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春光明媚,偷懶了一冬的太陽開始每日都出來趕工,揮灑它的熱力,北風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溫柔了,吹拂得田間地頭的草叢和枝條有了些微的綠意,就是蟄伏了一冬的昆蟲、鳥雀和小獸們也走出了躲藏處,小心翼翼的探頭探腦,打量這個陌生又熟悉的世界。
但這樣的好日子裏,任家村的祠堂裏卻是氣氛凝滞,很是壓抑。
劉氏懷裏抱着奄奄一息的大女兒,眼睛腫得如同核桃一般,平日裏即便再苦再累,她的發髻和衣衫也從未亂過一絲,但這會兒,發髻早就在抱着閨女跑來的時候散掉了,跌的那些跤磕得她膝蓋青紫,衣裙上也滿是泥土。
可這一切都已經不看在她的眼裏,受了十幾年折磨,她咬牙苦忍,總以為會有盡頭,會等到婆母過世,盼到孩子們長大成人,如今這個簡單到卑微的願望,卻在大閨女的重病面前碎了一地……
不分家就死!
她狠狠咬了自己的嘴唇,放聲痛哭,“二爺爺、三爺爺,各位叔伯嬸子們,我劉荷花千不好萬不好,總在任家做牛做馬快二十年,我沒吃過一口飽飯,沒差過一件活計,不到三更天不敢睡覺,雞叫就起身。瑤瑤之前落下的哥兒就是秋收時候生生累得落掉的,好不容易生了瑤瑤,第三日就下地做活兒,留了一身病,前幾年生輝哥兒和月月的時候,又差點兒去見了閻王,我……我活該啊,誰讓我嫁了任大山這個悶杠子!是我上輩子欠了任家的,我當牛做馬還,但我的兒女沒罪啊,他們也是任家的血脈,為什麽有病了不能治,要活生生的燒死啊,我的閨女啊!”
劉氏說着話,哭着把懷裏的大閨女放到了地上。
十五歲的閨女,在別人家裏都是要出嫁的年紀了,除了做做針線,攢攢嫁妝,根本舍不得讓她們去做什麽活計。
但劉氏的閨女卻瘦小得不如人家十二歲的孩子,褐色的布裙一看就知道是撿了人家穿舊改小的,甚至補丁累着補丁,襯得脖子更纖細,臉色更蒼白,加上手上的凍瘡,真是可憐至極。
“我可憐的閨女啊,一口肉沒吃過,一件新衣裙沒穿過,就這麽要走了!娘對不住你啊,是娘沒能耐,怎麽幹活兒都讨不了你奶奶的喜歡!是娘該死,但怎麽偏偏是你替娘擔了這個罪啊!”
慈母心,聲聲淚!白發人送黑發人,即便是鐵石心腸之人,這會兒見狀也是心頭泛酸。
一旁跪着的任大山,身量高,骨架大,卻瘦得像根竹竿,蠟黃色的臉上眉頭幾乎要皺成了疙瘩,眼裏隐隐也帶了紅色。
再看輝哥兒和月月兩個七歲的孩子,也是黑黑小小,滿臉惶恐的擠在爹娘身邊,連街邊乞兒都不如。
這一家子,怎麽看怎麽是一個大大的“慘”字。
圍在周圍看熱鬧的婦人,有的實在忍不住,小聲說道:“這老二一家太可憐了,平日就沒停了活兒,一家子連兩個小的都在打豬草、砍柴呢。”
另一個婦人也接話道:“就是啊,都是任家的兒孫,怎麽就兩個樣兒?”
“人心都是偏的,你們沒看……哼哼,一家人有吃苦的,當然也就有享福的了。”
一個平日同劉氏處得不錯的小媳婦仗着新嫁過來沒一年,裝作不懂事,很是說了幾句公道話。
“大伯一家都是穿金戴銀,可沒人做活兒啊,怎麽就二嬸一家連飯都吃不飽?明明院子裏空房間那麽多,偏讓他們住馬房,瑤丫頭就是生生被凍病的!都是兒孫,四奶奶也太偏心了!我二叔不會是小時候從外邊抱養的吧?”
