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贲虎一大早就進山打獵,然後去了鎮上,本來打算著這樣一來一往頂多也就大半天的時間。
可他不知道帶著一個俏生生的小娘子,比他扛著一頭野豬趕路還要慢,偏偏又罵不得打不得,也只能沉默地站在前頭看著她,然後等她氣喘籲籲的追上來,他再繼續往前走。
如此重複了許多次,直到這一次他等了許久,瞧見那個小娘子變成了遠遠的一個窩在地上的身影,他才無奈的又扛著東西往回走。
“不走了?是後悔了想要回去了?還是……”
杜映紅臉色蒼白,只有嘴唇還是豔豔的紅色,額頭上還綴著密密的一層汗水,可就算是這樣,她也不想在他面前示弱,她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努力撐起發軟打顫的雙腿站了起來,嘴硬的打斷道:“誰後悔了?我只是想休息久一點!”
她起身時還踉跄了一下,可最後她還是咬著牙站好,然後邁開雙腿繼續往前走,甚至還越過了他。
她就是要跟他杠上了!
旬贲虎輕嘆了口氣,這女人真是嘴硬又愛逞強,他不過是想問問她要不要幫忙而已。
話說剛剛在鎮子口,他也想問她要不要搭牛車,誰知道他才剛要開口,她就興匆匆的往通往鎮外的路上奔去,他沒辦法,只好把話給吞了回去,跟上她。
現在看她那連站都站不穩的樣子,撐不了多久肯定就走不動了。
旬贲虎估計的沒有錯,杜映紅走沒多遠,就又蹲坐在地上喘著氣,這回當她看見那雙大腳又停在自己的身前時,她仰起頭,看著那個背著光而看不清楚面容的男人,咬著牙警告道:“你要是敢把我丢下……我就是做了鬼半夜也要去尋你!”
這話乍聽挺可怕的,但是讓一個聲音嬌軟無力的小娘子說出口,沒半點威吓力不說,反而讓他覺得好笑。
都什麽時候了,她還有這心思想東想西的,真不知道之前是怎麽被養大的,怎麽想的事情老跟別人不同呢?
她瞧他又是一陣沉默,還以為他真的在考慮是不是要丢下她這一個包袱,正想咬咬牙再試著站起來時,他突然俯下身,一手撈起她,像抱著孩子一樣的抱著她往前走。
她輕呼了聲,正想要說什麽,卻發現他抱著她的高度,正好讓她看過去就正對著那死不瞑目的野豬頭,她吓得不斷拍打他。
“又怎麽了?”旬贲虎無奈到了極點,他從來不知道一個小娘子居然能夠有這麽多問題。
“野豬在瞪我……”杜映紅低著頭,像鹌鹑一樣可憐兮兮的。
“野豬都死了怎麽會瞪你?”他完全無法理解她在想什麽。
“它死不瞑目啊!”她偷偷擡眸,飛快觑了他一眼,然後在快要對上死豬的眼睛時,又馬上低下頭。
旬贲虎板著臉,雖然覺得她的回答很荒唐,但還是配合的問道:“所以你要幫它燒紙錢念經,讓它可以死得瞑目?”
“當然不是!”杜映紅連想都不用想就直接反駁了這可笑的提議,只是看著那碩大的豬頭就這麽直愣愣的瞪著自己,她勉強想了一個折衷的辦法,“要不你把野豬的頭換個方向?”
