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兒被提上來了,卻不止她一個,身旁還有個男子。

我吓得還以為她談了段仙凡戀,哆哆嗦嗦定睛一瞧才知男子是辭官的羽君良潤。

昭兒淚眼婆娑,切切懇求我們成全她二人。

她娘親氣得直抖,好在修養使然沒讓她怒得指着良潤的鼻子破口大罵,只是一個勁深呼吸,明顯接受不了現實。

我扶着她坐下替她順氣,看着面前低頭不作聲的一雙野鴛鴦就氣不打一處來:“什麽時候的事?”

昭兒擡手抹了抹淚:“三……三個月前。”

我掰着手指算了算,天上一天,凡間一年,那他倆這處的時日相當不短了呵!

她娘親勉力在我的攙扶下挺直脊背,顫聲道:“你們二人走到哪一步了?”

她這一問,我心裏一個咯噔,心中直惴。正統民風開放對貞潔什麽的倒不重視,便是未成婚有了孩子也不甚要緊,只羽族尤其短壽,良潤已過致仕之齡,若二人有了孩子……

良潤急忙道:“尊上尊後,在下與神女真心相愛,神女年齡尚小,在未定下婚事之前,在下自然不敢越雷池半步。”

我松了口氣,她娘親卻氣得拂了桌上的茶杯,落到地上砸了個粉碎:“婚事?你還想同昭兒成婚?我今天就把話撂這兒,你們倆,這輩子也休想!”

昭兒呆愣愣地看着我們,眼裏含一汪奔湧江水,到底死死忍住了,沒讓它們決堤。

她娘親頭也不回地甩袖便走,我嘆了口氣,快步跟上。

她娘親回了寝殿後直哭得天昏地暗,拉着我的手啜泣道:“昭兒被我們如珠似寶般養大,我對她比對她兩個哥哥不知上心了多少倍,她這般品貌才學什麽青年才俊要不得,偏偏看上了良潤那般的……那般的短命鬼!”

我安撫地輕拍着她的背。

也不能怪她言辭這樣激烈,實在是理想過于豐滿,現實過于骨感。她原先心心念念着慕浱當女婿,慕浱才貌兼備今又手握重權,前途不可限量,反觀良潤已是夕陽欲頹,縱然曾風華正茂,到底比不得年輕人了。

昭兒暫時被她娘親看了起來,不準她再去私會良潤。她便天天跑到她娘親跟前念叨着良潤如何如何好,甚至收買了幾個仙侍整日在她娘親面前說良潤的好話,數月下來,她娘親便有些動搖,同我講:“我看着昭兒整日垂淚也是可憐。左右按羽族壽數算,良潤也沒幾日好活,不若先允了他們往來,只不準成親生子,也總好過昭兒日日傷神的強。”

她的意思無非是等良潤仙去,昭兒那時年紀還小,便是再相看人家也不遲。

她這麽一講,我不免也有些心軟,尋了昭兒商量,她卻談度堅決地表示要成婚,且良潤仙逝後要為他守寡,絕不另嫁。

她這話徹底惹怒了她娘親,此事便再無商量餘地。

誰也料不到她竟會趁我們不備偷溜出宮同良潤私奔。

雨夜宜聽雨,現在神宮卻是一團糟,雨聲淅瀝和雷聲轟隆通通被喧鬧人聲取代。

“找,掘地三尺也要把昭德神女找到!”她娘親站在正殿玉階上對底下千萬精衛發號施令,氣勢端華好似還是當年那個領兵抗敵的小姑娘,便是年歲見長也不見一分衰微,說完後卻癱坐在階上失聲痛哭。

我疾行兩步把她攙起來,恐夜雨寒涼讓她染病,又把披風解下來給她系上,她呆呆任由我動作,默默看向遠方。

寂靜的夜被火光映得如同白晝,她看着明燦的火,原本渙散的雙眸開始聚焦,染上一抹飽含期冀的異色。

我循着她視線一望,看見一青年身着玄色勁裝從火光中走來。

大約每一個做母親的在失去孩子時都會把微小的希望當做救命稻草,她随手抹了抹淚,急急慌慌把他請到室內,眼淚又開始争先恐後地奪眶而出:“慕浱,你是專司刑獄的,查案也厲害,能否幫我們尋一尋昭兒?我們用遍術法都找不到她,派了幾批人去邊境守着也沒有結果,他們……他們莫不是已出了神族……”

