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皮、苦心的蓮子拌薄荷霜、洋糖,讓蓮子在其中滾過沾滿整顆,然後微火爐上滿滿烘幹,這其中糖會慢慢融化,能拉出絲絲縷縷的粘絲,這就像纏住蓮子一般,所以就取了這個名字。

煮桂花糯米糖藕時也須注意,不要用老藕,因為它一煮成泥,沒有形色了。得用白粗嫩藕,切去一頭灌糯米入藕孔,再用竹簽封口,加糖與桂花煮半個時辰,以軟熟為宜。桃三娘讓我嘗嘗,告訴我這糖藕必須以牙咬就斷但不沾牙為最好。

至于不好吃的藕節,桃三娘也告訴我一個訣竅,把藕節洗淨淤泥,曬幹攢收起來,可以加紅棗煮藕節茶,能開膈補腰腎,和血脈,尤其有止血散瘀的功效,産後婦人和吐血病症者飲用最好。

山藥糕,我也會做的,先熬出甜紅豆餡,再把山藥去皮蒸熟、搗爛,和上一點糯米粉,冰糖化水後調勻,拿糕模子印出一塊塊巴掌大的紅豆餡山藥糕,再上籠屜蒸熟即可。

我問桃三娘說,招寡婦家裏真的一個男傭人都沒有呢,寡婦守寡要守一輩子,那些大人都說,這是命,一品诰命夫人也有很多守寡的,守住到死,下葬埋了墳上都會冒青煙……

桃三娘笑笑:“冒青煙?誰看見了?”

我搖頭說不知道。

桃三娘指着廚房屋頂的煙囪:“燒柴禾才有青煙,寡婦的墳頭為啥有青煙?寡婦心裏還有什麽放不下了?燒成這樣?”看見我驚詫的神情,又摸摸我的頭:“說笑的。月兒,貞潔性靈對于女子自然是最重要的。”

“噢……”我撇撇嘴,對這話半懂不懂,也就不以為意。

做好這幾道點心,看看天已近晌午了,我便先回家去了。

日頭炎炎,知了蟲在柳蔭間聒噪,沒有一點風,青石板的地面都曬得發白。

我走到竹枝兒巷口的家門前,無意間往巷子裏望了一眼,巷子裏很安靜,遠處的拐角一塊凸起的石板上坐着一個小個兒身影:“小永?”

小永光着上身坐在那裏,低頭看着地面,雙腳來回蹭着,我走過去喊他:“小永,自己坐在這裏幹什麽?”

小永把一顆石子兒踢得“咕嚕嚕”滾出好遠,擡頭看看是我,又低下頭去,咬着嘴唇卻不說話。

我更覺奇怪,蹲下身去看他的臉,發現他額頭都是汗:“怎了?”

小永的嘴扁着,搖搖頭,眼淚卻突然滾了下來:“弟弟沒了。”

“什麽弟弟?”我更驚訝,據我所知,小永并沒有兄弟姊妹啊。

小永抽噎着,用手背擦了眼淚:“二娘肚子裏的小弟弟沒了,剛、剛才她在院子裏曬衣服,摔了一跤,就流好多血……嗚嗚嗚,二婆婆說是我貪玩把水潑地上的……”

“啊?”我呆了一呆,小永叫二婆婆的,是他二娘的娘親,那些老太婆的嘴巴說話肯定十分難聽,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小永才好。

小永吸幾下鼻子,就不肯再哭了,仍是咬着嘴唇低着頭,雙腳胡亂地踢着地面。

這時娘從院子開門走出來喊我:“月兒、月兒!”

“哎!”我趕緊答應了一句,然後拍拍小永的肩膀說:“下午再找你玩兒啊,別亂跑,碰到人牙子!”

跑回家,我娘拉着我進屋,我正納悶娘幹嘛突然叫我,娘小聲說:“小永他二娘剛掉了孩子,那是血光之災,你這兩天先別近他了,怕會沾上穢氣的。”

“噢……”我被娘那種神秘兮兮的語調和神情吓到了,只能點頭。

飯桌擺着早上吃剩的稀粥和小菜,我和娘倆人坐下喝粥,但我心裏還是有點擔心小永:“娘,小永他二娘……真可憐。”

我娘點頭:“她才嫁進來半年吧?人挺好的,對小永也不錯,唉,怎麽這般不小心?她老娘氣急了剛才一個勁兒罵小永,我們家都能聽見。”

“哦。”我想怎麽在歡香館沒聽見,又或許因為我和桃三娘一直在後院做點心吧,鍋瓦盆叮當響,所以聽不見了。

我跟娘說,下午還得陪桃三娘去羊巷招寡婦家,娘又問了我今天學做了什麽,我便告訴她,現在我爹娘已經把我當桃三娘的學徒看待了,常念叨說歡香館的老板娘不但人好,手藝更好,我跟在她身邊幹點事,總比到外面瘋跑瞎玩的強。

