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V]
餐廳燈光明亮。
羅賽獨自一人坐在餐桌前,雙手抱臂,身體後傾,後背緊緊抵在餐椅靠背上,略微低着頭,似乎正在想些什麽……
叢寧腳步輕巧地走了過去,拉開一把米色靠背餐椅,在他對面坐下。
羅賽聽到動靜,擡眸朝她看來。他的神情嚴肅,目光中帶着明顯的打量。
叢寧瞬間擡頭挺胸,坐姿板正,目光直直地看向他,任由他打量。
就這樣,安靜地看了她一會,羅賽又倏地收回目光,側頭…轉向落地窗外庭院的方向。
叢寧乖巧地等待了一會,見羅賽沒有要理會她的意思,便只能由自己主動。
她瞥了眼仍在廚房忙碌的朱莉嬷嬷,清了清嗓子,手肘放在餐桌上,雙手乖巧交疊,一本正經地喚道:“羅賽…”
羅賽聞言朝她看來。
叢寧聲音輕柔,問:“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聞言,羅賽眉頭瞬間壓低,看向叢寧的目光比之前一刻還要嚴肅幾分。
顯然,叢寧的轉變太大,他不僅沒能适應,還在心中對她多了幾分警惕。
此刻,他似乎想要從叢寧的面部表情中判斷出……她到底是什麽意思?
叢寧猜到羅賽不會回複她的這個問題。
她挺直胸膛,輕輕吸了口氣,一本正經道:”我希望你不要再生我氣了。”
羅賽就坐在餐桌對面…靜靜地看着她表演。
但叢寧是真心實意悔悟,不是在演戲。
她上半身前傾,隔着一張長條形大理石餐桌,神情苦惱,對羅賽絮絮叨叨道:“我知道錯了。”
“我不該打你。我現在就這一點誠摯地向你道歉。”
“我也不應該讓你不開心。”
“你要怎麽樣心情才能好一點,我可以為你做些什麽嗎?”
叢寧嗓音輕柔,清澈明亮的眼眸中滿是不作假的誠意。
随着這些話一句又一句地從叢寧嘴裏蹦出,羅賽的眉頭也越皺越緊。
在叢寧可憐又真摯的目光注視下,他的掌心不易察覺地握緊,語氣生硬地問:“怎麽突然想起說這些?”
叢寧說:“因為我想讓你開心!”
羅賽凝眸看向叢寧。
叢寧毫不避諱地同他對視。
認清自己的身份和在這個家的‘定位’後,在羅賽面前,叢寧反而比之前更自在了點。
她雙手托腮,可憐巴巴地望向羅賽,嘆息一聲,說:“你能別生我氣了嗎?”
放松下來的叢寧聲音輕柔明朗,一舉一動都在無形中向外界散發一種和善和令人親近的氣場,隐隐有種撒嬌的感覺。
羅賽轉開目光。他眉頭微蹙,神情嚴肅,但視線卻是落在一個虛空的點上,似乎并沒有真正在意外界的人和事,而是在腦海中進行無形的頭腦風暴。
少頃,他倏地看向叢寧,沉聲道:“叢寧,你知道你現在正在幹什麽嗎?”
他語氣有點兇。
叢寧點頭。
她很清楚自己正在做什麽。
“要怎麽做你才能不生我氣?”叢寧十分積極地發問。
她舉例道:“你要吃甜品嗎,我明天做給你吃好不好?現在太晚了。”
“或者其它我可以為你做的?”
“不用。”良久,羅賽才聲音微啞地回答。
他擡眸看向叢寧,又垂下眼眸,過了會,又擡眸看向對面的少女。
叢寧眨巴眨巴眼睛。
羅賽語氣一變,突然說:“你過來。”
叢寧立即起身,小狗似地跑到他身旁,略微彎腰,湊近他問:“是有什麽事嗎?”
她态度積極,語氣谄媚,像是正等着主人扔球球的寵物狗,只差瘋狂搖着她的大狗尾巴了。
朱莉嬷嬷早已将晚餐備好,但她為了給這兩人騰出好好說話的時間,沒有立即呈上晚餐。
此時,她裝模作樣地在西廚忙碌,眼睛卻不時地瞥向餐廳方向。
叢寧耐心地等待着。
羅賽一直沒有說話。過了會,他側頭看向叢寧,問:”你之前為什麽那樣叫我?”
他神情平靜,語氣也并不嚴肅,但叢寧卻莫名地覺得……他好像在問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叢寧仔細想了想,覺得他可能是在說那條短信的事。
在那條短信裏,叢寧第一次稱呼羅賽為哥哥。
“你不喜歡我這樣叫你嗎?”叢寧問。
羅賽眉頭一挑,明知故問道:“怎麽叫?”
叢寧果真上當,說:“羅賽哥哥,或者哥哥?”
