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身上共有六處刀傷，九處劍傷以及十餘處鞭傷。

當然，還有體內蠢蠢欲動的魔毒。

這已是我被俘的第七天，魔尊并不如何令左右折磨我，只日日以攝心術蠱惑我，意圖讓我迷失心智為他所用。

猶記我第一天來到這暗不見天日的地牢內時，他便張開手臂慷慨道：“慕浱，你是個難得的将才，神尊那厮不長眼不肯重用你，本尊卻是惜才之人。你若把青龍之力分予本尊，本尊定許你高官厚祿，佳麗三千。”

我冷冷嗤笑，讓他趁早死了這條心：“成功并無捷徑，魔尊便是想一統天下也該腳踏實地才是，抄近道怎麽會是成功之法呢？”

若我當真在富貴美色前連半點定力也無，如何對得起我俱命喪魔軍鐵騎下的雙親與族人？

我不肯服軟，便沒得商量了。

這般捱了幾日，見我遲遲不肯就範，魔尊也很有些興致缺缺，另前線戰場事忙，他也抽不出時間顧及我，索性把我丢給屬下看管。

屬下皆是憊懶的，在監牢裏各睡各的，也還酣然。

我閉目養神，盼着能養精蓄銳尋機沖破監牢，屆時便有機會回到神族。

因着視覺封閉，聽覺難免更敏銳些。似不慎碰撞到金屬的輕輕相擊聲鑽入耳中，我本能猛地睜開眼。

是個稚氣未脫的男孩，費力地把銀鎖插進匙孔，略顯笨拙地在開鎖。

他用吃奶的勁力才把門推開，給我比了個噤聲的動作，用氣聲道：“我給他們下了迷疊香，你走吧，下面有個密道，沒人看守的。”

我一愣，看他解開縛于我身上的捆仙索：“我若走了，你怎麽辦？”

他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你放心罷，他們不敢動我的。”

我觀他袖口處的鳳紋亦是用七色線織就，且小小年紀能自如出入宮闱，想必家中極顯貴，便是受罰也不會丢了性命，便依着他指給我的路有驚無險地出了魔族。

回到神族，我向神尊禀明失蹤這些時日是因不慎誤入魔族所設陣法，隐去被俘一事不提。

神尊不以為意，也沒治我的罪，自然也不曉這些時日我歷了怎樣非人的折磨，受了多少不堪的苦楚。

好在六萬年後，這場神魔大戰總歸是神族勝了。

飛沙走石，罡風大作，我一劍劈向欲垂死掙紮的魔尊，劍氣橫掃奈河旁的山崖，崖頂大塊落石滾下墜入猩紅河水，水花飛濺。

他靠着山石，茍延殘喘間頗有雖敗猶榮之感，狂傲笑道：“你們別高興得太早，我雖敗了，然子生孫,孫又生子,子子孫孫無窮盡也！我魔族定當永世繁榮昌……”

我沒那麽好的耐性等他說完，直截了當用劍往他當胸一刺，剜出心髒，又割下他的頭顱，提在手裏回了軍營。

我跋涉千山萬水回神宮向神尊複命，手下一得力幹将為邀功趁我身處正統，傳令斬殺魔族數萬宗室。

這實不仁義，魔族已降還要趕盡殺絕，無奈軍命已下，我還沒回過神來，數萬魔族的頭顱已落了地。

于是這筆賬通通算到了我頭上，民間論我陰狠毒辣的傳言塵嚣日上。

碧丹很是替我憤憤不平：“這叫什麽事，您戰場上拼死拼活地殺出一條血路，這才保神族長寧，那起子人還整日瞎編亂造！”

我淡淡地下令處置了那将領：“我确是治軍不嚴，這千古罵名讓我背也不冤。旁人說幾句就忍不了了？以後的路還長着呢。”

立下如此令人眼紅的戰功，我早已避無可避地卷入官場漩渦。

至于是被無盡黑暗吞噬還是随波逐流，一切全憑造化。

他似乎略略明白，神色凝重了一瞬，很快又難掩欣喜道：“神尊是最信任您不過了，您背靠大樹，有什麽可怕的呢？”

