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

淩晨的晚上,大街上除了寥寥的人影外,只有徐徐的風聲吹過。在大街的盡頭,依然還有一家店鋪展着燈。近看,這家店鋪還是一間大排檔,屋外空地上還張羅了幾張大圓桌。不過相比之前的熱火朝天,現在人是少了許多。那幾張開在店鋪外的圓桌陸續走了一些人,臨近夜晚兩點的時候,那裏只有一張圓桌的客人還在。

今兒風格外的大,明明是夏天,這半夜的風吹得人還有些涼意。往常淩晨還熱鬧的大排檔今晚門可雀羅,撸了袖子,一身腱子肉的老板已經坐在掌勺的地方打起了瞌睡,就連屋內的服務員也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聊天的聊天的,休息的休息。

大排檔門口靠右的圓桌客人似乎已經吃飽喝足,個個都打起了一個個響亮的酒嗝。他們一行共五個人,全都是高頭馬大的男人,大排檔的老板都認識,這五個人都是他店裏的熟客,是前頭一個施工地的工人,隔三差五尋了空就會過來他這邊喝酒。

大排檔老板見人要走了,也不打瞌睡了,叫喚服務員過來收拾桌子的縫隙,邊跟這批工人說起了話。

“薛懷德這是喝了多少,別是喝斷片了啊。”大排檔老板姓劉,叫劉興和,他瞅着那個姓薛的工人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那名被叫作薛懷德的工人剛好四十歲整,今兒是他生日,工友們就帶着他過來慶祝生日的。生日嘛,壽星就是被敬酒的那個,這一來一回,薛懷德就喝多了,臉都喝紅了,別人不攙扶着他走路都是左拐右歪,旁人看着總怕他給自個摔了。

扶着薛懷德的工人笑了,推了推薛懷德噴着酒氣的臉,毫不在乎道,“沒事,這老小子能喝着呢,等會吹吹風酒就醒了,哪能喝斷片。”

其他人也跟着道,“我們這麽多個人都喝不過他,我看老薛就是喝上頭了,緩緩就成。”

“對,今兒高興,喝多也沒事,咱們這麽多人看着出不了事。”

劉興和還想說什麽,但是後頭剛好來了客人,他是主廚可走不開。瞧着薛懷德除了臉紅一些外,似乎也沒什麽事,劉興和也就不說啥了,叮囑了一番這批工人,就拽下腰上的毛巾包着頭發又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崗位。

這五名工人都住在施工地的廠房裏,施工地離大排檔不算太遠,走過去的話大約也就五六百米。他們五個都喝了不少酒,互相攙扶着,搖搖擺擺就出了大排檔穿過前面的馬路,邊走邊吆喝着,唱着歌朝着施工地而去。

走着走着,前頭走來了一個穿着齊臀小短裙的女人,女人披着一頭黑色的長發,紅色的緊身裙子束着曼妙的身材,前凸後翹,走起路來還一扭一扭的,只看得這五名工人眼冒肝火,口水咽了又咽。

女人也瞧見了他們,嗤笑了一聲,直接便穿過他們中間朝着另一邊的方向走了去。被女人這麽一打岔,五個工人不在攙扶在一塊,分散在了周邊。他們回頭望着女人搖擺不定的屁股吹了個口哨,這才心滿意足地繼續朝着施工地而去。

不過原本被路燈映照的五道影子,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最後只剩了四道。仔細一看,那五個走起路來左搖右擺,醉酒狀十足的工人裏,哪還有那名薛懷德的身影。

那四名工人停停頓頓,花了半天終于回到了施工地,随便地摸爬滾打,找了個地兒就睡了過去。

在劉興和大排檔的另一端,一條古舊的商業街內,琳琅滿目的商店都早已閉了店,此時街上只有被風吹起簌簌發抖的報紙聲。這條街唯一的一盞路燈設在了商業街的前端,燈光稀稀疏疏的,一會亮一會暗,不停地閃爍着,燈火把周邊的景色都弄得虛虛實實一片。

在離路燈隔了百米的另一頭,商業街的盡頭,一棵大槐樹下,認真看去,還有一家店正開着門。店內沒有弄什麽白熾燈,反倒點了一盞煤油燈,風吹進來,煤油燈內的火芯就會随着風左右搖擺起來。這家店鋪不大,但是煤油燈更小,那丁點的火光只是這裏的一絲星光,并不能把這店面照得滿堂亮,有些角落還是烏漆墨黑的。