“嗯哼!”
本來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睛好似在曬太陽的兩個族老,聽着婦人們這麽說,有些裝不下去了,睜開眼睛開口道:“老二媳婦,家長裏短的事,能過去就過去吧,你是個好的,村裏人都知道。回去吧,我下午勸勸你婆母,給大丫頭找個大夫來看看。”
和稀泥!族老們一向如此,不肯擔麻煩也不肯無利起早。
劉氏恨得咬牙,若是婆婆肯出銀子,她的閨女會這樣一只腳踏進閻王殿嗎?之前兩日她已經跪着求了十幾次,哪次換來的不是打罵?
抱着閨女跑去城裏求醫,卻半文錢都拿不出來,所有醫館都不肯救治。
眼見閨女就要沒命了,她難道還要帶着小兒子、小閨女繼續讓人家折磨到死嗎?
“好,既然族裏不給我們母女做主,我也不活了。與其活活累死餓死,不如今天先死了,還少受些罪!”
她說着話,抹了臉上的眼淚,抱起氣息更弱的閨女猛然起身就往祠堂的廊柱上撞去。
任家祠堂是百年前一位先祖所建,先祖官拜知府,榮歸故裏後特意讓人尋了好木料,建了這祠堂。即便過了一百年,任氏再無人才,但祠堂卻依舊完好如初,廊柱也不曾被蟲蟻啃蝕,若是撞實了,可真是會要人命啊。
“快攔住她!”
“哎呀,二嬸子!”
衆人都驚得趕緊阻攔,七手八腳扯回了抱着閨女的劉氏。
劉氏死命的掙紮,放聲大哭,“真是活不了了,活不了了啊!讓我帶着閨女死吧,否則就是活受罪啊!”
婦人們都是紅了眼圈兒,紛紛勸着,“二嬸子,不能這樣啊,要想開點兒啊!”
正是鬧着的時候,突然院外又走來四五個人,老的少的都穿着綢衫,面色紅潤白胖,顯見平日沒少享福。
這會兒眼見衆人模樣,那老婦人卻是罵開了——?
“爛心肝的小娼婦,整日偷懶扯閑話兒,今兒還膽大包天,撺掇我兒子來分家,我打死你這個黑心貨!”說着話,這老婦人就拔了頭上鍍金簪子要去戳劉氏的眼睛。
她一旁的中年婦人年歲也有四十左右了,卻穿了件大紅刺繡褙子,手上套着明晃晃的金镯子,兩腮的肉擠壓得鼻子眼睛更小了,很有些暴發戶的刻薄模樣。
眼見婆母就要“行兇”,她假意阻攔,但嘴裏卻是火上澆油,“娘啊,雖然二弟妹又饞又懶,還老是偷東西扯閑話兒,但畢竟是一家人,您可不要同她生氣,否則氣壞了身子,她又要出去說您裝病折磨她了。”
不必說這老少婦人就是任家老夫人及大夫人了,雖然住在一個村子裏,別人家都是嬸娘嫂子的喊着,她們卻擔了個夫人的名頭,原因無他,就是兩人身旁站着的那個中年男子——?任家老大任大義,萬年不第的秀才老爺一名。
就如同村長也算個頭兒一般,秀才不大不小的也有些身份,起碼家裏可以少納一個人的糧稅徭役,出入縣衙也不必跪官老爺。
于是,除了兩位族老,其餘衆人即便心裏看不起,也都是低頭行禮。
任家老夫人陳氏很是驕傲的擡起了下巴,冷冷“哼”了一聲,末了很有幾分不客氣的望向兩位老爺子,“他二爺、三爺,我家這惡婦跑來鬧事,你們怎麽不叫人大棍子打出去?惹得村裏人到處吵嚷,外人聽了,萬一壞了我家老大的名聲,以後他可怎麽做官啊!”
