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難掩驚恐之色,我爹一個勁兒跟她說話,她只是不斷點頭,嬸娘倒了一碗水給她喝,她喝了幾口才算定了定神,嬸娘就問她怎麽了,她把頭搖得撥浪鼓一樣:“見、見鬼了……那家女人怕是保不住……”
“吓?”嬸娘吓一跳:“你看見什麽了?”
“咳,我也沒看清,就餘光見一個人走進來,床上這個又疼得那樣殺豬似地喊,我就沒在意,可她走路像個瘸子,我就突然覺得那屋子一陣寒氣,我再扭頭看她,我個娘咧!那白衣服的女人一下子就不見了,我、我就喊啊,當時拿起剪刀扔、扔過去……咳!我個倒黴啐的!可幹我們這行的,不把孩子接出來也不好交代哇……”這個穩婆好像已經全然忘記來我家要幹嘛的了,就一個勁兒在那拉着嬸娘說話,嬸娘聽到這,也吓得不輕:“你別不是看錯了吧?”
“搞不清了、搞不清了!幸虧他又找了別人來,我可不想再呆在那屋裏。”那穩婆擺着手,我爹急了,催促她:“你快進去看看呀!我家這個也要生啦!”
“好、好。”穩婆進去了,桃三娘笑吟吟走出來:“我看月兒她娘沒事,這又不是頭胎。”
我爹趕緊拉板凳讓她坐,隔壁嬸娘則進了屋去看我娘,我爹在那搓着手踱步,我一低頭,正好看見我養的烏龜兩只爪子用力扒拉着,很吃力地想爬過門檻來,我過去抓起它,桃三娘笑問道:“烏龜怎麽到外面去了?”
我搖搖頭,桃三娘走到廚房去:“給你娘煮碗紅糖雞蛋吧?”
我抱着烏龜,卻想起了方才沒有追到的香姐,那幾位叔叔似乎也還沒回來,香姐怎能跑得那麽快?她拿着麻繩想去幹什麽?
烏龜伸長了脖子仰頭看着我,我看着它低聲道:“我擔心香姐呢,她不知道怎麽樣了?”說到這,我便附身把烏龜放到地面,拍拍它的背:“找個地方躲起來,別讓人踩到你啊。”
今天晚上索性也是睡不了覺了,我便和爹坐在外屋,看着嬸娘和三娘來來去去,等了足有一個多時辰,娘似乎疼得也越來越厲害,終于聽見穩婆在裏面喊:“孩子的頭已經出來了,用力……”
我爹緊張得站起來又坐下去,我不斷安慰他道:“弟弟很快就出來的,爹你別急。”
嬸娘聽見我這麽說,就笑:“傻丫頭,就知道一定是弟弟?有了弟弟你爹娘就不疼你了。”
桃三娘則在一旁笑。
我撇嘴,抱住爹的手臂:“才不會咧!”
我爹只是勉強笑笑,很明顯他的心思都不在聽我們說話。
遠處時不時還能隐隐聽見那紹興婆子在哭喊“阿官”,我揉揉眼睛打了個呵欠:“不知道香姐找回來沒有?”
※※※
約寅時二刻時分,屋裏猛地傳出“哇哇”的哭聲,我爹立刻兩眼冒光沖到房門口朝裏面喊:“生了?男孩女孩?”
桃三娘在屋裏答道:“好個小子呢!”
我爹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
不一會兒,穩婆抱着襁褓出來,我爹趕緊過去接在手中,我也湊上去看,弟弟像個皺巴巴小貓兒似的,額上稀稀拉拉幾撮胎發下的眼睛,也是眯縫着睜不開……我才知道小孩子剛生出來竟是這副模樣。
屋外的竹枝兒巷裏一陣雜亂的腳步,聽見有人喊:“出事了、出事了!快來人……”
我跑出去看,是那幾位叔叔找到香姐了,據說起初一直追不上人,後來就跟不見了,等到再發現她時,她卻在一棵樹下昏倒着,脖子上有繩子的勒痕,但樹上又沒挂着繩子,不像是上吊,再摸摸鼻息還有氣,于是就帶回來了。
“吓!那孩子着了什麽魔障了?”隔壁嬸娘驚疑道。
我看看桃三娘,桃三娘臉上沒有什麽表情,我爹這時已經“茲溜”一下鑽到屋裏去看我娘了,我便跟着他進去,正聽見娘問爹:“這孩子該叫什麽好?”