随着一陣陰風滾過,立在店門口的兩個紙人嘩啦一聲就倒在了地上。紙人倒下後,風還未消,遠遠瞅着,那紙人軟綿綿的身體就好像在不停地顫抖着。紙人的腦袋在落地上時正好反折了過來,兩個紙人雙雙對視着,那兩雙只畫了眼眶沒有眼球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圓,仿佛他們中間的那條過道有着什麽,他們正專心致志的盯着看。

随着陰風消散,店內傳來了一聲一聲,“噠噠噠”的小皮鞋踩在地上的聲響。随着腳步聲的靠近,靠左邊摔在地上的紙人慘白的,墜了兩片紅暈的臉頰上,一下子按下了一雙嬌小的,肉嘟嘟的小手。

小手的主人是一個明眸皓齒的小姑娘,臉上還帶着嬰兒肥,頭上則紮着一個髻,十歲左右的樣子,身材圓滾滾的,現在正蹲在地上,努力扒拉着地上的兩個紙人起來的樣子,瞧着還有幾分喜感。

紙人和小姑娘一般高,畢竟不是真人,渾身都是用紙紮成的,也沒多重。小姑娘這麽一折騰,也沒花多少時間就把兩紙人給重新放回了它們原本要呆的地方。紙人立了起來,重新立在了小店的門口,配着他們臉上紅豔豔的小嘴,笑盈盈的,怎麽看都透着一股怪異。

小姑娘看了一會門口的紙人,見它們不會在摔倒後,也就不再在意,摸着自己兜裏的東西,随便在門口的空地一角找了個位置,把兜裏的東西嘩啦啦全倒在地上,就玩起了游戲。

薛懷德喝了酒,方向感就變得極差,他原本跟着同伴一塊走,可是走着走着覺得膀胱脹得狠,忍了一小會實在是忍不住,跟身邊的人打了個招呼,也甭管身邊的人聽沒聽清,有沒有回答,他說完後就搖搖擺擺地進了前頭的一條小巷。尋了個堆垃圾的地兒,薛懷德拉下了褲鏈,對着牆頭就撒了一波尿。

這尿一完,瞬間人都神清氣爽了。尤其是走出巷子後,被冷風一吹,渾身打了一個寒顫,酒也跟着醒了大半。

薛懷德搖晃了一下腦袋,望着陌生的四周,喃喃了一句,“這是哪兒啊?”

薛懷德瞅了瞅前頭,又瞅了瞅後頭,前後都是大馬路,除了時不時駛過去的車輛外,這周邊除了他一個人影也沒有。兩邊街上的商店也關了門,除了隔一段路出現的路燈外,淩晨的街道安靜得可怕。

薛懷德望着黑不溜秋的街道,又打了個抖,逼迫自己不要亂發散思維想些不着調的東西自個吓自己。他來回看了看,只能硬着頭皮繼續往前走去,心裏反複嘀咕着希望自己能走點運,別把回去的路給走岔了。

他這一擡腳,還未走出兩步,剛才被他撒了一波尿的黑漆漆的小巷子內突然響起了一陣巨響,聽起來就像是擺在巷子口內不遠的垃圾鐵桶被什麽踢翻後發出的聲響。薛懷德被這巨響弄得心髒猛地跳動了一下,他想了想,最後還是沒因為那點好奇就跑進黑漆漆的巷子裏探個究竟。他拉了拉自己的領子,趕緊就往前走了去。

在男人離開後不久,發出巨響的巷子裏突然咯吱咯吱地滾出了一個玻璃瓶,那個玻璃瓶碎了一小半,只有瓶嘴那一端是完好的。這個碎掉的玻璃瓶滾到了路邊的圍欄上,撞擊着圍欄發出了一聲輕微的碰撞聲,接着,在巷子口玻璃瓶滾過的地方,慢慢地蔓延出了一道血痕。

這血痕仿佛有生命般,蜿蜒曲折地爬出了巷子,徑直朝着馬路中央而去。血痕流到路邊的圍欄,然後順着圍欄往下,一滴一滴地滴落在柏油路上。這血滴剛集合成一團,前方就閃過了一道亮光,接着,急駛的輪胎就從那血團上攆了過去。