任大義沒有說話,但卻捋了捋稀疏的胡子,顯見也很為傷了自己的顏面不滿。
兩個族老本來還想客套兩句,畢竟百十年來,任家也就出了任家老大這麽一個秀才,可是聽到任老太這般大言不慚,呵斥家裏下人一般呵斥他們,兩人都有些不喜。
于是,身形瘦小的二爺爺當先開了口,“老妹子,你家裏的事按理說我們不該多嘴,但族人都聚集在此居住,老二一家平日什麽樣大夥兒也都清楚,你即便有所偏心,也別做得太過,否則傳揚出去,當真傷了老大的聲名,那可怪不得別人了。”
“是啊,聽說秋天時又要大考了,到時候可是會有官老爺下來考察生員名聲的,哼!”一旁的三爺爺也輕描淡寫的補了一刀。
果然任大義胡子抖了抖,趕緊攔了還要說話的老娘,一邊給兩老行禮一邊說道:“兩位長輩誤會了,我娘也是疼愛老二一家,見不得他們夫妻行差踏錯,這才多有管教,沒想到弟妹想不明白,這才有了今日之事……”
他還要再說,不料劉氏卻是氣得渾身顫抖。
這麽多年,大伯子要去詩會,去酒樓會友,要做新衣衫,要買文房四寶,還要買把玩的小玩意;老太太要吃點心,大嫂身子“虛弱”要長年喝人參湯将養,大侄子要讀書,大侄女要新衣裙、新首飾參加小姐們的聚會……
家裏三十畝旱田、十畝水田,都是他們一家五口在照管,春種秋收,忙個不停,還要做飯洗衣、喂牛。任大山農閑時節還要進城打短工,她要做繡活兒,所有銀錢一文別想落下,最後一家人吃不飽穿不暖,閨女要病死了都摳不出一文錢買藥。
這實在是欺人太甚,撒尿把人淹死也沒這麽可恨的!
她狠狠抓了一把身下的沙土,往任大義開阖不停的大嘴扔了過去。
“閉上你的狗嘴!”劉氏是徹底豁出去了,平日所有的隐忍在病重的閨女面前蕩然無存。“任大義,你敢說這話,也不怕天打雷劈!我家瑤瑤病了七八日,哪次要銀錢,你都說沒有,但是你昨日還花了三兩銀子買個什麽破紙鎮,我家孩子爹這一冬賺了多少工錢,有你買玩意的,就沒有我閨女救命的,是不是?你不讓我閨女活,我跟你拚了!”
劉氏放下閨女,就去撕扯任大義。
不知道是陳氏婆媳兩個被吓住了,還是拉架的幾個婦人有意放水,居然真被劉氏抓住任大義的青色長袍,三兩下就扯下大半。
任大義慌亂躲避,嘴裏呵斥着,“胡鬧,還不松手,成何體統?”
可劉氏就是不撒手,甚至抱着他的大腿要下口咬了。
他吓得聲音都尖利起來,“這日子過不了了,過不了了!”
“過不了就分家!”劉氏死死扒了他的一只鞋,嘶聲喊着,“我們只要五畝地,兩畝水田,三畝旱地!水田賣了給瑤瑤看病,立刻就賣!”