神尊當真信任我麽？

我父君與他多年摯友，扶持他登位，可安享一日正統富貴了？還不是遠走他族，離得越遠越好，至多在宴會上得見一面。

自神尊登尊位後，他與我父君便不再是單純意義上的摯友，更多的是上級與下級，領導與部下。

這是全然不一樣的，誰分不清，誰就傻了。

我從府內養了半月的傷，說是養傷，實際也沒什麽必要，左不過是神尊暫不知要給我怎樣的官位，留待幾日權衡罷了。

不兩日，神尊突然提出請我游街，言辭間頗懇切，意為有助于我在正統立威。

我實不知現在這般風頭無兩的我還有什麽必要再逞威風，捉了話唠敘虞一問才知緣由。

“就是我妹妹南昭到了議親之齡了，唔，南昭你還記得罷？就是我頭一次帶你到神宮赴宴時死纏着你不放的那個穿紅衫子的大胖丫頭。南昭這個沒良心的把她做的混賬事忘得一幹二淨，我父尊母後倒是記憶深刻，有意撮合你們，懂了吧？”

我擰了擰眉，那次經歷着實稱不上很愉快。小丫頭蠻橫霸道很不好糊弄，身份又高貴，弄得我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若和這樣的刁蠻貴女共度餘生，餘生哪還有什麽盼頭？況神尊的女婿難道好當不成？

然神尊的面子卻是不好拂的。我讓手下準備了輛罩得嚴嚴實實的馬車，第二天坐着就游街去了。

當日人群熙攘，車馬喧鬧，可見我的形象也沒有被之前的不實傳言毀得太過。

我從車內可明晰地瞧見外面景象，外面的人卻看不見我，四周郁郁之嘆頓起。

在一片郁嘆聲中，一個少年的聲音就顯得極不和諧：“慕浱都不肯以面目示人，是不是長得奇醜無比呀？”

少年聲色尖利，聲音又大，很快地吸引了我的注意。

他着紅色勁裝，年約十四五萬歲，雙眸似鹿眼般靈動純然。

那是少年人才有的明淨。

我淡淡掃了眼他玲珑有致的身段，又看看他明顯比男孩白皙柔美的面頰，微微一笑。

是個女孩，嬌美面容和記憶中那個總纏着我不放的胖丫頭重疊在一起，竟讓我有片刻怔愣。

她似乎還在興致勃勃與旁人談論，但車輪辘辘，很快就聽不清了。

那時我大約怎麽也想不到自己竟有一日會對她魂牽夢萦。

比武場上，她水紅裙擺蹁跹，袅袅如柳，飛揚似雲，若天地間盛開了朵迎風吐蕊的牡丹，實乃無雙之妙。

這般年歲，劍刃被她操控得竟像活物。女子用劍這般冷硬兵器本該較男子柔和，她卻分毫不讓，角度刁鑽，力度強勁，饒是與她對戰的是個孔武有力的男子，也占不到一絲便宜。

主考官向我笑言：“不知孟章神君當年若同昭德神女一戰，當如何？”

我謙和笑道：“昭德神女妙姿儀，在下自望塵莫及。”

言笑晏晏間她已利落撂倒同她纏鬥已久的競争者，将武狀元之位收入囊中了。

少女用指腹抹了抹唇角的血，沐着日光，仗劍明燦一笑。

驚鴻一瞥，天地失色。

我的心怦怦然撞擊着胸腔，不由自主地狂跳起來。

神尊意欲讓我領正統十萬兵權，我委婉推拒了，理由是舊傷難愈，領兵恐難以服衆。

神尊意思意思地堅持了下，就把兵權交給了他的長子青雲。

衆神議論紛紛，認為青雲并無軍功，不可當此大任。

我便笑，什麽軍功不軍功的，只要他和神尊是一家人，一切就都免談。

為平衆議，神尊并沒給他方中武狀元的幺女過高官位，照例封了個低階武官，為青雲麾下。

有次酒宴，外族官員還談起這事，慨嘆道：“果然如外界傳言般，神尊到底疼惜幺女。”

我憶起偶然聞得的傳言稱南昭對官位低下頗不滿，極輕地笑笑。

她一貫特立獨行，只可惜并不很明白神尊一片苦心呵。

敘虞的話證實了這一言論：“我妹說她寒窗苦讀十幾萬年，好不容易中了武狀元狠狠風光了把，父尊給她封了個七品官實在是不厚道，怎麽也得封個五六品才像話。”