午後,老天突然變了臉,不知從哪飄來一大團陰雲,“轟隆隆”滾過一聲悶雷的震響,稀稀拉拉的水滴就掉下來了。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天,起初以為雨會下得很大,然後很快便止歇,但等了足有半刻鐘,那雨珠子只是不緊不慢地往下落,連不成線。

“來,打傘走吧。”桃三娘找出兩把油紙傘,一把是新的,印着淡淡的黃色花紋,一把則是舊的,傘紙一處邊沿都被撕開了小口,但卻是漂亮的淡藍色。桃三娘讓我用新傘,她自己打那把舊的。

“嗯。”我接過傘并拿起一個食盒,這裏面盛着四只黃酒清蒸鴿子雛,我不曉得桃三娘怎麽突然想起做這道菜來,但也沒多問。

我跟着桃三娘身後,我倆各撐着傘走過柳青街,過了小秦淮,轉過兩條巷,再穿過二道街口,我忽然疑惑道:“咦?三娘,這條路繞遠了?”

桃三娘站住腳,回頭看看我,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她撐着的舊傘上,傘被雨水打濕了,顏色就變深了,反而與她身上那身素潔的青藍色小碎花葛布衣衫很配。只聽她淡淡地說:“這裏可以到羊巷的後頭,我們從那邊進去,我聽說那邊野生着很多好看的茑蘿,還有紫紅、大紅的牽牛花,所以想去看看。”

“哦?茑蘿?就是爬藤開小紅花的茑蘿嗎?還有大紅色的牽牛花?”我驚訝問道。

“是啊。”桃三娘點頭,又無奈地看看天:“可惜下雨,牽牛花肯定都蔫了。”

“如果花都蔫了也不怕啊,那我們還可以改天一早過來看。”我笑道。

我其實從未走到過羊巷的巷尾,這一代似乎原來有過個宅子,但已經坍塌破敗得十分厲害了,只剩下幾面矮牆根還立着,三五株高大的梧桐樹被雨水打濕了,看起來更顯得綠葉蔥郁。果然有好多牽牛花爬滿了這裏,樹幹和泥牆上到處都是,但花的确都蔫了,看起來都是髒髒的紫顏色。

我張望一下,沒看見桃三娘說的茑蘿,便打算走到泥牆那一面去看看,但地上都被牽牛的綠葉藤蔓鋪滿了,我要走過去的話就得踩在它們之中。

桃三娘連忙喊住我:“別進去,小心踩到蛇。”

“有蛇也是草花蛇吧?我爹說草花蛇不咬人。”我不在意地說道,擡起腳小心地往裏走。

雨已經漸漸小了,輕輕的風吹得樹葉子沙沙地響,我不想把牽牛的藤蔓都踩爛,所以每一步都先用鞋子挑開一些才把腳跟下地,其實地上很滑,泥都成了漿,我有點後悔往裏走了,這鞋子是娘親手給我做的呢,專門揀出爹做活兒用剩的木片削好磨平做底子,這樣下雨走路也不怕的,但鞋面要弄髒了回去洗還是麻煩。

桃三娘笑着說:“回來吧,那邊好像有條小路可以繞過去。”

“噢。”我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撐傘,又怕被藤蔓絆倒摔跤,因此十分手忙腳亂的,桃三娘在前面走:“這邊、這邊,這條小路應該是通往羊巷裏面的。”

“三娘,等等我。”我喊道。

一陣風吹過,把梧桐樹上的雨水都吹得掉下來,飄到我臉上,差點濺入我的眼睛,我下意識閉了閉眼,卻聽見耳後的“沙沙”聲更加急促起來,不像是風,我擡起提食盒的手擦了擦臉,才回過頭去……

地面的野草和花葉藤蔓被一個黑影帶着揚起,我定睛一看,卻被眼前的情景吓懵了!

一根碗口粗、立起有一尺多高的長頸子上,撐着一顆笆鬥大的黑腦袋,一對足有鴿蛋大的黃色眼睛瞪住我!

我頓時一片空白,只能呆在那裏怔怔地盯住它,手裏的食盒“咣當”一下掉在地上,我才回過神來,大喊:“蛇……有蛇!”我想邁開步逃,腳卻軟得跑不動了,想邁開步逃,不由得跌坐在地。

這是一條大得離奇的黑蛇,不知道是從哪竄出來的,吐着血紅的信子,張口欲噬的樣子,我顧不得手上身上都是泥水,硬撐着趕緊再爬起來,一邊往後跑一邊大喊:“啊!三娘!三……有蛇!”

沒跑兩步,我腳下一軟又摔倒了。我驚恐地回頭望向那蛇,但還好那蛇并沒有追着我來,反而是低下了頭去拱我掉到地上的食盒,食盒傾倒着,那裏面裝的幾只鴿子雛滾了出來,大蛇張開大口咬住其中一只,津津有味地吞咽起來,完全也不理會我了。

“月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