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重,蘇瑤靠在朱紅色的欄杆旁,一動不動,仿佛要和清冷月光融為一體。

身後有輕微響動,是溫承堯給她披了件衣。她看見他的手伸過來,欲攬住她,卻又生生握拳,收了回去。

“你已經知道了?”她喃喃地說。

“也不算太早。”他站在她身側,“從見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就覺得你眼熟。直到從地牢裏将你救出,我才肯定自己的想法。尋常姑娘在那地牢裏待上三天,滴水不進,怎會依然神采奕奕,還有興致和鼠蟻攀談。即便知道你不會有事,我仍是舍不得。”他的唇邊挂着淡淡的笑意。“我一直很感激你,蘇瑤。是你在我母妃生前,圓了她最後一個心願。”

蘇瑤嘆了口氣,想起十幾年前的破廟裏,那對避雨的母子。

那時她剛完成一單生意,正躺在廟裏的橫梁上數着銀票。門外風雨大作,一對母子跌跌撞撞地闖入,身上早已被雨水打濕。蘇瑤随意掃了一眼,那個女人唇色發白,渾身顫抖,支撐不住地跪倒在地。美人在骨,即便她已病入膏肓,仍能看出曾經定是絕色姿容。

她身旁的小男孩悲戚地喊了一聲,“娘——”粉雕玉琢的臉上,有眼淚撲朔而下。

作為一只上古的妖,蘇瑤只消一眼便看出,那人陽壽将近了。

“阿堯…”蘇瑤以為是在叫她,心下一驚,卻聽見那個女人虛弱的聲音徐徐傳來。“答應娘,好好活下去。娘對不起你,你還這麽小…娘卻不能再照顧你了。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再能見到他一眼。”她的眼神暗了下去,氣息越來越微弱。“他身邊的人那麽多,又怎會在乎一個我呢。阿堯,你看娘多傻,直到這個地步,還惦念着他。我帶着你逃出來,卻遲遲不能勸服自己,那個地方…沒有真情可言。”

“娘,阿堯帶你回去…帶你回去見他……”年幼的男孩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女人搖了搖頭,言語只能用氣息帶出,“來不及了。”

她快走了。蘇瑤仿佛能聽到耳邊有招魂幡朔朔的聲響。她翻身跳了下來,穩穩落在地上。

淚眼朦胧的男孩緊緊抱着他的娘親,茫然地擡頭。“你是何人?”

她笑吟吟地道,“圓你娘親心願的人。”她伸出手,抵在女人冰涼的額頭上,記憶順着指尖,像涓涓細流般淌入。

身穿明黃衣袍的男子抱着她,溫柔望着襁褓裏的嬰兒;她臉上的笑容明晃晃的,照亮了一切。有個缥缈的聲音喚她,熙妃。

蘇瑤心下了然,掌心聚起一團光暈,一卷書冊嘩嘩翻動。那是她的真身,上古之書,以之為媒介,能入凡人夢境,譜寫萬物。

溫承堯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一片虛空,而母妃的臉上卻越發紅潤,唇邊笑意舒展。半響,蘇瑤的身影又憑空出現,懷裏的娘親已經沒有了呼吸。但她臉上仍是安詳恬靜的笑,走得平靜,沒有遺憾。

“你做了什麽?”一個稚嫩的聲音傳來。

“造了個夢罷了。”蘇瑤應到。“她陽壽已盡,二位大人已經在來的路上。我不能救她,但能許她一個夢圓。放心吧,她已經見到了想見的人。”蘇瑤摸摸男孩的腦袋,臨走前對他說到,“你的母妃…她很愛你。好好活下去。”

“你叫什麽名字?”身後傳來稚氣的喊聲。

“阿瑤。”她的話輕輕傳來,像一粒灰塵落在地上,融進無邊寂靜。

他早就知道了,這裏只是她織造的夢境。

“你既然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那為何還要繼續下去?為何還對我坦白兵符的下落?”蘇瑤垂着眼,語氣寡淡。

“人們沉溺于你織造的夢,難辨真假,是因為所有的遺憾都能被填滿;不能奢望的東西也能有片刻屬于自己。我說過,至少在這裏,我想要你和我在一起。”他所答非問,蘇瑤心裏卻已經有了答案。

“你會是個好君王。”她突然這麽說到。“你比溫承宇善良,仁慈,願意犧牲,也舍得放棄……雖然他身邊的人比楚轶聰明,知道找上我幫忙。”她粲然一笑,“兵符的下落,我就當從未聽見過。你大概還不知道,真正的你已經睡了半個月了。你是時候醒過來了。”

溫承堯漆黑的眸子盯着她,“我醒了之後,你就會離開嗎?”

蘇瑤沒有回答,繼續自顧說到,“還有件你不知道的事。那日你離開大殿之後,我在你父皇身邊,聽到了些東西。熙妃是他最愛的人,你是他最得意驕傲的孩子。他知道盛寵之下,風必催之,立溫承宇為儲,朝中勢力必會打壓針對他;待到他不堪敵對,自甘退位的時候,他就能順利扶持你成為大乾真正的君王。他對你的感情,和你母妃一樣。他只是不願你成為第二個熙妃。”

她淡淡一笑,“你大概還不知道,這裏的萬事萬物,并非全出于我手。你父皇心中所想,在夢裏夢外,皆是一樣的。”

她看見溫承堯怔然的表情,伸手撫上他的臉。“回去吧,你值得擁有真正的萬裏山河。”

耳邊響指清脆,她的面容一剎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四面而來的光,照亮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