我的心緊緊揪着,若是出了神族,那可就真的難找了。

“不會的,這些時間他們本就走不遠,為避追兵又得小心謹慎,動作也不比常時迅疾。”慕浱面容沉靜,室內夜明珠的光暈映在他棱角分明的面上,明明是暖色,卻生出股奇異冷感,“若尊上尊後不棄,在下願帶兵去尋,三日內必找到神女。”

一日後,我見到了神色晦暗的昭兒。

良潤沒有抓到,她拼着雙手被割成兩半的風險死死握住劍刃換了他的自由。

她兩只手都纏上了厚厚繃帶,目光如淬了寒冰,見了我們只是冷笑:“父尊,母後,現在我永遠也不能和我愛的人在一起了,你們可還滿意?”

這句話讓她娘親哭成了淚人。

而這件事,便是我一壓再壓也沒有壓住,很快傳到了衆神耳朵裏,從二人私奔到從凡間相識等小道消息俱有鼻子有眼。

她娘親神色焦灼,急得覺也睡不好:“這可怎麽好?若按《神法》處置,昭兒妄動凡心可是要受天罰之刑的啊!”

除了抵死不認,哪裏有什麽好辦法。可昭兒死心眼慣了,當時就跑到神臺去領罰了。司刑官顫巍巍地不敢施刑,她只道:“族有族規,這本就是我罪有應得,你放心,你是依法辦事,我父尊不會怪你的。”

她怎麽不知道這一場天罰下來就能讓她沒了半條小命?她怎麽不知道她這一受刑從此修習功法會有多大障礙?她怎麽不知道她做出這個決定會讓我和她娘親肝腸寸斷?她明白,但她始終堅持做對的事,她認為對的事。

就這樣将養了五年,她才能試着運功行氣,才能試着施些微末法術,而失掉的那些修為,她大約窮盡一生再無法修回來了。

我看了總是嘆氣,可她不在意,該做什麽做什麽,這般懂事又不懂事,實在不知怎麽說她好。她娘親亦跟着嘆氣,擔心她之餘更嘆她的婚事——自慕浱領兵将她帶回來後,當晚就自請去花族邊境。

我問他原因,他只道邊境不安穩,命案冤案尤其多,加之自己本就司獄,不忍見百姓受苦。

他微抿的薄唇已昭示了他所言并非真意,而我不願多究,遂大手一揮,準了。

時間果真是一劑良藥,昭兒像是真把良潤忘了,鎮日該吃吃該睡睡,偶爾遇見合她意的神君還不時發個花癡,到敘虞嘴裏說得就更離譜。

“昭兒那何止是花癡!她簡直就是個色女好不好!昨兒我們喝酒,她當場就招了兩個小倌回府過夜了!”

好家夥,這可是品行問題,不能胡來的!

我把昭兒召來一問,她還是那副懶散樣,随意擺弄着自己的衣帶:“哦,那兩個小倌?我不過見他們生得俊俏,請到府裏彈了一夜的琴罷了,天明時就送走了。”

我一問她府裏的人,确實如此。

我只得輕咳兩聲,板着臉告訴她要顧念他人辛苦,大晚上不必這般勞動他們。

她點點頭,打了個充分的哈欠:“父尊放心,是他們自願,且報酬是都給足了的。”

我再沒什麽話說了。

她娘親好不容易偃旗息鼓了一陣,瞧見昭兒又開始春心萌動步入正軌,不免躍躍欲試,又去查那幾位被昭兒騷擾過的神君意欲招做女婿了。

這天她一手抱着一摞畫像氣勢洶洶沖進來,一手往我公文桌上把雜物一拂,畫軸“嘩啦啦”全倒在桌上。

我不知她今日又抽了什麽風,又不忍心責罵她,只眼睜睜地看着她施為。

她一下扯開一副畫像給我看。這畫像同凡間的畫不大一樣,可放大縮小加全方位觀察,只要你想,連畫上人耳後的痣也能看個一清二楚。

我端着畫看了半晌也沒瞧出個豆兒來:“唔,這孩子長得倒不錯,就是娘裏娘氣了些,不過昭兒正喜歡這樣的,她上次不還說這樣的男孩子最能讓她有保護欲來着?”

她氣得鼻孔翕張,切齒道:“你瞧瞧他的眼睛,像誰?”

一雙明淨鹿眼如至淺清溪涓涓細流,這不是……

她一時更氣,打開另一張:“你看他的氣質像誰?”

