。眉太太看着身側眼神內充滿期待的鴻影,笑着搖了搖頭,她從桌上的水晶盤內挑出一顆青色的葡萄含在口中,眼神在舞臺上游移着,有些心不在焉。

鑼鼓聲響,花園內的人聲逐漸減弱,好戲開場了。

戲臺上,一位白衣書生坐于椅上,面前放着一把古琴。按照發展,接下來,他應該輕拂起那把古琴。可他卻明顯心神不寧,頻繁起身傾聽隔牆動靜,面露難色,徘徊不定。

這一幕,似乎有些熟悉?只是,我記不清到底出自哪部戲,只好繼續看下去。

不一會兒,一個身着水紅繡花褙裙,頭戴粉色珠花的俏麗女子手捧香盤靈巧地走了出來

“春晝傷心曾勸酒,良宵探意實聽琴。日前曾與張生約定,他在西廂月下彈琴,我引小姐到花園燒香。”

張生?我明白了,這場戲原來演的是西廂記的故事啊,那眼前這女子,定是那俏紅娘無疑了。

紅娘左右瞧看,似在尋找什麽。

“怎麽,我進得花園,她還沒有來呀。待我喚她一聲。啊小姐,快來哉。”

從紅娘身後緩緩走出了一個面容憂郁的女子,翠鈿斜貼雲鬓,行動如柳扶風。她凝眸望月,喃喃自語道:“月兒啊月兒,你又出來作甚。望晴空冰輪乍湧,步香階風掃殘紅。牛女星橫斷太空,那團圓月偏照孤穹。”

“小姐,你瞧,那崔莺莺扮相可真好看。”

鴻影一邊津津有味地看着戲,一邊興致勃勃地跟眉太太分享着她的歡欣。

“嗯。”眉太太依舊心不在焉地回了句,眼神仿佛被那崔莺莺牽引着一般,無法轉移。

“小姐,今夜月闌,明日怕有風呢。”紅娘說。

“風月天邊有,人間好事無。”崔莺莺長嘆一聲,聲音中透出的悲涼引人惆悵。

“這樣的月色正好燒香啊。”

“紅娘。我哪有什麽心情燒香來。”崔莺莺眼中噙淚,似有嗔怪之意,

“既然來了就胡亂地燒一炷吧。”

紅娘說着,把香爐輕輕捧上了香案,走到牆邊輕咳幾聲。牆外,來回踱步的張生如獲指令一般,急急走到琴邊坐下。

“小姐,燒香吧。”

紅娘舉起香,遞給崔莺莺。崔莺莺無奈,只得接過紅娘手中的香,點燃香火,對月長拜。

“從今後只許我心頭空想,從今後只許他在夢裏相逢。從今後他是個影裏情郎,從今後我成了畫中愛寵。”

我望着臺上的崔莺莺秀麗的臉龐,覺得她的面容有些熟悉。

與此同時,眉太太舉起茶壺的手懸在了半空之中,茶水漫過茶杯,悄聲向杯沿外流去,可她卻渾然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