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斐時不願意稱呼那個男人為女人的丈夫, 更不願意稱呼他為孩子的父親。只是從遺傳學的角度來看,他确實是孩子一方的基因來源。

也僅此而已了。

但即使是這樣,女人也産生了相當大的反應。她幾乎是立刻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滿臉怒容:“誰?!是是誰讓你來的?是不是他?”

“他為什麽還沒死!還沒死啊!”女人抱頭痛哭, 連襁褓從臂彎裏滾落都顧不上了,不難想象那個男人在她的生命中留下了怎樣一道陰影。

斐時一把接住襁褓, 輕飄飄的, 一具嬰兒白骨的重量,本來也沒有多少。

女人已經狀似癫狂,渾濁的瞳孔中滿是紅血絲, 有種野獸一般的兇暴與狂躁, 她的唇邊唾沫直冒, 聲音嘶啞:“你要什麽,你到底要逼我到什麽地步啊!”

她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似的, 一下子跪倒在地,悲哀地把臉藏進了手掌之後, 俨然一副柔弱可欺,孤苦無依的模樣。

斐時知道她不是這麽軟弱的女人。

眼前的女人可以為了除掉曾經傷害過她, 殺死孩子的男人把一整棟大樓拉入火海。

但斐時也知道,她的狠辣果決, 起源于她的無奈,她的痛苦, 是走投無路後的奮力一搏,是為了自己與孩子的複仇,她現在只是暫時陷入了痛苦的深淵中, 随時都會清醒過來。

“我知道你在策劃一起爆炸。”斐時的聲音很平靜,她甚至晃動着襁褓, 以一種極端熟練的方式,耳邊似乎有嬰兒清脆的聲音響起。

女人仍在哭泣,斐時也沒有試圖去阻止,她懷抱着襁褓在房間裏轉了一圈,就像是暫時充當了他的母親。

這裏整體布局與她的房間類似,但因為有這個孩子的緣故,多出不少嬰兒用品。

每個櫃子桌子尖銳的角落都被裹上了一層類似于牛皮的柔軟材料,一個粗糙而簡易的秋千在窗戶吹進來的風中搖晃着,貼牆放着的嬰兒床沒有使用過的痕跡,裏面零散放着一些小玩具,包括一個撥浪鼓,一個搖鈴,以及幾個透明的奶嘴。

“整棟大樓的窗戶都被我打開了,爆炸不可能再發生。”斐時撿起搖鈴放在襁褓面前晃動,搖鈴立刻發出動聽的聲響。

女人的哭聲一滞,不知道是為了斐時的話,還是為了那道象征着兒童笑容的鈴聲。

“但我不會阻止你殺那個男人,相反,我還會幫助你。”斐時走到牆角的衣櫃前,分出一只手拉開了衣櫃的門,裏面的衣物寥寥無幾,而且大多數都老舊不堪,她随意翻找一下,從最深處拖出了最舊的那一件。

斐時把衣服從晾衣架上拿下來,沖襁褓展示一下,笑容滿面:“乖乖,你看媽媽穿這件好看嗎?”

“你是什麽意思?”

極度冷靜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斐時循聲望去,女人已經站了起來,她的眼淚還在順着面頰流淌,但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

斐時這才看見女人長了一對細長的丹鳳眼,銳利上挑,可以想見她年輕時是多麽風華絕代。

“爆炸嘛……而且是把整棟樓拉進去的爆炸,你知道會造成什麽樣的後果嗎?”斐時沒有看女人,專注地逗着懷裏的孩子。

女人沉默下去,等待着斐時的下一句話。

“且不說你在頂樓,那個人不知道在哪裏,萬一爆炸發生時他正好在一樓,有很大的概率毫發無傷。”

女人的鼻翼很大幅度地翕動一下,她在深呼吸,以壓抑自己內心的惶恐。

斐時知道她開始聽進去自己的話了,于是笑容越發明顯:“不過你可以放心,就算爆炸傷害不到他,大樓倒塌時他也會被埋在萬噸的廢墟裏,那個時候,渾身的骨肉都會被壓成一灘肉餅。”