我顫着手打開另一幅畫,這畫上的人側顏……

另一張的背影……

下一張的神情……

我大徹大悟。

她頹然低語:“我的昭兒,我的昭兒怎麽就走不出來了呢……”

相比之我和她娘親惶惶不可終日,敘虞的态度明顯欠揍得多。

“青梅枯萎,芬芳滿地。竹馬遠去,相思萬裏。從此,我愛上的人都很像你(1)。”他一遍一遍念着給他夢中情人淩波的情詩,完全無視我黑如鍋底的臉色。

這話簡直是戳她的心窩子肺管子,她終于忍不住:“虞兒,你且歇歇罷,母後和你父尊正發愁呢。”

“又甚可愁?”他吊兒郎當一挑眉,“母後,良潤畢竟是她初戀,昭兒年紀小,放不下很正常,僅時間問題而已啦。”

她将信将疑。

“舉個例子,父尊是您初戀,您當時要是半途和父尊分道揚镳了,重拾這段記憶,不也會覺得這是您生命中濃墨重彩的一筆嗎?”他翹着個二郎腿晃晃悠悠。

她默默一聽:“也有道理。”

我原本還贊同,後來又一品“分道揚镳”這個詞,大怒:“臭小子,你是不是皮又癢了!”

她娘親憋着氣給她排了足足七天的流水相親宴,人選俱出身豪門望族且文武雙全者,然而……這場相親宴僅持續了……一天不到。

第一天中午來的是位文質彬彬的木族少君。我和她娘親躲在拐角處觀察二人相處狀況。

相比于昭兒的淡定,對方未免就有些局促不安。

昭兒把手輕輕在桌上扣着:“你能不能不要發抖?”

對方一縮:“在……在下是……太……太激……激動了……”

昭兒随意道:“有什麽可激動的?”

對方牙齒都在顫:“神……神女……仙……仙姿卓然……在……在下……十……十分……景仰……”

一陣詭異的靜默。

我同她娘親欣喜道:“這個應該行,昭兒就喜歡保護這種柔弱的男生。”

她娘親倒不看好,撇嘴嫌棄我道:“昭兒是喜歡能讓她有保護欲的男生,又不是見了她就瑟瑟發抖的!你什麽眼光!我看啊,昭兒還是得相個厲害的夫婿,能壓得住她胡作亂搗的性子,這木族少君性格綿軟,唔……身高也太矮了,還沒昭兒高呢!”

人家原身是小葉黃楊(2),屬低矮灌木好不好!

一溜仙侍訓練有素地把菜上齊,昭兒執玉箸饒有興致道:“你喜歡做飯嗎?

他愣了愣,大概覺得這是評判好男人的标準,遂緩緩點點頭。

“那你喜歡聞做飯燒柴時木頭燒焦的味道嗎?”

他瞠目,而後反應過來自己原身便是木,急忙将頭搖得像撥浪鼓。

昭兒變戲法似的不知從哪掏出雙木筷子,拿出火折子點着,再吹滅,把筷子湊近鼻子深深吸了口:“就是這個味兒,你不知道,我最好這口兒了。對了,我還沒嘗試過燒葉子,改天你能借我試試嗎?”

他臉上的笑比哭還難看。

昭兒才不管這些,再接再厲,還沒等到一根木頭完全燒完,他就提出要如廁。

昭兒頗遺憾:“要不你再忍一會兒,一個人多沒意思,好東西就要一起分享啊!”

對方再三表示與神女一起分享好東西實在榮幸之至,可他身體狀況實在欠佳,掃了神女的興致實在抱歉。

我驚呆了,原來他說話可以這麽順溜!

昭兒皺着眉頭點點頭,表示理解,他簡直如蒙大赦,拔腿就往宮門跑。

昭兒還在裝模作樣地喊:“哎,那是宮門的方向,反了反了!”

對方連停也沒停,像身後有洪水猛獸般。當然,一去不回。

而昭兒看他背影消失在視線裏才捶着桌子瘋狂咳起來:“赤血準備的什麽劣質木頭……咳咳咳……嗆死我了……咳咳咳……”

這場開門紅給後續相親宴帶來極大影響。本該晚上與昭兒見面的羽族支族孔雀族族長稱自己同隔壁山窩窩的野雞族族長比試眼睛被啄了,恐有礙觀瞻對神女不敬,就不便前來了;已約好明天過來的水族宗室子發來急報稱自己游泳時被水嗆着了,還患了嚴重風寒;更奇葩的是慕浱手底下一個年輕将領,稱自己上司不準假,如果請假就扣俸祿,是以不能赴約了……

我當然知道這通通都是瞎扯,可昭兒彪悍成這樣,哪個青年才俊能有信心制得住她?