“所以比起豬頭,你更想看豬屁股?”他淡淡地問道,可那話裏全是明顯的嘲笑意味。
她被他這直白粗俗的應答給噎得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後終于明白了自己一向伶俐的嘴,一旦對上這莽夫,根本就派不上用場,她也不說話了,幹脆閉著嘴生悶氣。
兩個人一路沉默,旬贲虎手上抱著人又拎著包袱,肩上又扛了一頭豬,速度是比之前慢了些,但是比起和杜映紅兩個人磨磨蹭蹭的等來等去還是快了一大截,緊趕慢趕的,終于在剛入夜的時候趕到了家。
沉默了一路,杜映紅也想了一路。如果這戶人家看起來尚可,她留下也不是不行,畢竟她已經從青樓裏贖身出來,老窩在王牙儈那兒也不是一回事,再說了,這男人目前看起來跟石頭一樣老實,暫且先在這兒待著應該是還不錯的主意。
只是想像總是美好的,當旬贲虎說了一句到了,她也被放到地面上站好後,她正眼看著這所謂的“屋子”,恨不得當場暈死過去。
被挖得四四方方的山洞上安了一個木門,邊上挂了一個火把,讓人可以看清楚路和邊上的竈臺,還有一個被茅草給圍起來應該被稱作茅廁的地方。
杜映紅忽然覺得早上她鬧著要這個莽漢把她買回來的時候,腦子一定非常不清醒,她應該要好好休息一夜,明天馬上就告訴他,她一千一百個後悔了,趕緊把她送回去。
等進了山洞,裏頭倒是不狹窄,但怎麽看怎麽簡陋,而且充斥著一股濃濃的藥味,就是她想當作沒聞到都不行,她一個個山洞看過去,果然在最裏頭看見了藥味的來源。
她忽然想起了他曾說過的,要讓她幫著照料家裏的病人還有孩子,當然家務活還是要幫忙做的,但是照顧人這一點是最重要的。
其實家務活旬贲虎自己也能夠做,只是他為了維持生計,必須不時進山打獵,而有時候進到深山裏,無法保證回來的時間,家裏一個病兩個小就無人照料,雖說可以托鄰居照看,但是誰也不是閑著沒事專門等著幫著他的,一回兩回還好,次次都去,就是再親近的人家,心裏也不免有所埋怨了。
杜映紅還沒來之前就知道自己可能會見到一個病人,可真的見到了人,還是忍不住心顫了下。
躺在床上的是一個小娘子,可是皮膚幹黃枯槁,連從被子露出來的手看起來都幹瘦得跟雞爪子似的,明明才剛入秋,卻已經蓋上了厚被子,床邊也點了火盆子。
再仔細看,屋子的另外一邊也是一張床,上頭躺了兩個孩子,看起來差不多四、五歲年紀,身體似乎也不怎麽好,兩副小小的身子在一張薄被下,顯得格外的瘦小。
剛剛去放好了東西的旬贲虎就看到他帶回來的小娘子正站在弟妹的屋子外,他來到她身後,說道:“裏頭大一點的是梅娘,另外兩個小的是小龍和小桃,我買人就是要照顧他們三個,你如果真的想留下來,就得在我不在的時候替我照看他們。”
“你不在家要去哪兒?”杜映紅皺起眉頭問道。
“梅娘的病要用藥材養著,我幾乎每天都要上山打獵賣到鎮上去換錢。”
杜映紅不是一個濫好人,畢竟可憐的人見多了,她也不可能每一個都發善心去同情,她很想對他說她忍不了,什麽買人不買人的,反正契書也沒簽上,就當作沒這回事兒,讓他明兒個就将她送回鎮上。
可是當她看著屋子裏的三個人一個個醒來後都用那樣歡喜依賴的眼光看著她身後的男人時,她忽然有些說不出口了。
他應該不是第一次去王牙儈那兒了,明明是花銀兩想買人或者是聘人的主家,卻為了家人低著頭讓那些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批評。
一向高傲的杜映紅,忽然對自己早上抱著逗弄的心情去挑釁他的行為覺得有些愧疚。
梅娘幾乎是用盡了力氣,才緩緩從床上坐起來,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對旬贲虎的關心,“大哥,吃了嗎?苗嬸子今兒幫我們多做了點幹糧,在鍋裏溫著呢,你趕緊去應付一口。”
旬贲虎淡淡回道:“你不用操心我,你自個兒休息好就行。”
梅娘點點頭笑了笑,只是眼裏有著無法消除的苦澀。
兩個孩子看他們說完了話,也從床上爬下來,一人一邊扯住旬贲虎的兩條大腿,眨著大眼看著他。
“大哥,你是給我們帶了嫂子回來了嗎?”說話的是比較不怕生的小龍,他對杜映紅的突然出現相當好奇。
杜映紅有點僵硬的笑了笑,連忙擺擺手解釋,“我是郎君買回來照料家務的。”
小龍啊了聲,像是明白了,連忙又問道:“那會像上回那個嬸子一樣,沒兩天就走了嗎?那天她走的時候還忘了替阿姊熬藥,害得阿姊差點暈過去了。”