她說到這裏,自己忍不住笑了,女人的嘴角也抽動了一下,就像她也忍不住想笑一樣。

“诶!別高興得太早。”斐時轉了一圈,白裙的下擺飛揚起來,像是白蝶煽動着翅膀,有種芭蕾舞者般輕盈的美感。

“你忘了自己離爆炸的中心最近嗎?”斐時豎起一根指頭搖了搖,“到時候,你也會變成一灘碎肉的。很有可能啊,消防人員都沒辦法把你完整地裝進裹屍袋。說不定,你和他還會混在一起哦。”

女人就像是吃飯時咬到了半截青蟲一樣,露出了嫌惡的神色。

“不過更有可能的是,”斐時頓了頓,繼續說下去,“因為爆炸太過猛烈的緣故,消防人員搞不清你們各自的身份,你應該是黑戶吧?如果無人認領你們的屍體……到時候呢,他們就會把你和他放在一起埋葬。”

“這可是真正意義上的死同穴啊!”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女人點點頭,冷冷地說,“我不會再用這麽愚蠢的辦法。”

她抿了抿唇,臉上帶着些微的猶豫:“你剛才說,你會幫助我?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就是單純想這麽做呗。”

說實話,斐時也不清楚自己這麽做的緣由,副本沒有明确的指示,如果她只需要找到爆炸的源頭,那麽她現在轉頭離開就可以了,無論這個女人之後會選擇用什麽辦法,她也不用在意,放毒氣也好,直接拿刀捅死也好,只要不是爆炸,都不會影響她的完成度。

但在整個故事在她腦海中被完整構建起來的同時,斐時卻覺得副本的要求也并沒有那麽重要,反正她就是想要幫助這個女人,反正他就是不想讓那個男人……活着走出去。

她本來不是這樣的人啊,NPC的死活和她又有什麽關系呢?

斐時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不過再怎麽思考這也是無意義的事,她嘆了口氣,直視面前女人的臉,她看上去也是詫t異莫名,就像是看見出現在赤道的北極熊。

完全不符合常理。

“你知道我差點殺了你嗎?”

知道啊,都好幾次了。斐時腹诽着,她算是發現了,不管在哪個副本裏,NPC都一樣多話,這難道也是複刻的現實中人的一種劣根性嗎?

“你就說要不要我幫你吧。”

女人不說話了,她低頭看看襁褓,到現在為止,她還沒有試圖從斐時的手裏奪回自己的孩子。

“你想怎麽做?”很久之後,她才開口。

“首先,把你的孩子借給我。”

“什、什麽?!”

“然後,把你的這件衣服借給我。”

“?”

“最後嘛……”

突入其來的腳步聲打斷了斐時未能出口的話,南奈氣喘籲籲地跑上來,手裏抓着一幅被蒙住的畫。

“缪、缪斯你沒事吧?!”他滿頭大汗,三步并作兩步沖到斐時面前,一雙眼瞪着女人,“你是誰啊!我警告你,沒人可以在我面前傷害缪斯!”

女人:“……”

斐時:“……”

女人露出了不忍直視的表情:“這誰?”

斐時擡頭看天:“我化妝師?”

“?”

“好了。”斐時輕輕拍手,促使另外兩人把目光集中到她身上,“工作人員和道具都已經到齊了,那就開始我們的計劃吧。”

*

他在狹窄的樓道裏徘徊,徘徊,尋覓着那個身影。

幾個月之前,他從新晉入獄的獄友那裏聽說,他所居住的大樓裏搬來了一個女人。

他的女人。

一個不聽話,總是和他頂嘴的女人。

其實他也沒多喜歡她,但是婚前這個女人特別會裝乖,對他百依百順,他靠着她心甘情願奉上的錢盤活了幾乎面臨破産的生意,所以他只好娶了她。

沒辦法,誰叫他是個知恩圖報的好男人呢?

可是很快就都變了。

女人總是在問,我的錢在哪裏?我的錢被你用到哪裏去了?你什麽時候還我錢?