毫不自知的車主人是一名二十歲上下的青年,他把車音響開得巨大,車內現在正播放着一首當時格外紅火的搖滾曲。搖滾曲到了高潮的部分,青年随着歌曲的律動不動地搖擺起了身體,搭在方向盤上的手時不時高舉起來,腳下的踏板也踩着用勁。

車速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突然一個黑影閃過,一輛大貨車從十字路口的另一端駛了出來。跑車青年剛好低頭看向手裏的手機,還未來得及反應,一道黑影就從車窗前壓了下來。青年這一擡頭,整個身體就被壓下來的貨箱碾成了一堆肉泥。

而青年手中的一部巴掌大小的白色手機從被壓垮的車內飛了出來,砸在了街道的一邊,因為受力的原因,一直轉了十多圈才幽幽地停了下來。而它停止轉動的時候,那白色的手機蓋已經被染成了紅色……

另一頭,薛懷德再次聽到了身後傳來的一聲巨響,這巨響比剛才還要大上許多,薛懷德回頭看了兩眼,只感覺到身後似乎出了什麽事。他沒去讨這個熱鬧,心裏只覺晦氣,撒腿就盲目地往前面跑去。

這一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跑了多遠,跑到了哪。他就像個無頭蒼蠅似的,見縫就鑽,只感覺身後那盯着自己的目光依然還在,不管往哪跑都撇不掉。

薛懷德喝了酒,這麽一通激烈的運動下來,上了年紀的身體哪受得住,跑了一會就氣喘籲籲的,停下來的時候差點沒給摔在地上。他喘了兩口氣,這才有心思打量起周遭的環境,稀裏糊塗的似乎走進了一條商業街,這商業街彩旗飄飄,各色各樣的招牌,門面大大小小,有些亂,路也不大,看起來也不知道建了多久。

薛懷德順着商業街往前走去,越走心裏就越緊張,待他走到商業街的一半時,身後突然傳來了一串腳步聲,腳步聲很穩,像是有個穿了皮鞋的人正在薛懷德身後跟着。薛懷德咽了咽口水,猛地一回頭,身後黑漆漆的,商業街唯一的那盞路燈已經離他很遠,周圍沒有燈光,也看不清後面是不是真的有什麽。

薛懷德沉了沉氣,着急地喊了一句,“誰在那裏?”

回應薛懷德的只有被風吹得乒乓作響的鐵皮招牌,那跟着他的腳步聲似乎已經消失。薛懷德急着又喊了兩聲,可是依然沒有人搭理他。薛懷德罵了自己一句疑神疑鬼,轉過頭來快步又朝着商業街的一端走了去。

這快要到商業街的盡頭時,那穿着皮鞋的腳步聲沒了,卻出現了“嗒嗒嗒”的什麽東西一下又一下砸落在地上的聲音。薛懷德聽着這沒完沒了的聲音,覺得自己都快要哭了,自己這時運是不是太低了點,怎麽一晚上盡是亂七八糟的怪事。

這回薛懷德也沒法當什麽也沒聽着了,他給自己鼓了鼓氣,就朝着那發聲地兒走了去。這遠遠一瞧,差點沒把他吓出病來。

三更半夜的,一個小姑娘蹲在街邊玩着石子,這畫面怎麽看怎麽怪異。薛懷德這會兒也猜不透那小姑娘是人還是什麽精怪,他心裏哆嗦,也不知道是該走上前還是趕緊跑了好。

這時,那玩着小石子的姑娘也發現了薛懷德,擡起頭來睜着圓溜溜的眼睛就望了過來。剛好準備啥也沒看到往回退的薛懷德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僵立在了原地。小姑娘就瞅着薛懷德,也沒其他行動,薛懷德膽戰心驚了一會,好不容易冷靜下來後,才發現小姑娘背後的店鋪閃爍着燈火。

這名工人小心地掀了掀眼皮,視線從小姑娘身上移到了她身後的店鋪招牌上——一間做死人生意的紙紮店。

薛懷德看着紙紮店三個字臉就白了一層,精氣神都吓去了一半,風一吹過,只覺得身體格外的冷,冷得如同駐紮在了十二月的冰天雪地裏。這剛一害怕,紙紮店前頭大槐樹後面的一棟建築突然發出了噼裏啪啦鐵門一陣搖晃的聲響。薛懷德瞅了瞅小姑娘,又瞅了瞅那大槐樹後面,借着紙紮店微弱的燈光,只隐約看見了槐樹後面的建築鐵門內搖曳着好幾道的黑影。