杜映紅想起今天早上說話最大聲的那個婆子,呵呵兩聲幹笑,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人各有志,也不能說人家不對。
“好了,天色不早了,我先帶她去休息,你們也趕緊睡了。”旬贲虎顯然不想讓兩個孩子多問,畢竟就連他自己也不确定她是不是會待下來。
就像梅娘始終沒有過問杜映紅的來歷,大約也是看出來了,杜映紅不像是能夠留在這裏的人。
即使杜映紅已經打扮得樸素,可是衣裳的料子,還有那白皙細嫩的肌膚,都跟村子裏的女人不同,一看就不像是做粗活的,她剛剛雖說是被買回來的,可是梅娘知道家裏的銀子早讓她這不争氣的身子給掏空了,就是大哥身上還有點銀錢買人,也不可能買下這般美貌的小娘子。
梅娘身子虛弱,不過是想了一會兒,就頭暈得不行,剛好旬贲虎也發話讓他們先休息,她也就順從的又躺了下來。
杜映紅奔波了大半天也累了,等旬贲虎安排好她歇息的地方,她弄了些熱水稍微把自己打理了下後,就直接躺在床上準備睡了。
可也不知道是床太硬還是怎麽了,她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着,腦子裏不是旬贲虎抱着她趕路的情景,就是他柔聲哄着兩個弟妹睡覺的畫面,偶爾也會冒出因為把屋子讓給她,他一個人獨坐在屋外守着火堆的背影。
杜映紅很不想承認,才不過一日的功夫,她就有點被這個莽漢打動了。
一開始只是因為無聊得很,想逗逗這個一次次拒絕她的男人,之後又跟他較起勁,可這一路他默不作聲的關注,加上剛剛對弟妹們體貼的照料,一幕幕似乎都在不知不覺中印在她的腦子裏了。
她縮在被子裏,輕輕地嘆了口氣。
或許他也知道她說不出口的話,剛剛才會對她說,明日一早如果她想離開的話,他可以先送她回鎮上。
她沒有直接點頭答應,或許是因看着這一家子病的病、小的小,太過可憐,才會一時開不了口。
只不過她好不容易從京都脫身,可不是要讓自己做個濫好人的。
這世上可憐人太多,她不過就是一個小娘子,沒有那麽多能耐,能夠看到一個就幫一個。
可看着那幾乎病得不成人形的梅娘,再加上兩個孩子和旬贲虎身上那補丁再補丁的衣裳,心裏那一點柔軟還是沒辦法讓自己真的就這麽視若無睹。
沉默了半晌,她捏着身上又厚又沉卻完全不保暖的被子,瞪大了眼睛,在心裏說服自己,或許她可以幫點小忙。
比如……比如她貼點銀兩,幫他們這一家子找個不多話又願意幫工的婆子,還有這被子,她也讓人重新打了新棉花吧!這樣入冬之後也可以少添點煤炭柴火,旬贲虎就也可以少花點銀兩在這上頭。
想到了自己能夠做的事情後,杜映紅心裏那種沉甸甸的感覺也消散了大半,她覺得自己終于可以睡場好覺了。
她微微一笑,也不再嫌棄這床被子,反正等明兒個她讓人把這屋子裏的東西都給換了,這被子再也礙不着她的眼了。
不過就一個晚上,她還能忍。
跟杜映紅一樣難以入眠的,還有坐在外頭靠着火堆取暖的旬贲虎。
他先是忙着把野豬給處理了,然後洗幹淨了手,才又回到火堆邊坐下,從懷裏拿出那半截袖子,用他拙劣的針法開始縫補。
對他來說,這一日最大的不同就是遇上了杜映紅這個不按牌理出牌的小娘子。
火光照着他的臉龐,将他剛毅冷戾的臉照出幾分暖意,他微微揚起嘴角,自從一年多前他從邊關回鄉後,心情還是第一次這樣放松。
只不過這樣的好心情也不過一瞬間,一想起明日,旬贲虎又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杜映紅就算再怎麽賭氣,可那嬌養的樣子,怎麽看都不該活在這樣差的地方,不說吃食跟她平日吃的精細東西無法比較,就是衣裳用度,他也不可能讓她用上她習慣用的那些。
即使她沒說,但是光看她穿着那件細布衣裳也能夠毫不在意地端坐在地上,也知道她是不把這樣的衣裳給放在心上的,而他,現在就是掏空了整個家,也買不起那樣的一尺布。
今晚,家裏需要她照顧的三個人她見到了,存糧多寡他也讓她瞧過了,她應該明白早上那婆子說的話半點也不假,若是她要回去,他可以先送她回鎮上後再進山打獵,只是如此一來,不只要多花點時間,還要先去附近的苗嬸子家,拜托她來照看一下弟妹。
安排好明日的行程,明明知道該早些閉眼歇息,但他還是幹瞪的月娘無法入眠。
旬贲虎艱澀的扯扯嘴角,心裏苦笑着自己今日多半也是着了魔吧。
那樣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就這樣勾着他的手指,怎麽能夠沒有半點反應?