我爹只一個勁傻笑:“改天找位先生問問,這崽子挺沉,比月兒剛出來的時候沉。”
我好奇地看着娘,她蒼白着臉,但是神情安寧,我扶她坐起來吃了兩口紅糖雞蛋,弟弟就哭起來,她趕緊抱過來喂奶。
我爹又讓大家都吃了紅糖雞蛋,給錢穩婆把她打發走,隔壁嬸娘和桃三娘也告辭走了,爹把她們送出門去并說回頭再備禮答謝,我把家裏收拾了一下,東方天色發白,我才上床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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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兒姐難産,已經一天一夜了,還是沒見孩子出來,穩婆、大夫都請來過幾位,但都束手無策,據說興兒姐現在連叫喊的力氣也沒了,周老榆的女兒香姐也着了魇昏迷不醒,周老榆一下子就瘦了一大圈,人急得撞牆。
我們家卻沉浸在歡欣喜悅裏,我爹一整天都不出去了,呆在家裏來回忙活,一大早就拿出銀子讓我去菜市買回兩對蹄膀、一只肥鴨、一只老雞、一籃雞蛋,要拿老雞煲蹄膀給我娘吃,又把鴨子煨熟了一半送給隔壁嬸娘,另一半給桃三娘。還有煮了一大鍋的紅蛋,把竹枝兒巷裏每家每戶人都送到,我便按照爹的指示一一去做,屋裏時不時傳出弟弟的哭聲,還有娘抱着他哄呵的聲音,爹又拿出木頭要專給弟弟造一個小板凳,連隔壁嬸娘都笑說我們家這下子熱鬧得不得了。
今天的天氣終于恢複了清明時節的灰淡,半空的鉛雲看起來很厚,雨還沒下來,我到周家送紅蛋的時候,絲毫不敢露出高興的神色,那大榆樹下還有一堆燒完的紙錢灰燼,紹興婆子在院子裏的架着一口鍋不知又在煮什麽,我向他們問了好,把紅蛋放下,然後問紹興婆子香姐怎麽樣了?那婆子搖搖頭,指着屋裏,告訴我她剛醒來了,但就是躺在床上發愣。
我便進屋去看香姐,果然她一個人躺在床上,脖上一道勒痕紫紅紫紅的,我走到床邊,輕聲喚她:“香姐?”
香姐的眼皮子動了動,看樣子是醒着的,但她卻沒睜眼看我,我把一個紅蛋放到她枕邊,正轉身要走,她卻突然坐起來,把枕邊的紅蛋拿起就往門外用力擲去,我驚呆了,聽見紅蛋“撲啦”一聲落地破裂,她原本直愣愣的眼中卻滾下兩顆淚來,然後她又倒身拿被子蒙住頭,我趕緊退出來。
紹興婆子和周榆都沒過多理會我,我便自己走了。但香姐的樣子讓我很揪心,想到先前王家嬸娘說香姐的娘死得冤屈,莫非是這個緣故?
傍晚時分,飄起了毛毛細雨,我在院子裏洗碗,被那雨飄進衣領,覺得一陣寒涼,遠處歡香館門首的紅燈籠亮起來了,這個時候行人極少,估計客人也不多吧?竹枝兒巷裏有一陣踩水的腳步,我有意無意望出去,竟看見香姐一個人在急匆匆走過去,我頓時一驚:怎麽香姐又一個人跑出去了?看樣子還沒人發現她。
我洗完碗并抹幹淨手,看家裏已經沒什麽事要做了,便開門循着香姐剛剛走掉的方向跟去。
從柳青街的另一頭走過去,能直通運河邗溝,這一路民居就會越來越少,我不知道香姐為什麽專往那偏僻的地方去,昨晚那些叔叔是說是在一棵大樹下找到她的,說不定她今天還會去那個地方?
我打着傘一路走,經過幾個巷子口,終于看見遠處一處坍塌的舊牆邊一棵老柳樹下站了一個人影,從那和我相仿的身量來看,應是香姐無疑。
她必定有什麽不妥,我沒敢聲張,放輕了腳步靠近,約距還有數十步遠時,我依稀看清香姐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像是在哭,我靠得更近時,天空忽然劃出一道白刺的閃電,我驟然看見那老柳樹底下,香姐的面前,有另一個白色的人形。
“吓!”我一時立住了腳,待仔細看真些,仿佛是個披發的女人模樣,我不禁全身激起一股寒意,那香姐卻一行哭一行在說着什麽,我不知該不該繼續走過去。
雨漸漸下得大了,滴滴答答的水滴打在我的傘上,油紙發出“噠噠”的細碎聲,我下意識就想往後退,卻一腳踏進了一灘泥水裏,香姐頓時驚覺,她回過頭來望向我的方向,一瞬間我卻看見一片白霧從老柳樹下迅速擴散起來,只覺一股徹骨的冷風迎面刮來——
說時遲那時快,突然一個人影從我面前掠過,我的胳膊被人一把拽住:“愣着幹什麽?快跑!”
我還沒明白怎麽回事,就被拉着跑了起來,傘也失手掉了,我定睛才看清我前面的人是誰:“小武?”
小武的腳步飛快,他回頭看着我笑着道:“笨丫頭!你跑到這來找死麽?”
“找死?”我疑惑道,但這時候已經感覺頸後一股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