什麽你的錢我的錢?

給了他的,那不就是他的錢嗎?

何況,區區一個女人憑什麽比他還有錢。

他忍了又忍,直到實在忍不住了,才輕輕地扇了她幾個巴掌。誰知道她那麽脆弱,随随便便就吐血了。

然後她就尖叫着要和他離婚。

他很煩,第一次覺得這個女人這麽不聽話。

很小的時候,老頭子以身作則,告訴他,不聽話的女人只要多打幾次就聽話了,如果想跑,就把腿打斷。

清官難斷家務事啊,警察又不會把你抓進去,頂多口頭教育幾聲。

俗話說,勸和不勸分嘛。

然後,女人終于不說要離婚了。

他幹脆讓女人辭掉工作,在家裏照顧他的生活起居,本來嘛,男主外女主內,這樣不就好了嗎?

再然後,女人生了孩子。

他一開始挺高興的,但那個孩子成宿地哭,哭,哭得他心煩,哭得他直冒火。

老頭子還說,不聽話的孩子也是欠打的命。

女人瘋了,拿起刀子來就要和他拼命。

那天的動靜實在太大,隔壁鄰居都跑過來勸他們別動手,有話好好說。

真好笑,他家的事關他什麽事?

他搶走了女人手裏的刀……随後他就被關了進去,整整兩年。

誰讓女人不聽話,誰讓孩子要哭,誰讓那個鄰居要多管閑事?

要是他們聽話一點,哪會這樣?!

都是他們的錯!

對!

都是他們的錯!

女人更是錯得離譜,一個好女人不是應該在家裏等着丈夫回來嗎?

她怎麽敢偷偷跑掉,還帶着他的孩子?

所以現在,他要來找她了。

但她真難找啊,這麽多天過去了,一根毛都沒露。

他繼續徘徊。

知道聽見了孩子低低的笑聲,他總是聽見孩子哭,很少聽見他笑。

他咯咯地笑着,笑着,聲音在他的四周回蕩。

像是從四面八方傳來。

又像是從正前方響起。

他擡頭,昏暗的樓道裏滿是霞光,赤紅色的霞光。

懷抱着襁褓的女人站在樓梯上,她黑色的長發垂到腰間,遮住了她的面容。

但他認出了那件衣服,那是他唯一一次給她買的東西。

足足花了他六十!

她居然還敢穿那件衣服?!

似乎是聽見了他喉嚨中滾出來的咆哮聲,女人驚慌失措地開始跑動,孩子也被母親的心情傳染,發出了壓抑的,宛如貓叫一般的哭聲。

“媽的!還敢跑?!”他吐了口吐沫,握緊了手中的小刀,追了上去。

但很奇怪,他比那個女人高多了,也壯多了。

就是追不上,總是會被路上不知名的東西絆一下,究竟是什麽東西呢?他無暇去想,他只想追上女人,讓她為自己所做的事負責。

他跑啊跑,直到血色的光芒褪去,樓道裏都變得昏暗,女人的速度終于慢了下來。

馬上!他馬上就能追上她了!

他的胸臆中一陣狂喜,女人轉過了一道彎,他也跟着轉了過去。

一陣劇痛,襲擊了他的胸口。

什麽東西?

他不明所以地低頭望去,所見的是一張蓬亂頭發下青白的臉。

“你還不死嗎?”

女人的語氣像刀尖那麽冷,有什麽被從他的胸口拔出去,空氣從那個空洞吹進了他的胸膛。他第一次覺得那麽痛,比老頭子打他痛多了——又是一陣劇痛。

“終于死了。”

女人的聲音離他遠了,他看見了茫茫的血色。

原來不就之前他看到的血色,就是他自己的血。

“結束了?”斐時從角落裏漫步出來,右手不快地扯着胸口的紐扣,滿臉嫌棄,“你這件衣服多久沒洗了?”

“缪斯,我找到鑰匙了!”南奈歡快地蹦噠了起來,高舉着從男人口袋裏摸出來的鑰匙,“我們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