薛懷德本着到頭都是死的心理,避開蹲在地上的小姑娘,幽幽地踱步到了大槐樹那一頭,這不看還好,一看清鐵門裏面都是什麽東西後,薛懷德已經在心裏哭爹喊娘了起來。月色之下,那些被囚困在鐵門內裏的黑影的确是人,不過卻是一群五官畸形,全身好像被大火燒過的走屍,離着近一些還能聞到一股子的焦味。他們熙熙攘攘地擠壓着鐵門,把鐵門擠得搖晃個不停,仿佛下一刻他們就要破門而出,奔到人前來。看得薛懷德是心驚肉也跳,雙腿直打哆嗦。

這他媽都是什麽事啊?

擠在鐵門最前面的幾具可以定義為焦屍的怪物瞧見了薛懷德後,撞門的動作變得更為的激烈,嘩啦啦的,鐵門的撞擊聲越發的大,那把緊鎖的鎖頭都被撞得左歪右扭,看着遲早要壞掉。

薛懷德被焦屍那兇殘的表情吓到,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一不留神踩在了槐樹樁兒花壇下的磚塊下,直接就摔倒在地,還把頭給磕了一塊,直疼得他眼淚都飚了出來。

“媽的,誰這麽缺德還在這裏放磚塊!”薛懷德罵罵咧咧着,剛想撐着地站起來時,這一擡頭就對上了無聲無息走到自己面前的小姑娘。

他猛地側頭看向那家紙紮店的門口,路邊玩着小石子游戲的小姑娘已經不見了。他不禁想到,這小姑娘什麽時候跟在自己身邊的?

未等薛懷德多想,鐵門的焦屍突然又發狠了起來,無數的焦手從鐵門的縫隙中伸出來,又抓又撓,十分的吓人。相比薛懷德怕得冷汗直流,小姑娘的膽子卻是要大上許多。小姑娘張開她的雙手,抓着手上的小石子就往鐵門上砸了過去,看得薛懷德一陣後怕。

石子有幾顆砸偏了準頭,落到了一邊的地上,有幾顆準頭還不差,砸在了鐵欄杆裏,發出砰砰的兩聲響。

焦屍安靜了兩秒,又吵吵嚷嚷了起來,發出嗷嗷的喊叫聲,那聲音瘆人得很,也不知道他們身前遭受了多大的罪,聲音痛苦又凄厲。

小姑娘似乎砸上了瘾,爬上花壇又想翻找出幾顆石子來。薛懷德這時也知道小姑娘不是鬼了,對方身後可是有影子的。他看着小姑娘的動作,深怕她一頭栽到了大槐樹裏,忙伸手過去欲要把人給拉起來。不過這手剛伸出去半截,一雙枯瘦的,滿是皺紋,皮膚黝黑的手就伸到了薛懷德的面前,落到了小姑娘的身上。

薛懷德看着突然出現的老頭,一時有些怔愣。

老頭看起來七八十歲的樣子,佝偻着背,穿着一身灰色的唐裝,一手提着那個小姑娘,一手拎着一根拐杖,雙眼陰陰郁郁的瞪着薛懷德。

明明是個看起來殺傷力還不如自己的老頭子,可是薛懷德直視着老人的那雙鷹眼,就覺得背後一陣的涼意襲來,傻啦吧唧地敢怒不敢言。

老頭子看了薛懷德兩眼就收回了視線,然後舉着拐杖指了個方向,“朝前走,看着一團光後進去就能回去。”

說完,老頭子也不管薛懷德了,拎着小姑娘走到那扇鐵門前,舉着拐杖就敲了鐵門好幾下,薛懷德聽到他低聲罵道,“吵什麽吵,還讓不讓人做生意了……”

三更半夜做什麽生意?薛懷德回頭看着亮着燈火的紙紮店,恐懼加劇,啥也不管了,爬起來就朝着剛才老頭子指的方向跑了去。待薛懷德穿過一片光暈後,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古舊商業街,大槐樹,生鏽的鐵門……焦屍所在那棟的建築,不正是前不久被大火燒了的一所小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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