那嬌人兒就是嘟着唇瞪着眼不滿地望着他,都跟幅畫兒似的,所謂的傾城佳人大約也就是如此了吧?
他怔怔地想着,彷佛那月娘成了嬌人兒的臉,一颦一笑,或嗔或怒,都勾得他心思浮動。
只是,他也很清楚的明白,她之于他,不過是水中月罷了。
總是會離開的,所以他也只能在這夜深之際想想,等明日天明,他們還是橋歸橋路歸路,以後大約不會再有任何交集。
旬贲虎的輕輕嘆息聲随風散去,連同那一絲絲的绮念也一并帶走了。
天才蒙蒙亮,快天明才閉上眼睛休息一下的旬贲虎就已精神抖擻的起身,簡單洗漱後進了山洞,來到自個兒的房間外,聽着裏頭隐約的淺淺呼吸聲,他不敢輕易進屋。
雖說昨日他抱了小娘子一路,可那不過是急着趕路的權宜之計,現在他若是随意進了屋子,就跟登徒子沒兩樣了。
他一站就是将近半個時辰,看着天色都快大亮,他眉頭也越來越緊。
昨日他明明說過的,今日她若是要回鎮上,就要早點起身,可是現在她還待在屋子裏,難不成她真想留下來不成?
再等下去也不是辦法,他只好隔着門板喊道:“該起身了。”
喊了兩三聲,屋子裏才傳來一點動靜,随之傳來的是一聲慵懶的低喃,“我不起來……這不還早呢……”
若不是旬贲虎的耳力好,只怕還聽不到她說話的聲音,他頓了頓,不理會那聲音就根一根羽毛撓在心上似的,勾得他的心有些發癢,又催促道:“不早了,再晚我就沒那個功夫送你回鎮上了。”
他同樣的話又說了幾次,屋子裏的人像是被吵得不耐煩了,開始耍賴——
“不回不回了!你趕緊給我走!”
旬贲虎垂下眼眸,頓了下,又問道:“真不回了?”
這回杜映紅沒再出聲,而是從床上抓了一個幹稻稈填的枕頭扔向門板,用沉悶的響聲做為回答。
旬贲虎嘆了口氣,往外走了出去,他不能再耽擱了,也只能任由那小娘子待着了。
他雖然感到無奈,嘴角卻不自覺微微向上勾起,這突如其來的好心情,跟那個有着烈脾氣的嬌人兒恐怕脫不了關系。
雖說不用去鎮上,但是旬贲虎想着那一病兩小加上一個看起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娘子,還是先走了快一裏路到了最近的苗嬸子家裏,要拜托她這幾日多照看些家中。
苗嬸子一早聽見有人在叫喚,就猜着是旬贲虎,一出屋子,果然就見到那高壯的身子立在門外,她擦了擦手,連忙推開院門。“贲虎這麽早是又要進山去了?”
旬贲虎點點頭,從身上摸出幾枚銅錢遞給苗嬸子,“嬸子,這幾日我不在,還請嬸子幫我照看一下家裏弟妹。”
她也是熱心人,知道這些銅錢是旬贲虎好不容易攢下的,并不想收,可不收的話,他只怕也過意不去,又得把辛辛苦苦打來的獵物分給她,也就收了下來,嘴裏還不忘叮咛道:“你得小心些,上回你給我家的幾只野兔還沒吃完,這次可千萬別再拿來了,拿去鎮上多換點銀錢才是正經,畢竟你家裏是那樣的景況,嬸子雖說不能幫上什麽大忙,卻也不能拖累了你。”
他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可到底會不會乖乖照辦又是另外一回事。
苗嬸子也知道他的性子,忍不住又嘆了口氣。
多好的孩子啊,只是攤上那樣的親戚,家裏又是一團亂事,搞得現在都已經二十好幾了,卻也沒個媒人上門說親。
往常話說到這裏,旬贲虎就擡腳準備離開了,可這回他猶豫了半天還是沒離開。苗嬸子奇怪的望着他,想着他是不是還有其他事要交代。
他想起家裏多的那個人兒,最後還是抛開面子說道:“嬸子,家裏還多了一個小娘子,原是我請來照料梅娘的,若是她有求上門的,還請嬸子多搭把手……”
她沒細想怎麽家裏請了一個人卻還要求她多照看,只揮手點了點頭,“那是自然,咱們這兒偏僻,有什麽事自然還是得靠這些近鄰搭把手,不值當你多吩咐的。”
旬贲虎想起那小娘子嬌氣又張揚的樣子,不禁微微苦笑,想要解釋卻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最後打定了主意,這回上山還是多帶點東西給苗嬸子。
該說的話說完了,他不再多停留,轉頭就往山林的方向而去。
苗嬸子在後頭望着,直到丈夫苗大根走了出來看看她怎麽許久還不進屋時,她才忍不住對着自家男人唠叨,“旬家這幾個孩子也是怪可憐的,加上又有那兩家跟讨債鬼一樣攀附着他們,唉……這般苦日子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夠到頭呢!”