這事一拖就拖到我的生辰。

她娘親的意思是将壽宴辦得越大越好,借此機會多請些适齡青年,便于給昭兒相看。

我認為甚好,遂可勁兒發帖子,這次宴會便辦得尤其地大,全神族有頭有臉的人物都集中在一起了。

昭兒平平淡淡的,既沒興致盎然,也沒興致缺缺。

我直覺她大約又沒有看上的,便叫了幾支歌舞助興。

幾個蒙面樂師進來,她眼神忽地一亮。

這便是有喜歡的了,可惜樂師身份低微,門不當戶不對的怎能匹配?何況她大約也就圖個樂呵,以往哪回不是如此?我瞥了一眼她死死盯住的那位樂師,長得确實與他極像。我喝了口酒,又移開了視線。

一曲終了,當樂師下場致禮時,她忽地離席攥住了那樂師的手,直直站到場中央:“父尊,女兒與良潤情投意合,望父尊為我們二人賜婚!”

此言一出,衆神皆嘩然。

我晃着手裏的酒杯,幾滴酒濺到手背上,濕濕地涼,那寒意穿透皮膚直擊心房,引得胸腔也冰冷一片:“昭兒,你喝醉了,下去歇歇罷。”

她卻毫不退縮,複又強調道:“父尊,女兒和良潤早已彼此愛慕,求父尊成全!”

我沉了面色,對左右道:“來人,把神女帶下去。”

她奮力掙紮,到底勢單力薄沒能掙得開,被我扭送到房裏關着。

宴會被迫終止,衆神都是見過世面的,并無一人表現出過分驚詫神情,但我知道,這場鬧劇勢必會成為整個神族飯後閑時的談資。

我派了幾隊精兵押送他去議事廳,她娘親問我:“你打算怎麽處置?”

“發配邊疆,尋個機會除了便是。”

“就沒有回旋地餘地了嗎?他冒着生命危險來尋昭兒,也是一片癡心。”她倒是很有些感動。

我提醒她:“你可見昭兒方才見到樂師時的訝色?良潤似乎并未早先與昭兒取得聯系,昭兒明顯是臨時起意,要不怎的連兵都不調遣好?她是一時頭腦發熱,但良潤在官場摸爬滾打這麽些年,他很清楚地知道這事一分可能也沒有,那他為什麽還要再次碰壁呢?絕非是試試這麽簡單吧。”

她眸中神色微驚:“他偷偷回來難不成是想留在正統?他觊觎權勢榮華?”

我泰然自若,又改了想法:“不管他出于什麽考量,他和昭兒在一起必無善果。他想留讓他留下就是了,省的天高路遠再生出什麽事端來。不過,要徹底絕了他的念想。”

她細想想:“就讓昭兒拜他為師,然後把昭兒調出正統。”

“對,但這事不能讓我們提。”

她了然,上挑的眼角帶了三分戲谑:“這回你唱黑臉,我□□臉!”

事情圓滿解決,我急吼吼地把她送去邊關駐守,她倒真有幾分能耐,打了幾場勝仗榮歸故裏。

就這般又過了幾年,我接到慕浱密信:花君意外身亡,花尊被刺重傷,花族民心動蕩不安,須及時處理。

我把他急召回正統,意欲任他為花尊,他本推了,我又懇切道:“正好昭兒也需歷練歷練,我把她放在你手下才安心。”

他愣了愣,而後如三月和風般舒朗一笑:“神尊厚愛,在下感念不盡。”

這便是答應了。

我随便找了個借口糊弄了昭兒,小姑娘果真好說話,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跟我保證後就雄赳赳氣昂昂地赴任去了。

她娘親知道後大力地誇贊了我,稱我終于上道了。

她滿面喜色地拍拍我的肩:“接下來咱們就等着抱外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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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摘自王茂《永遠記得你》。

(2)小葉黃楊:灌木,生長低矮,枝條密集,枝圓柱形,有縱棱,灰白色;小枝四棱形,全面被短柔毛或外方相對兩側面無毛。[資料來源:百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