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樹的葉子微微發黃了。
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夏天的尾巴。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我還是沒有等到似玫所說的客人。
不過,茉莉巷的生意倒是一日好過一日,雖說還不到大排長龍的地步,但客人們卻是不愁缺的。如此,這茉莉巷裏也不至于太冷落。
在這兩個月裏,我接待了許多奇奇怪怪的客人。既有那承受着高考巨大壓力的面容憔悴的學生,也有那面若桃花笑裏能舀出半勺糖的單戀少女,還有那有着不合時宜的公主心的老态龍鐘的歐巴桑,更有那懷抱隐秘不欲人知的僞君子……他們的夢境或是壓抑,或是甜蜜,或是充斥着令人作嘔的情欲畫面,幾度挑戰我的極限。仿佛看了一場又一場電影,夢境比現實有着更大的創造力,思維馳騁在無限的疆域裏,構建出夢境的光怪陸離。夢中的世界有着現實世界的倒影,夢中的人卻和我眼前的客人未必擁有同一張面容,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對比,讓診斷過程變得更加有趣。
每次治療結束前,我都照例拿上一個小小的玻璃瓶,将夢境裝入其中。我将這些小玻璃瓶貼上标簽,仔細地标注上時間,安放在治療室內的玻璃櫃裏。
“1、2……70,已經70瓶了。”
今天是茉莉巷的休息日,沒有來客。我走到治療室內,清點着我所收納的夢境。
我微笑地觀察着玻璃櫃中的它們,仿佛在觀看一件件藝術品,每個小瓶,都勾起我的一段回憶。
興致一來,我随意挑了一張碟片,放上,可愛的音符們瞬間充滿了整個空間。第一首樂曲是宮本笑裏的《Esperanza》,這首極富感染力的小提琴曲正如它的西班牙文名esperanza一般,給予人無限希望。我突然想起了小暑日那天所收納的夢境,便仔細尋找起來。
“7月7日,小暑。就是你了。”我的溫柔地說。
這是一個中年男子的夢境,我依舊記得,見到這個夢境時的感覺。此刻,我的心漸漸變得柔軟起來,就像是,小鴨子身上剛長出來的,那細細小小的絨毛。
眼前的男子,再尋常不過的樣貌,就是你在繁忙的地鐵站、擁擠的公交車、公司的辦公桌邊、下班後的應酬酒會上所能看見的那種男子。當然,你也可能在一輛看着還不錯的私家車裏看見他,那時他大概是停在中學的校門口,或是補習班的門前,副駕駛上放着備用的雨傘和夜宵,等待着孩子下課。他的眼神慈祥,溫和且儒雅,但這些并不妨礙他上班時嚴肅而認真的形象。他的發際線有點退後,梳理整齊的頭發用黑色染發劑染過了,可依然能夠看見幾根頑固的白發擾亂着刻意營造的秩序。他偶爾會将手搭在微微發胖的肚腩上,不好意思地笑笑,告訴你他年輕時候的身材其實還不賴。聽了他的自訴,你的眼前就會漸漸浮現出一個青澀的毛頭小子。曾經也有過什麽都不懂,青蔥而肆意的歲月啊,而當事業和家庭成為他的生命中的重要部分時,那個毛手毛腳的小男生應該也沒能想到,自己能夠變得這樣沉穩和慈善吧。
時光磨平了他的棱角,卻因了擔當,讓他成長出了一種溫暖而可靠的氣質。
但是啊,就算時光如何變遷,有些事情依舊不會改變,他的夢境,便是如此。
初看他的夢境時,一樣的平淡無奇。傍晚的街道川流不息,他把着方向盤,駛向兒子上課的地方。只不過,這次,他沒有像以往一樣等在樓下,而是下了車,大步流星地走上樓。
他走到了特長班門口,悄悄地放慢了腳步。玻璃窗內,兒子正在學習鋼琴。窗外的他,眼神裏除了欣慰,還夾雜着一絲絲孩童般的害羞,他輕輕地把手擡到窗臺前,模仿着鋼琴老師的姿勢,輕輕地敲打着。我看見,黑白的音符從他的指尖輕盈地跳出,越來越多、越來越多……最終交織成一條巨大的黑白色的絲綢,将他輕輕地包裹在內。
當絲綢再度抽離,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而夢中的他,也同樣驚訝地,看着他自己——此時的他,不再是那個微微發福的中年大叔,而重新成為了十二歲的自己。他伸出自己小小的雙手,不禁“咯咯”笑了起來,帶着孩子的稚氣。