苗大根拍拍妻子的手,知道她這是看不下去旬家的事,可這也不是他們這些鄰居能夠插手的,頂多只能在旬家大郎出去打獵的時候,幫忙照看點罷了。
“會好的,贲虎那孩子也不是真的軟弱可欺。”苗大根肯定的道。
他也是長年的獵人,哪裏看不出來那看起來沉默的男子是頭蟄伏的豹子,現下任由那些人予取予求,不過是還沒真的動怒,若一旦惹毛了他,只怕那些人一個個都得小心了。
苗嬸子不知道自家當家的說這話的根據在哪兒,只當他是安慰她的,心裏也只能靠着這幾句話讓自己好過一些。
“行了,進屋去吧,我趕緊把活兒給幹了,然後往旬家走一趟,那梅娘是不頂事的,兩個孩子雖說能夠做點簡單的活計,可是沒個大人看着也不行,還有贲虎那孩子怎麽找人來搭把手卻找了個小娘子,年輕小娘子到底有幾分不經事,我不去看着更不行了。”苗嬸子叨念着,越發覺得那一屋子都是離不得她的,連進屋的腳步都加快了不少。
苗大根無奈地看着自家婆娘這風風火火的樣子,忍不住搖頭。
罷了罷了,就随她忙活去吧,真要閑下來了,她反而還不得勁呢!
杜映紅迷迷茫茫的起床,又迷迷糊糊地跟着兩個孩子從溫着的鍋子裏拿了粗得可以噎嗓子的窩窩頭當早餐吃了,接着又打了盆水,将自己和兩個孩子的臉手都給擦幹淨,兩個瘦巴巴的孩子就在山洞外拔草玩,她則是站在外頭眼神放空,不知道自己怎麽就真的待在這窮得連老鼠都不願光顧的地方。
一邊想着昨晚旬贲虎是說了要回去鎮上的話要早起,但是顯而易見的,兩個人對于早起的意思不一樣,她欲哭無淚地想起早上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來叫門,最後讓她嫌吵,砸了一個枕頭後就沒聲音了,現在想來那人是要來喊她的,卻讓貪睡的她直接忽略了。
現下可好了,那男人已經不見蹤影,而她剛剛問了兩個孩子那男人可能的去處和回來的時間後,得到的答案也非常不妙。
這個家幾乎要斷糧了,除了那頭已經被支解的野豬外,只剩下淺淺的一層糙米鋪在米甕裏頭,加上昨日又耽擱了一整日,所以那男人上山歸來的時間未定,但總歸不會只有一兩日。
而昨晚透着火光只大約看出這山洞不小,雖說不能跟以前她住的屋子比,但起碼各自的屋子也是有的,只是裏頭通風不好,所以把竈臺和茅廁都設在了外頭。
今早她才發現,這四周除了這一家子外,居然沒有住得近的人家,遠遠的看像是有炊煙,只是依她的腳程,怕也要走上許久。
“唉……”就算杜映紅已經打定了主意不打算再多留,可瞧這附近沒人能幫她,她想要一個人走到鎮上,根本是有心無力啊!