兩個族老本來臉色也有些不好,做弟妹的抱着大伯子的腿腳,這實在太過難看了,但是聽到劉氏這話,兩個族老下意識對視一眼,都是幹咳起來。
他們兩家都是人丁興旺,兒孫一成家,這家裏田地就有些不夠了,去別村買吧,有些不便,自家村子又沒人賣。
說起來倒是任家老太爺在縣城做了半輩子掌櫃,攢了座村裏最大的二進青磚院子,又趁着先前的災年買了十幾畝好水田,如今若是老二一家肯出賣,倒是一樁好事。
“老大啊,事到如今,這事好說不好聽,不如……就分家算了,你們一家伺候老娘終老,多得一些家産也是應該,老二一家三個孩子,分幾畝薄田也不多。”
“就是啊,強扭的瓜不甜,樹大分枝,把家分了,也省得以後鬧得雞飛狗跳,更傷情分,左右還在一個村裏住着,親兄弟也還有個照應。”
任大義有些愣神,不明白幾句話功夫,怎麽就說到分家的事了。
陳氏卻是跳起來就要去踹劉氏,“該死的喪門星,是不是你早就撺掇老二分家了?故意把那死丫頭整死,就為了藉機分家!你作夢,我就是死了也不……”
她話說到一半,就被老大媳婦攔住了。
馮氏低聲勸道:“娘,老二家孩子都大了,吃喝都多,又眼見要陪送嫁妝,不如把他們分出去,秋時老爺中舉,咱們一家都跟着他去外地做官,老二一家也是累贅。”
“哎呀,是這麽個道理!”
陳氏聽到兒子要帶她去做官,眼睛都放了光,還怎麽會“舍不得”牛馬一樣的二兒子一家,更何況住在同一個村子裏,就是分家,他們還敢不伺候她這個老娘啊。
“行,分就分。除了五畝地,其餘一個草棍兒你們也別想拿走。趕緊給我滾!”
劉氏聽到這話,手頭一松,心氣一洩,直接軟倒在地。
若不是為了兒女,平日話都不會多說一句的她,怎麽會如此以死相逼?
“二嬸子,現在可不是你松口氣的時候啊,趕緊把字據立下來。”
有婦人上前扶了劉氏,趕緊給她提個醒兒。
劉氏狠命扯了一把有些木讷的當家,“你想閨女活命,就趕緊簽了分家文書!”
任大山半輩子都在老娘的喝罵裏活命,如今媳婦兒這般舍命鬧得分家,他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但心底深處對“自由”的渴望,讓他極俐落的在分家文書上按了手印。
二爺爺笑咪咪提出要買兩畝水田,劉氏趕緊應了下來,惹得正要說什麽的任大義把話又吞了回去,末了也在文書上簽了名字。
劉氏長長松了一口氣,越發抱緊了懷裏的閨女,“閨女啊,娘馬上就帶你去看大夫。”
可惜,她不知道,就在她舍命求分家的時候,她的閨女已經逝去了,卻有一個異世的靈魂偷偷落了進來。
任瑤瑤只覺眼皮有千斤那麽重,模糊中好似有很多人在吵鬧、哭泣,她想開口,但是腦海裏又有什麽東西潮水一般湧來,沖得她再次昏了過去……
頭上是漆黑的棚頂,有風吹過時,幾道光束中的灰塵飛舞着,身下的火炕涼得同冰塊一般,身上的棉被也是沉重又發硬。
好在,鼻間沒有半點兒消毒水的味道。
任瑤瑤長長嘆了一口氣,不知該為自己重獲新生歡喜還是悲傷。
前世的自己心髒病太過嚴重,一輩子沒有跑跳玩耍的機會,拖累得家裏花光了最後一分錢,又死在了手術臺上。
說實話,她活得憋屈至極。
按理說能重活一次,實在算是件好事,但是融合了原主的記憶,她實在是笑不出來。
雖然同名同姓,但這個任家小丫頭卻是比她慘太多了,沒有長輩疼愛就算了,居然從小到大從來都沒有吃飽過。
她忍不住抽出被子裏的小手看了看,全是凍傷留下的疤痕,還有刀痕,跟前世白嫩的模樣完全不同。
“二姊,大姊醒了!”