他擡起頭環顧四周,這裏早已不是兒子的特長班,而是自己童年所生活的地方。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朝着前方的街道一路飛奔,最終氣喘籲籲地停在了一家琴行的門口。他走近櫥窗,玻璃內的黑色三角鋼琴安靜地擺放在那裏,那鋼琴似乎有着巨大的魔力,牽引着他的雙眼,一刻也難以移開。我看見他踮起腳尖,整個人趴在玻璃櫥窗上,神情有些焦急,仿佛在等待着什麽。
很快,有個年輕的鋼琴師走到了鋼琴前,拉出琴凳,優雅地坐下。他屏住呼吸,認真地看着鋼琴師的一舉一動。鋼琴師的雙手輕輕地放到了琴鍵上,“咚”第一個金色的小音符跳了出來,“咚咚咚咚”幾乎是在一瞬間,小音符如同噴泉一般從鋼琴師的手中迸發出來,點亮了小小的琴行。而櫥窗前的他睜大了雙眼,嘴巴驚喜地張成了“O”字形,臉上泛起了微微的紅暈。鋼琴師的手指在琴鍵上輕盈地跳動着,輕輕地搖晃着身體,眉間微蹙,仿佛已然沉浸在樂曲之中。熟悉的畫面再度出現,櫥窗外的他急急忙忙地擺好雙手,笨拙地學着鋼琴師,輕輕地敲擊着玻璃。鋼琴師的速度越來越快,可他毫不氣餒,貪婪地追随者鋼琴師的手勢,努力地想象着,試圖演奏出同樣美麗的樂曲。但,這對于一個從未學過鋼琴的孩子而言實在是太困難了,他的手指很快扭在了一起,急出了滿頭大汗,他有點懊喪地停下手,眼睛仍舊固執地盯着櫥窗,滿是渴望。突然,那些金色的音符穿過了玻璃,飛向了他,溫暖而明媚的色彩,宛若陽光,照亮了這個帶着回憶的灰黑色調的夢境,世界頓時變得斑斓起來,他也感覺到自己仿佛有了力量。當那金色的音符再度回到了櫥窗內,他驚喜地發現那鋼琴師的面容竟是自己的面容,他正對着自己微笑、微笑……
夢境就在此時戛然而止了,推開門後的我,望向病床上的他,臉上依舊挂着那樣自然的微笑,可眼角卻已泛起了淚光。
“您很喜歡鋼琴吧?”
“那是我曾經的夢想。”他躺在床上,半夢半醒地回答着我。
“當時沒有學習嗎?”
“哎,物質條件不允許啊……”
“那現在呢?”
“都一把年紀了,還有工作家庭,怎麽還有時間呢?孩子學,就好了……”
大顆的淚珠悄悄滑落他的眼角。
“你說的……并不對。”我心中一動,“這次藥方算我免費送你,既然生病了,就該遵醫囑。知道麽?”
我做了決定,微笑着轉身,十分幹脆地寫上一串數字。小暑天的熱氣在室內盤旋着,這種溫暖得有些熱烈的感覺,像是希望在悄然萌芽、生長。
某日的下午,我出門辦事時碰巧經過了朋友的琴行。
對,就像你想象的那樣,就是那串數字的主人所開的琴行。
午後的陽光柔柔地倚靠在巨大的落地窗上,琴行的玻璃窗閃耀着點點金光,讓人的心情也變得明媚起來。而在這點點金光之後,我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略顯笨拙地彈奏着,認真地盯着眼前五線譜上的一個個黑色音符。琴聲斷斷續續,叮叮咚咚,宛若雨點,我覺得,這些雨點是多麽地純真可愛。我的朋友希玥站在他的一邊,指導着他。他一邊點着頭,一邊拿出随身的小本認真記下,然後盯着那本子思索一番,在琴鍵上輕輕地擺弄了幾遍手勢,心理仿佛有了數,方才深吸一口氣,繼續認真地彈奏下去。
希玥對他點了點頭,忽然發現了落地窗外的我,對着我微笑着招手,悄悄指了指身邊的他。我以微笑回應希玥,将食指輕輕地放在了唇間,示意她不要驚動他,然後揮手告辭。
我轉身離去,腦海裏浮現的是他認真練琴的背影,陽光照在我的臉上,我笑得很燦爛。我想,我是正确的,人生苦短,既有夢想,就不要留下遺憾。
有夢想啊,總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不是麽?
我看着手中的小玻璃瓶,交錯的黑白色宛若鋼琴琴鍵,點點碎金閃爍其間,有着夢想的光澤。我把它輕輕放在耳邊,我想,未來的某天,我一定能聽到金色音符串聯而成的美妙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