兩個孩子也不走遠,拔完草後就跑到邊上一塊應該是菜地的地方抓蟲子玩,然後興匆匆的抓了兩手的蟲子跑到她的面前獻寶。
“紅姊姊,我們抓了好些個蟲子,等等還可以抓麻雀來烤,就算大哥今天晚上不回來,咱們也有東西可以吃了。”
她早上跟兩個孩子和梅娘說了自己的名字,兩個孩子就親熱的喊了起來。
杜映紅看着四只小手上攤着的黑蟲子,眼眨也不眨的就直接把那些蟲子用自個兒的帕子給包起來,打了個結後丢在一邊。
蟲子什麽的她是不怕,但是過了幾年好日子,讓她烤蟲子吃……她有點下不了嘴。
小龍是個機靈的,一看杜映紅的臉色還有那方用好布料做成的帕子,憋了一早上的話忍不住脫口而出,“紅姊姊,大姊說你不會一直待在咱們家,可我和小桃都想着,就算你馬上要走,也得送給你一點東西,可我們沒有大哥的力氣,所以才想着抓點蟲子烤了給你吃,可看起來你好像不喜歡我們送的蟲子……”
說到最後,兩個孩子都局促的低下了頭,手指攪着同樣破破爛爛又寬大的衣裳,像是要哭出來的樣子。
杜映紅一愣,沒想到不過初相見的孩子,居然就能有這份心思,有些感動,又有些心疼的安慰道:“我不是不喜歡,只是這蟲子……比起烤着吃,還是要油炸着吃起來更合我的心意。”說話,她真想打自己的嘴巴。她是看那蟲子黑乎乎的根本就不知道要往哪裏下嘴,結果為了安慰兩個孩子,就成了料理方法的問題。
更糟的是當她看着兩雙充滿期待喜悅的大眼睛,想要改口,卻怎麽樣都說不出話來了。
“真的嗎?”這次倒是換成了羞澀的小桃問話。“可家裏沒什麽油……要怎麽炸呢?還有那鍋子,大哥說除了有嬸子來用,要不然平日是不讓我們去動竈火的。”
杜映紅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後還是不知道什麽時候出來的梅娘替她解圍——
“小龍小桃,先自個兒去玩吧,讓大姊和紅姊姊說說話。”梅娘披着一件毛皮衣裳,那毛皮看起來是自家硝制的,不怎麽好看,可保暖也勉強算夠了,只是她身子瘦弱,反倒像是要被厚重的皮子給壓垮了。
杜映紅看到梅娘站在山洞口朝她招手,她便走了過去。
昨日一見已經知道她病得頗重,可是此刻在日光下看着她,才知道昨日其實還是看得不真切,她是打從臉上浮現着一種沒有求生欲念的絕望,而且消瘦的程度比她昨晚感覺到的更加嚴重。
“你怎麽不好好在床上歇息,逞強走出來沒關系嗎?”杜映紅攙着她的手,那入手的冰涼讓她忍不住蹙起了眉頭。
梅娘淡笑着望着她,“紅姊姊,無妨的,咱們說說話吧,說不得這也是最後一次了。”
“胡說什麽呢!”杜映紅最見不得人這般,可看着梅娘那病弱的樣子,又不好說重話。
梅娘躺了這許久,好不容易有個能說說話的人,就是被罵一聲,心裏反而也是高興的,眼裏也多了些光采。
“就當我胡說吧,可是我的身體我自個兒清楚,就算大哥拚了命的打獵,為我請醫用藥,可是我這身子還是一天不如一天,有時候我自個兒都想着,是我命不好,所以不受夫家所喜,還給送回娘家,結果病成這樣,又拖累了大哥勞心勞力,說不得我能夠做的最後一件好事,就是死得幹脆些……”
杜映紅越聽這話越不像樣,怒斥打斷道:“行了!怎麽盡說這些喪氣話,什麽命不命的,這世間若是有注定好的命,那又何來天助自助者這種話?你年紀看起來也不大,怎麽就因為生了一場病,就這樣自暴自棄了?”