不等任瑤瑤再多想,旁邊就響起一個稚嫩的童聲,原來是任家雙胞胎裏的小弟輝哥兒,黑瘦的小男孩,卻難得有一雙大眼睛,骨碌碌地轉着,很是可愛。
兩扇破木門外,應聲跑進來一個小丫頭,正是叫月月的二丫頭。小丫頭穿着一件破布褂子,袖子已經短到了胳膊肘,下邊的裙子也勉強只蓋住膝蓋,好在稀疏的黃頭發梳得還算整齊,小臉上也沒什麽肉,笑起來露出搖搖欲墜盼着下崗的門牙。
但她很有姊姊的樣子,直接捂了弟弟的嘴巴,末了偷偷摸摸從懷裏拿出一顆雞蛋,笑嘻嘻說道:“大伯母給大哥煮的,我偷了一顆,姊姊吃,吃完病就好了。”
小丫頭的小手黑得厲害,剝掉蛋殼,蹭得雪白蛋白都沾染了一道道黑印子。
輝哥兒饞得眼珠子幾乎要釘在雞蛋上了,卻死死咬着嘴唇,好似一開口就會忍不住要把雞蛋吞進去了一般。
任瑤瑤有那麽一瞬間的恍惚,心底深處突然就酸得厲害,眼淚也淌了出來。
前世,她因為身體不好,自小就只能圈在家裏,父母忙着養家,大哥大姊就負責照顧她,也是這般小小的模樣就開始給她熬粥熬藥,煮蛋,蛋殼剝幹淨送到她嘴裏……
“姊,我沒偷吃,都給你,你別哭,別哭!”
輝哥兒不明白姊姊怎麽突然就哭了,雖然姊姊平時很少說話,但從來不掉眼淚的啊。
任月月一巴掌打掉弟弟的手,罵道:“一定是你淌口水了,姊才不舍得吃了。”
輝哥兒委屈的扁了扁嘴巴,還想說話的時候,外邊院子裏的吵鬧卻是更厲害了。
劉氏一把推開門走了進來,散亂的頭發更亂了,臉上還帶了淚珠子,眼見兒子閨女正圍着一個煮蛋說話,她趕緊抓過雞蛋就塞到了袖子裏。
接着她抹了眼淚開始麻利的拾掇破衣衫還有沉重如石的破被子,“閨女兒子,你們放心,以後爹娘一定努力做工,賺錢蓋房子,供你們讀書,咱們一家人在一起,就是餓死也死一起!”
随後跟進來的任大山尴尬的搓搓手,臉色憋得通紅,到底沒說什麽,對于老娘和兄長心狠到真的一個碗也不分他們一家,他咒罵不出,反抗不了,只能對不住妻兒了。
他默默背起了軟綿綿的大閨女,懷裏抱着懵懂的小兒子。
任月月懂事的牽着娘親的衣角,一家人就這麽淨身出戶,離開了任家大院……外的馬棚。
陳氏叉着腰,站在門口破口大罵,“黑心肝的狗東西,等着老天爺打雷劈死你們!趕緊滾,再進我任家的大門,就打折你們的狗腿!”