這可一點都不像正常兄妹之間的稱呼,至少在羅賽看來不是。
叢寧偏頭,一臉探究地看向羅賽。她覺得……她剛才好像在羅賽臉上看見了一種可以稱之為是享受的表情。
像是一閃而逝的流星,短暫到她不得不懷疑是不是自己眼花導致的錯覺。
“哥哥?”叢寧學着之前的語氣試探着再次出聲。她的語調俏皮地上揚,尾音稍稍拉長。
羅賽神情自若。等了一會,他才說:“以後不要這樣叫我。”
他語氣鄭重,神态間并無任何不妥。
叢寧正要點頭答應。
他卻又補充道:“至少在有其他人在場的時候不要這樣叫我。”
叢寧:………
她默默瞥了眼不遠處一直鬼鬼祟祟偷窺這邊的朱莉嬷嬷,問:“在朱莉嬷嬷面前也不行嗎?”
羅賽沒有說行,也沒有說不行。
他只是突然伸手……握住了叢寧…自然垂落在身側的右手手掌。
羅賽的手掌很大,手指修長纖細,但卻和大多數人推崇的美手有着十分明顯的區別。
他的手一看就是男性的。有着明顯的骨節,指腹和虎口、掌心的位置長有薄薄一層老繭。指甲修剪的幹淨整齊,并且有着十分健康的顏色。
叢寧曾經在某本雜志上看過一個論調,說是受新陳代謝和某些因素影響,男性的體溫相對會比女性更高。
現在,叢寧就十分真切地感受到了這一點。
她能感覺到羅賽手掌的溫熱,……和他掌心略顯粗糙的紋路。
叢寧胸腔的心跳毫無預兆地加速,雖然不明顯,但她還是不由自主地…變得有點緊張,下意識放緩了呼吸。
她睜大眼睛瞧着羅賽。
羅賽卻沒有看她的眼睛。他垂眸看向兩人交握的手掌,就着兩手交握的姿勢,大拇指暧昧又親昵地撫摸過叢寧的食指和右手虎口的位置。
叢寧有種狗尾巴草從皮膚上劃過的酥癢感,莫名地…覺得有幾分危險。
但她很識時務地沒有把手抽出來。
因為這是羅賽想握的。
握手而已……
叢寧等了又等,在某個瞬間很想開口問羅賽:叫她過來,難道就是要握她的手嗎?
但她機智的沒有出聲詢問,而是在羅賽大拇指撫摸她的右手掌心時,突然五指用力,主動握緊他的手掌。
羅賽身體一僵。
叢寧再接再厲,趁機晃了晃兩人交握的雙手。
羅賽就将她的手松開了。
叢寧覺得羅賽的手就像是手铐,被他握住的人越掙紮,拷的便越緊。你不動,他反而是一種松散的狀态。
将手收回後,叢寧怕羅賽又要動手動腳,便将雙手背在身後,身姿板正地站在他身旁,安靜又乖巧。
羅賽的表情并不如何柔軟,但也絕不嚴肅。
他沒在看向叢寧。而是漫不經心地偏頭…精準地對上正不住偷窺這處的朱莉嬷嬷那渾濁又精明的眼睛。
被人抓個正着,朱莉嬷嬷老臉一熱,但也立即會意,很快将晚餐端了上來。
說實話,叢寧已經餓的都沒感覺了。
她沒吃早飯,中午的時候又和羅賽起了争執,之後就一直待在卧室裏。
朱莉嬷嬷或許是沒有想到她真能這般乖,以為她肚子餓了會自己下樓找吃的,也就沒有管她。
羅賽的想法和朱莉嬷嬷一樣。
所以在看見叢寧埋頭狂吃時,他臉色奇怪地問她:“是一直沒有吃飯嗎?”
叢寧點頭。
羅賽臉色微沉,說:“不知道讓傭人做給你吃嗎?”
叢寧擡頭看他,理直氣壯道:“我一直在樓上等你。”
叢寧現在真的很乖。她識時務、也懂變通,如果是以往或許還會為這茬感到委屈,但現在卻并不覺得這有什麽。
只是沒吃早飯和午飯而已。她以前在芙和區的時候,有挨過更長時間的餓。
叢寧不甚在意。
羅賽卻有幾分不舒服,但他也不知道這時候該說些什麽。
見叢寧又低下頭認真地吃起晚飯來,他便也安靜地拾起湯勺,略微低頭,吃着朱莉嬷嬷改進後的奶油蘑菇濃湯。
“叢寧,”将銀質湯勺放下,羅賽低聲喚出叢寧的名字。他說:“你想不想見伊莎·艾琳?”
叢寧聞言一愣,一時間幾乎沒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她放下餐具,抿了抿唇,有些拘謹地看向羅賽,問:“你是要帶我…去見她嗎?”
羅賽點頭,說:“她目前被關押在帝國精神衛生中心……”
羅賽将今天得到的有關伊莎·艾琳的消息全數告訴叢寧。其餘的一些邊角料,類似你作為伊莎·艾琳教導七年的學生,現在已經成了南岸的紅人之類的消息卻沒有說出來。
叢寧在短暫的震驚過後,是發自心底的長久的喜悅。
對叢寧而言,這個消息最重要的一點是伊莎·艾琳被免除死刑,而不是她是一個精神病人。
“她在教導你的過程中,你有發現她和正常人不一樣的地方嗎?”羅賽問。
叢寧搖頭。
她什麽都不會說的。
羅賽便沒在繼續追問。顯然,伊莎·艾琳是精神病人被免除死刑的消息,還沒有叢寧下午發給他的那條短信讓他來的震驚。
叢寧卻有點坐不住,她問:“你準備什麽時候帶我去見她?”