梅娘看着她,心裏有着豔羨,但眼裏卻是一片的晦澀,“身為女子,又要如何自助?我只求別再拖累家中就是萬福了。”
聞言,杜映紅一股氣忍不住打從心底深處竄了出來。
要說可憐,她自認跟梅娘也是有得比的,她娘親軟弱,父親不慈,她活到了三、四歲,居然沒有一日吃過飽飯,也沒有一件完整的衣裳可以穿,整日不是被打罵,就是得幹活,可是她不願意認命,掙紮着逃了出去,沒想到又落入拐子的手裏,差點被被賣到那見不得人的去處,幸虧年紀還小,熬了兩年,趁着機會将那拐子給告了官,那拐子手裏有人命她也不懼,反而搜集好了證據,直接讓那拐子沒有翻案的可能,最後她又找了王牙儈賣了自個兒,最終落在京裏有名的教坊裏。
雖說一樣是下九流,卻不是那賣皮肉的地方,反而學了各樣才藝,闖出名頭,就算驸馬死纏爛打,她也能夠不屑一顧,甚至藉機脫身,離了名妓的名頭,逍遙的回到家鄉來。
可梅娘呢,明明有如此照顧她、疼她的兄長,就算抛盡家財也要救她一命,她卻為了自己的命運而自苦,甚至以為死就是解脫。
要是往日,她肯定連看也不看這樣的女子,頂多冷笑兩聲就抛到腦後,可一想起那莽漢居然單純的真把這一家子都交給她照顧,她就忍不住想替他做點什麽。
“萬福個頭!當你想着一死了之的時候,可有想過你大哥幾乎是起早貪黑的上山打獵,為的是什麽?還不是為了保着你一條小命!你也沒想過,你大哥的衣裳都是補丁又補丁,卻還是想着去牙儈那裏買人還是聘人回來照料你們,你肯定也不知道,你大哥一個堂堂男人,對着那些粗使婆子的挑剔,低聲下氣的模樣!
“你自己摸摸良心,要是真的覺得死了幹淨,怎麽那藥還是一帖不落的喝了?要是真的覺得死了就不拖累人了,你大哥一打獵就在山裏待個幾天,你怎麽也好好的活到現在了?”杜映紅是不開口則已,一開口那渾身的氣勢都出來了,而且那話一句比一句更毒辣。
梅娘被說得啞口無言,只恨不得能夠厥過去,可看着杜映紅挺直的背脊,冷臉看着她的樣子,她卻只能讓淚水順着臉頰滾落。
苗嬸子剛剛就已經站在路口,一來就聽見這一句句的質問聲,雖說不知道杜映紅是誰,也還看不清臉,但是她卻停住了原來想招呼的動作,只靜靜地聽着杜映紅一聲聲的罵着梅娘。
直到罵聲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梅娘嗚嗚的哭聲,她心下一嘆,這才走上前去。
她沒看杜映紅,放下手中的簍子,扶着像是快要暈過去的梅娘,嘆了口氣後說道:“梅娘,剛才這小娘子說的話嬸子都聽見了,可嬸子也要說,這小娘子說的話雖然不怎麽中聽,但确實有幾分道理。”
她的話不是有幾分道理,而是非常有道理好嗎?杜映紅輕哼了聲,腹诽着。
苗嬸子替梅娘擦去眼淚,語重心長的道:“之前大夫來替你看病的時候也說過了,你的病其實快好了,是你心思放不開,才讓你的病一日比一日還嚴重,你要是能夠聽進這小娘子的話振作起來,才是對你哥哥這般辛苦的回報。”
梅娘一聽,再也撐不住的靠在苗嬸子懷裏大哭了起來,只不過哭不了幾聲,約莫是受的刺激太大,一下子就厥了過去,杜映紅和苗嬸子連忙手忙腳亂的把人給弄回床上,又是熬藥又是扇風的忙了好一會兒。
杜映紅終于可以喘口氣的時候,已經累得連話都不願說了,站在山洞外頭發愣。
苗嬸子走出來就看見美人沉思的畫面,難掩驚豔,心裏也嘀咕着這是從哪裏找來的小娘子,就看這氣度長相,怎麽也不像是賣身給人做事的,反倒像是富貴人家養出來的嬌小姐。
杜映紅吹着風,冷靜了下來,知道自己剛剛話是說得重了,那時看着梅娘不争氣的模樣,又想起旬贲虎在王牙儈那兒低頭的樣子,她真的一時忍不住,只是能不能夠說得動梅娘的死腦筋,她卻不抱太大的期望。
可是說不動又能夠如何?過沒幾日,等那個男人回來,她就要離開了……但如果真的走了……
就在這時候,兩個孩子不知道從哪裏跑了回來,小桃的手裏抱着一大把野花,看起來不精致,也毫無雅趣可言,就是路邊随處可見、星星般的白色小花,如果不細看,大概會以為是雜草。
小桃害羞地眨着眼,把花兒送到她的手裏,“紅姊姊,我們沒辦法把蟲子油炸,所以就去摘了一束花送你。”
小龍也有些扭捏,剛剛覺得好看的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