她那大媳婦手裏抓了一把瓜子,笑着看熱鬧,不時勸一句,“娘,您老別生氣了,二弟一家想過好日子,咱們也不能攔着啊。”
陳氏狠狠“呸”了一聲,瞪着探頭探腦的左鄰右舍罵道:“看什麽看,分家也是我兒子,打死他也是應該的。”
左右鄰居翻個白眼,都回去做飯了。
陳氏罵到滿村的煙囪都冒了白煙,這才想起二兒子一家走了,沒人做飯了……
“老大媳婦,你去做飯,晚上切兩片肉炒個菜,鬧哄一日,我也餓了。”
“哎喲,娘,您也不是不知道,我從小就沒動過菜刀啊,再說,我還要去給老爺裁紙磨墨呢,您想吃什麽,還是自己做吧。”
馮氏扭着圓潤的身子麻利的跑了,今日攆了老二一家,得了絕大部分家財,她可是稱心如意,這會兒還要回去盤帳呢,誰有功夫去燒柴做飯啊……
陳氏氣得瞪眼,突然覺得,攆走老二一家是不是錯了?起碼,以後沒人做粗活了……
不說老太太在這裏後悔,只說任瑤瑤趴在陌生又熟悉的老爹身上,一路晃悠悠的,居然睡着了,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早晨。
初春的晨風還是很涼的,她身下是草堆,身旁是蜷縮的弟弟妹妹,再看頭頂左右,好像是個連先前那馬棚都不如的……豬圈。
她忍不住嘆氣,看樣子真要發憤圖強,想法子發家致富了,否則總是睡馬棚豬圈,這也不是人活的樣子啊。
劉氏端了一碗冒着熱氣的湯藥進來,就見閨女一臉愁苦,還以為這個懂事的孩子在為家裏以後的日子犯愁,趕緊安慰道:“瑤瑤啊,別擔心,有爹娘在,餓不到你們三個。昨日賣地也拿了八兩銀子,娘給你抓了三日的藥呢,足夠你吃到好利索。來,趕緊把藥喝了。”
任瑤瑤聽得嘴角直抽抽,若是原主的記憶沒有錯,那麽一畝好水田就要十兩銀子,自家兩畝地居然才賣八兩,顯見那個叫什麽二爺爺的族老,可是把趁火打劫的功夫運用得爐火純青了。
“娘。”任瑤瑤有些別扭的幹咳兩聲,還要再說什麽,卻被突然灌進嘴裏的湯藥苦得差點吐出來。
劉氏趕緊扯了衣袖給閨女擦抹嘴角,随即得意地笑道:“你啊,五歲的時候也有一次病得重了,喝藥哭得厲害,娘也是這樣騙你喝進藥去的,如今大了,還是被娘騙啊。”
任月月和輝哥兒聽見動靜被吵醒,揉着眼睛湊了過來,小聲道:“娘,我餓了。”
昨日在祠堂鬧得那般厲害,好不容易分了家,陳氏那個脾氣怎麽可能大發慈悲給兒子一家帶幹糧出門,筷子都沒分一雙。
劉氏眼裏閃過一抹暗色,但很快又笑了起來,“先別吵,你們陪着大姊,娘去二奶奶家裏借點兒幹糧啊。”
劉氏說着話就要出門,其實說是門,不過是塊破木板拼湊的,只有半人高,根本擋不住什麽風,裏外也都能瞧得清清楚楚。
任瑤瑤一擡頭就見不遠處有人端了個陶盆走了過來,于是笑道:“娘,您怕是不用去借幹糧了。”
任月月和輝哥兒這會兒也看到了,忍不住歡呼道:“娘,七嫂子來了!”
七嫂子就是昨日在祠堂裏一直幫扶劉氏的小媳婦,她長得嬌小,容貌也普通,但一副笑面,說話又爽快,倒是難得的好女子。
劉氏趕緊迎了上去,一邊幫忙接下裝滿包谷粥的陶盆,一邊感激道:“我還想着去二奶奶家借點吃的呢,沒想到你就來了。”
七嫂子掃了一眼遠處的正房,翻了個白眼,小聲道:“二嬸你就算了吧,兩畝水田他們只給了八兩銀子,可是占了大便宜,昨晚連間廂房都舍不得,只借了豬圈給你們一家,你還指望她能舍出一頓早飯啊。”
劉氏嘆氣,強打起精神道:“昨天能把家分了就不錯了,別的……也沒辦法了。”
“行了,二嬸,趕緊讓孩子把飯吃了,特別是瑤瑤,大病一場可不能再餓壞了。”
七嫂子放下碗筷,随即從懷裏又掏出一個布包,把金黃的包谷餅子分給三個孩子,末了才道:“我家老七一早就去拾掇村頭那個破草棚了,去年雖讓雨水澆爛了屋頂,不過蓋層茅草,再砍些樹枝擋擋,應該也比這豬圈強很多。我二叔呢?讓他一起去啊,趕緊搬過去就好多了。”
“你二叔一早就去山渠那裏幹活了,如今這樣總要給孩子掙個活命的路啊。”
劉氏感激的紅了眼眶,都說患難見真情,平日她在村裏也沒少給人家幫忙,但這樣艱難的時候,居然只有七嫂子這個小輩伸出了援手……
“難為你們兩口子了,幫到這樣就好了,小心老宅那邊……”
七嫂子不在意的揮揮手,噘嘴不屑道:“她又不是我婆婆,我怕她什麽,說幾句又掉不了肉,倒是二嬸你啊,先前太孬了,就算是孝順老人應該,也不能把自己一家子都當牛馬折磨啊,如今分家就好了,雖然苦一些,但以後自己過日子,總有好起來的時候,是不是?”