神尊幺女，話題怎麽能少的了？

不出我所料，她很快又風光了把。

但這回明顯不是件光彩事。

她和前羽君相戀，神尊神後不允，她便逃出神宮同情郎私奔了。

神宮徹夜燈火通明，一片兵荒馬亂。

我冒着雨去了神宮，向淚眼婆娑的神後道三日內定将她帶回來。

找是并不難找的，我帶兵很快在南海的一處荒島上尋到了她。

她死死握住橫在良潤脖頸間的劍刃，用身體護在他身前，憤怒地嘶吼着，作困獸猶鬥狀，抵死不肯回神宮。

良潤得以逃出生天。

我本在遠處觀望，看她氣性一上來那幾名手下也招架不住，又恐她自傷，故而繞到她身後劈了一記手刀。

她毫無防備，失去意識軟綿綿地倒在我懷裏。

我幾乎是顫抖着把她那雙鮮血淋漓血肉模糊的柔荑上了藥，嘆息一聲，抱着她回了神宮。

神尊對我感激得無以複加，要封賞我。我默默聽着，滿腦子想的卻是她那雙血淋淋的手和她怨毒的目光，竟有種挫骨剜心的痛。

幸而她不知去捉拿她的人是我。

我拒絕了賞賜，自請去花族複審疑案。

神尊允了。

臨行前我委婉對神尊道：“良潤其人來路存疑，且能讓神女如此癡狂，如今他不知身處何地，神尊當萬事當心，莫讓神女誤入歧途啊。”

神尊肅容，怔怔然片刻後似想通其中關竅：“你覺得良潤有問題？”

據手下上報給我的消息，恐怕……他和魔族還有關系。

但我空口無憑，只唇角牽出一個微笑來，壓下不提：“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從那以後聽聞她的狀态還好，至少沒有一哭二鬧三上吊。

據敘虞說神尊神後還特地為她安排了場相親宴，她惡意整蠱相親對象，害得人家屁滾尿流地逃出神宮。

“今兒來的是木族少君，人挺羞澀腼腆的。南昭直接拿了根木頭燒，稱自己最喜歡的事就是做飯燒柴，還同人家品評什麽木頭的品質最好，燒起來色澤鮮亮無煙……啧啧，那哥們心理陰影得不小。”

這倒挺有畫面感，我輕笑兩聲狀似無意問他：“那神女喜歡什麽樣的？”

他思慮了許久，方不甚确定道：“大約喜歡強勢霸道點的？不對，我看着良潤也不怎麽霸道……那她約莫中意溫潤如玉型的？也不對，這個就是溫潤型的也沒見她看對眼……”

我見他拿不準，心裏急切得很：“那我要是說‘在下慕浱今年二十七萬歲有房有車會打仗會撫琴能寫詩能作畫出身名門不酗酒不□□’怎麽樣？她會喜歡嗎？”

敘虞：？？？

後來事情走向讓我也始料未及。

她在神尊壽宴上直接挑破與良潤的戀情，請神尊賜婚。

衆神色變，謠言四起。

神宮那邊封鎖消息，不知後來又發了何事，消息再一爆出來她已拜良潤為師了。

我暗松了口氣，大約神尊僅認為良潤觊觎神宮權勢富貴，有心颠覆，故有此一舉。

可是……事情恐怕沒那麽簡單。

我看着眼前良潤的基本資料及魔族已亡故宗室的資料對比，陷入沉思。

花族攝政王是我父尊故人，言明花族局勢不穩，恐日久生變。

論政事之餘他偶爾也同我閑談，論到他養子時總是嘆氣：“我那兒子不久前大病一場，說來也奇怪，本來不靈光的腦子一病給病聰明了。可病好後性格大變，不僅理性不少，人也果決了。”

我默默聽着，贊道：“這不是好事？”

“唉，理智果決是好，可他小時候還頗有同情悲憫心，現下也不知怎的，全消磨殆盡了，果真越長大越絕情。哦對，他近日還對魔族術法感興趣，真是摸不透他喲……”

我原本還見怪不怪，聽到後頭越發奇異：“他是什麽時候大病的？”

他算了算：“是神魔大戰結束不久後。”

“他叫什麽名？”

“景合。這名是我撿到他時他脖子上挂墜上寫的。”

我愣住，摸出魔尊幼子澤昍的材料比對。

景合景合，去掉兩個日可不就是京人二字？

京，魔族都城為魔京。

那良潤二字豈非有異曲同工之妙？

風雨欲來之勢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