羅賽還沒回答。
叢寧卻又十分貼心地回道:“等你有空的時候吧,到時候你叫我,我一直有時間。”
“等開學後,”羅賽說:“再有五天就開學了。”
叢寧點頭。
羅賽又問:“準備住校?”
帝國文理學院和第一軍校都在懷特城,兩者之間只間隔一個年代久遠的市政公園。從南岸出發到帝國文理學院,大約3小時車程,每日往返并不方便。
羅賽說:“我已經讓人提前替你申請好單人宿舍。帝國文理學院是帝國老牌貴族大學,宿舍條件不比外面的公寓差,在安全方面也更有保障。”
叢寧表情認真地聽完羅賽這一席話,贊同地點頭。
認真來說,羅賽其實不止是在叢寧身上花錢。他同時也會替她将一些瑣碎但重要的事情提前處理妥當,不讓她操一分心。
叢寧發現,除去在黑堡城的那三個月,和最近一段時間因伊莎·艾琳而産生的困擾,她的生活質量其實很高。
而這種高質量的生活無疑來源于羅賽。因為他才是羅恩上将和黨梵的兒子,和他們留着同樣的血。
叢寧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外姓人。
這樣看,她目前确實很需要羅賽。
因為羅賽代表着時間、精力、錢…以及安穩。
叢寧突然就笑了起來。
羅賽眼皮一擡,敏銳地問道:“你笑什麽?”
叢寧實話實說,“我感覺…你好像不生我氣了。”
她說罷,一個沒忍住,又笑了起來。
她發現讨好羅賽其實是一份相對而言較為輕松的工作。
羅賽沒吭聲。
用過晚餐,叢寧和羅賽一道上樓,兩人在二樓樓梯口處分開。
叢寧轉身朝走廊盡頭的卧室走去。而羅賽繼續上樓。他的卧室在三樓,準确說…整個三樓都是他的私人空間,除去打掃衛生的傭人,其他人都不被允許上來。
在見到羅賽之前,叢寧的精神一直處于緊繃狀态。她有點累,快速沖了一個澡後,正準備上床睡覺,從靠牆擺放的一張小書桌前經過時,餘光一轉,掃見桌面上兩份裝訂好的合同。
叢寧腳步一頓,頓時懊惱地捶了捶自己的腦袋。
她伸手随意取來其中一份,躺到床上再一次認真翻看起來。
叢寧的眉頭微微蹙起,一會咬着大拇指的指甲,一會又拿過紅色水筆在頁面上勾畫,不時嘴裏還念念有聲。
這是叢寧為自己和羅賽制定的協議。
羅賽白天說的那些話,叢寧都聽進去了。
這些年,叢寧吃他的、用他的、穿他的,花的每一分錢都來自于他。相應的,叢寧應該聽他的話。
七年前,黨梵帶叢寧回家時,也指着羅賽對她說過類似的話。
但這些話都太過籠統和含糊了,就像叢寧在這棟花園別墅裏模糊的身份一樣,具有嚴重的不确定性。
現在,叢寧需要用一份清晰且準确的協議來定義她和羅賽的關系。
這對她來說是一種保障。
畢竟沒有簽訂勞務合同的老板就是在耍流氓!
合同最開始是這樣:
為了維護甲乙雙方的友誼,不影響各自的學習、工作和生活,甲乙雙方經過再三思考,特制定以下協議:
1.甲方為乙方提供固定住所……
2.甲方每月向乙方支付生活費,費用……
3.乙方在合同期間……
叢寧畢竟是乙方,所以相應的對甲方的要求,譬如甲方需要提供給乙方的物質和其它方面的保障寫的比較詳細,其中甚至特意指出每月生活費需要打到她未來的個人賬戶中(她目前還沒有屬于自己的銀行賬戶,計劃明天就去辦)。
乙方需要對甲方承擔的任務卻沒有寫幾條。
叢寧計劃明天将這份協議交給羅賽看了之後讓他自己補充。
當然,如果條件過于苛刻了,需要适當加錢。
叢寧想着這些有的沒的,睡意來襲,将合同朝床頭櫃上一丢,揿滅燈光,拉過被子蒙頭睡去。
迷迷糊糊中,叢寧聽到手機鈴聲在響。
她翻了個身,艱難地扯開一條眼縫,就着微弱的手機屏幕的熒光,順利找到手機并接聽。
“喂?”
“叢寧。”
羅賽的聲音從手機聽筒中準确無誤的傳來,帶着被幽靜夜色沾染的磁性和柔和。
叢寧睡的渾渾噩噩,答的也含含糊糊,“嗯?”
她的臉皺成一團。好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