“是這麽個道理。”
劉氏昨日真是抱了必死的決心,晚上幾乎沒阖過眼,徹底想開了,先前不願自家男人為難,不願被人罵不孝,一直忍氣吞聲,倒是連累得兒女們都跟着遭罪了,以後她再也不會了,先前那麽多年的苦就當替自家男人還了婆母的生養之恩,往後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任瑤瑤剛喝了藥,胃裏火燒般難受,但包谷餅子實在粗劣,前世吃慣了精細米面,這會兒實在有些難以下咽,她只能端了粥喝了足足一大碗,看得劉氏和七嫂子都歡喜起來。
“哎呀,瑤瑤能吃就好,這次大病一場,以後這輩子可就剩下好事了。”
“是啊,這孩子吃虧最多,以後就盼着她享福了。”
劉氏同七嫂子又說了幾句閑話,任瑤瑤喝了熱粥,胃裏舒坦就抵不過周公的召喚,跑去下棋了。
模模糊糊中,她還想理一理如今的處境,将來的出路,但是奈何這副身體病了多日,實在虛弱,方才撐着聽聽閑話已經是很不容易了。
待得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日頭當空。
陽光從豬圈棚頂的孔洞裏照進來,晃得她微微眯了眼,有一瞬間不知道身在何處。
“姊姊醒了,姊姊醒了!”
“姊姊,我餓!”
任月月和輝哥兒在旁邊眼巴巴地守着姊姊,終于見到姊姊醒來都是歡喜壞了,抱着姊姊的胳膊就嚷了起來。
任瑤瑤聽得有些無奈,又有些心疼,前世見過的那些孩子,哪個不是挑食又浪費,不想這一世的弟妹,幾乎時時刻刻都把“餓”字挂在嘴邊。
看樣子,解決一家人的溫飽問題,是她迫在眉睫的大事啊。
“爹娘呢?”
“爹娘都去山渠那邊幹活了,天黑才回來。”
任月月眨巴着大眼睛,不知道想起了什麽,狠狠咽着口水,撺掇着姊姊,“姊姊,我們去找爹娘啊,娘那裏有好吃的。”
“我要吃,我要吃!”輝哥兒不知道娘那裏有什麽,但只要是吃的,他都能放進嘴裏,聽到這話就扯了姊姊往外走。
任瑤瑤匆忙掃了兩眼破豬圈,倒是真沒什麽怕丢的,于是也就踩着軟綿綿的腳步,任憑弟妹半扶半推着往村外去了。
一路上,免不了碰到幾個村裏人,村裏人瞧着姊弟三個的模樣,特別是任瑤瑤臉色蒼白,走路還打擺兒,恨不得随時要去找閻王爺報到的模樣,都是忍不住搖着頭,說兩句任老夫人不慈。
卻沒人看到,出了村子,任瑤瑤腳步就踏實許多。
她就是故意的,給那刻薄的老太太上點眼藥,也算是為了魂歸地府的原主讨點利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