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

“我恨你,我好恨你……”

我用盡全力,将我的手指剜進他的心口裏。

但我沒有立刻抽出來。

我看見厭辭的笑容忽然沉澱下來,眼角的紅痕也黯然失色。

這次換他栽在我懷裏,身上的潮濕還沒有完全褪幹。

我的半副仙身蠢蠢欲動。

但我毫無喜悅。

我只是沉默地抱着厭辭,手指還插在他心髒裏,一句話也不肯說。

厭辭擡頭看我。

他的眼底深紫款款,仿佛遍布回憶的沉疴。他難得不再将眸中的深情作些掩飾,細碎情意因而毫無保留地交織在一起,恍如碎月。他就這樣看着我,如訴如慕。

“等你擁有了完整的仙身後,你就不會再痛了。”

月光拉扯過他的聲弦,說出口的話語熬過清寒,生了寒苔。

我冷冷道:“不會再痛的人是你,不是我。”

我竟不知他從何時起将我的卑鄙學了去。

這樣的安慰,像是給了我長滿毛刺的稻草。

他看着我眼中變幻的情緒,忽然流出一滴眼淚:“對不起。”

也許是疼哭的。到底是哪裏更疼些,我不想猜。

我看不得他這副模樣,挪開眼,看着月亮,第一次覺得它刺眼:“可不可以告訴我,是什麽時候打算為我犧牲的?”

“在我看見你為餘暮歌的死而傷心的時候。”他笑着嗆出一口血來,我卻騰不出手來替他擦掉,“我活了一千八百多年,從來不奢望自己能值一場另一個魂靈的心碎。”

我蒼涼的笑起來:“我以為魔大人只把升仙當回事。”

“謝謝你主動走進我的局。”

我很想呸他一口,忍住了:“不算主動吧。我的每一個情緒都被你牽動的合情合理。”我沒有說穿,我其實根本就沒有在演戲,我的傷心都是百分百的真,他怎麽可以這個時候還犯傻,還在內心诋毀我。

但我不想把這事講出來,不想讓他得意。

我的目光靜靜地在他臉上流連,比任何一次親自上手的撫摸都要溫柔。

“我只賭結局。我圖你修為,你圖我感情,我們倆都不是啥純粹的好種,我很開心。”

“我沒法把餘暮歌還給你。”

“我知道。”

“我沒有殺他。他是我修煉的時候意外分裂而走失的一個半魂。因為那一次失誤,我的精神沉睡了十年。所以,你是和我那個失了憶的半魂朝夕相伴了十年。而我的精神蘇醒之時,正是我該将半魂召回原身之時。”

“所以暮歌的身體在這半年來才會漸漸虛弱,因為你的精神快要蘇醒。”

“魔要直渡成仙,就要斬除一切欲性。我的半魂從我體內分離出去後,愛上了你,它就變得污濁了。所以我要殺掉你,才能收回一個純淨的半魂,我才有渡仙的魂基。修仙籍裏是這麽寫的,我卻覺得它寫得不對,是在騙鬼。就算殺得掉你,也殺不掉記憶。”

“記憶可以消除的,魔大人。”

“我舍不得。”他看着我的眼裏流露出極致的溫柔與絕望,“我滅不掉你,也打不敗你。”

“你當初射我妖靈的那一箭是為了……?”

“原本我想射我跑丢的那只半魂,它當時太不可控了,我被魔力反噬,箭法失準就……”他對着我笑了笑,“下輩子,下輩子我一定給餘暮聲當牛做馬。”

“我下輩子才不想再看見你。”我笑起來,笑容卻皺皺的,“我是真的恨你,一開始我恨你不肯愛我超過你自己,此刻我卻恨你真的愛我超過你自己。不用謝我來入你的局,你莫忘了,我成全你也是在成全我自己。你死了之後,你在我妖靈裏殘留的那縷煞氣也會随之消失,我升仙可就沒有阻礙了。”

“開心嗎?”

“我好開心。”

兩百九十六年的願望,終于要實現了,有什麽理由不開心。

我的手指在傳遞溫熱給他的心髒,但他的血流得更快,把我的手指澆得冰涼。

我問,他的神魂何時會散。

他說,他的神魂會先分離,然後各自消散。我或許真的還能再見餘暮歌一面。

他說他突然想問我,喜歡的是餘暮歌還是厭辭。

這什麽蠢問題。

我說,我喜歡餘暮歌,喜歡的是完整的餘暮歌,我喜歡厭辭,喜歡的是殘缺的厭辭。

我低頭吻了他一下,跟他說:“我喜歡的是完整又殘缺的你。”

我早說了,我是個卑鄙的妖。

我是騙他的。

我的真實答案是,誰能陪我,我就愛誰。

而他顯然不會再陪我了。

不過沒關系。我打算幫他一把。

他紫眸中的瞳孔陡然增大。

我看着他的反應,得意地笑起來。

這是我一生中最瘋狂的行動。

他越是震驚,我越是開心。

在誰愛誰更多這一點上,他想犧牲他自己來扳贏我。

可他看輕我了,我從來不會對誰認輸,是他也不行。

我看見了這只魔自相識以來最慌亂的模樣。

“餘暮聲!你幹什麽?!你這樣會入魔的!把我的煞氣吐出來,把它吐出來!你不準吸進去!”

我貪婪地吸食着他周身逸散而出的煞氣。

最後,我的唇溜到他唇邊,與他最後一次嗜血纏綿。

我假裝鎮定地對他說:“我要把你吃掉。”

“你不該不怕鹹的。”

“你把我的依賴當作蜜糖,放任自己溺于情潮。這從來都不是明智的選擇。”

“和我生纏,互為衣衾那麽久,所以我賞你,賞你與我死同穴。”

“葬入魚腹。這是我給你的結局。”

“別怪我霸道,畢竟你做決定的時候也沒想過和我商量。”

……

畫地為牢。

“原諒我要毀掉你的自由。”

“你瘋了!老子舍命要你登仙,你特麽的入魔幹什麽??”

我一手捂着他的心髒,一手緊抱着他。

我用自己的臉緊緊貼着他漸漸失去實感的臉頰,聲音異常堅決:

“我入魔以後,就把你從前走過的路都走一遍。我會從魔體開始修煉。你的煞氣這麽喜歡我,肯定會揪着我的魂不讓它亂跑。你不用擔心我在修煉的時候會發生和你一樣的粗心事。你死了以後,我就變成你來活。我們将來會一起登仙,一起看滄海明月。”

他不再眨眼了。

他那雙紫眸定定的看着我,滿是缱绻,滿含淚水,仿佛害怕一眨眼,就會讓眼中的夢境碎裂。在他生命流逝的最後一刻,他終于相信了世間存在被愛的傳說。

我很開心。

“你早就計劃好了?”

我斂着眼裏的悲傷:“不要怪我。”

我看着他化為虛影的唇,卻放棄了最後去吻那瓣唇的機會,而是對他請求道:“我想聽你說愛我,好嗎?”

我默默數着數,數着他一聲聲從虛口裏擠出來的“我愛你”。

我腦補着他的聲音。他的聲音或許像一塊浮木,泡在海裏,漂啊漂的,漸漸的就沉進海底。

我的半副妖身在不動聲色間塑成。

我忍着又一次堪比九九八十一剜的痛,卻對着他笑得無比明媚,撐到他消失的最後一秒鐘,我一滴淚也沒流。

紅血樹啊紅血樹,我真的浴血而生了,可你把我的月亮挂到了哪裏。

月升紅樹眠,滄海淚生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