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林斯是雙峰鎮僅有的一家巴士公司,歷史可以追溯到這個鎮子出現第一臺四輪汽車的時期。它坐落在距離小鎮2公裏左右的一處空曠地上,一座青灰色的小樓後有一塊偌大的停車場,停着栉比鱗差的數十輛依次準備出發的客車,它們早已不是20年前那般方頭古板的模樣,那時清一色的橘黃條紋如今成了被漆在極富現代感的流線型車身上的天藍色。在皚皚的雪地上,好似潔白的天空浮動着朵朵蔚藍色的雲彩。
遇到莫雷爾第二天的下午,卡夫卡來到了柯林斯巴士公司,他要求調閱唐泰絲出車禍前3年的所有出勤記錄。保安部曾經通過一項法案,任何與人有關的記錄,但凡記下便不得銷毀,以50年為期,逐一上報審批,經過準許的部分才能進入銷毀程序。
在一份份老舊的記錄裏,卡夫卡發現唐泰絲的出勤一直保持着良好的記錄。除了從無遲到早退之外,加班的印章幾乎蓋滿了允許範圍內的每一個格子。而變化則是出現在最後的兩個月裏,唐泰絲不但沒有再加過班,甚至不時地出現了缺勤的記錄。這實在是不可思議,卡夫卡心中疑惑道,一個勤懇了那麽久的人怎麽會突然間有這樣大的變化。再加上莫雷爾所說的,那是他們家生活開始改善的兩個月,那每天多出的200元加班費究竟是誰給的唐泰絲的呢?
抱着這一連串的疑問,卡夫卡找到了一位在柯林斯工作了近30年的會計。曾經烏黑的頭發、微翹妩媚的眼角,如今已參雜了些許銀發,再也掩蓋不住的魚尾紋亦無可挽回地爬上了她的眼梢。再有一年,她便會從這家公司退休了。
“20年前一天的加班費通常是多少?”
會計肯定地說道:“普通工作日是10元,假期20元,如果遇到特別惡劣的天氣,最多也不會超過30元。”
“那個時候司機有沒有可能賺一些公司之外的外快?”
“有一些,但不多。”會計的頭稍微低了一下,似是在仔細回想。很快地,她便又補充的說道:“那個時候的管理不像現在這樣規範。夜班的司機收工後會直接把車開回家,到第二天一早再開回來。所以就有機會接到一些黑單,也就是你們稱為外快的活。”
“這種收入一天會有200元嗎?”
“不可能!”會計的語氣非常肯定,她玩笑似地說道“即便是地震了,他們的收入也不會超過100元。”
從柯林斯公司走出來,抱着愈來愈加劇的疑惑感,卡夫卡坐上了車子。車子的啓動将一股夾着冰雪味道的冷風帶進車內,卡夫卡并沒有關上車窗,他任由呼呼的寒風肆意地灌進來,享受着從未有過清醒感。這是第一次,從未過的,他覺得自己離真相是那樣地接近。
飛馳的車輪在大路的積雪上留下了兩條長長的車轍印,向着雙峰鎮警察局的方向逶迤而去。
卡夫卡調閱了近20年來雙峰鎮的人口失蹤記錄。他發現至少有六件案子,報案人在口供中非常明确地提到了那輛橘黃色的4路巴士,甚至有一個失蹤人口的丈夫描述出了當時那個司機的長相。可惜的是,當時的警察似乎并沒将這起案子當回事,因此對于司機的描述只有文字記錄并沒有肖像畫。卡夫卡抄下了這個人的電話號碼,他叫瑞德。
瑞德接到卡夫卡的電話時,一聽到問的是他妻子失蹤的那件事,立刻語義含混起來。他支支吾吾地讓卡夫卡傍晚時分到家裏來找他,匆匆地留下了個地址後,便急切地挂斷了電話。
根據資料上顯示,瑞德的妻子是在10年前失蹤的。當卡夫卡來到地址上的房門前時,天色已經黑了。房子內樓上樓下的燈光大都亮着,內裏還不時地傳出小孩子奔跑與女人呵斥的聲音。
看來他後來又結婚了,卡夫卡心想。他終于明白了為什麽聽到自己的來意,瑞德會那般地閃爍其詞。
瑞德開門後先是小心地往後面的廚房看了一眼,便迅速地合上了門,将卡夫卡拉到了前門外的街道上。他尴尬地解釋說自己現在的妻子并不願意聽到有關他前妻的事情。
卡夫卡開門見山地問他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麽。
“我記得那應該是一個夏天。”瑞德平靜地敘述道,言辭之簡潔看來曾經複述了數遍,“她的一個親戚突然病重,我便送她去趕那趟車的末班車。”
“你沒有和他一起去?”卡夫卡問道。
“沒有。”瑞德搖了搖頭,“我第二天還要上班,而且又不是像她父母這樣特別重要的人,所以就讓她一個人去了。當時我們等了很久,幾乎要放棄的時候那輛車子才來。其實我們并不是沒有感到奇怪,畢竟,那輛車子的樣式是已經淘汰了好幾年的。但是當時我太太趕時間,就有沒有往別處想……”
說到此處,瑞德頓了一下,他低下了眉眼,說話的聲音略微有些顫抖:“其實當我看到那個司機和乘客不正常的臉色時,心裏就有了一種不詳的預感。但是,我還是讓她上了車。直到出事後,我才知道原來那個預感……”
瑞德沒有再說下去,他問卡夫卡要了一只煙,燃着。由于第一口抽地太急了,他連嗆了幾口。瑞德現在的妻子不許他抽煙,已經生疏了。
“你還記得那個司機的長相嗎?”卡夫卡問道。
“記得!”不同于剛才的語氣,這一次瑞德回答的非常肯定。他低頭将煙掐滅,那聲音幾乎是從咬着的牙縫裏說出來的。
“是這個人嗎?”卡夫卡掏出了柯林斯公司所保存的唐泰絲的證件照。
“沒錯。”瑞德只看了一眼便爽快地回答道。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張照片,不一會兒,他又說了一遍:“沒錯!就是他!”
瑞德并沒有與卡夫卡多聊的打算,他幾乎是機械地回答着卡夫卡的每一個問題。結束後,他便急切地跑回了家。從頭到尾,他都沒有問過一句,曾經的那個妻子到底出了什麽事,是不是還有回來的希望。但卡夫卡并不覺得這是瑞德無情的表現。從與他對話的過程來看,卡夫卡仍能感覺得到瑞德對那個消失了的妻子的愛。他的不問,或許只是失望太多之後的不敢罷了。這時,卡夫卡想起了八角楓曾說過的一段話——“這世上哪兒來的那麽多的情深意重,多的是不堪于世的将就。但是,你不能因為這樣便去否認将就裏的那一份,可能只有短短一瞬的發自內心的情義。因為只要存在過,那便是曾經愛過,那便都是難能可貴的。”
在雙峰鎮的西北角,有一條直通鎮外的槐絮路,沿着這條路可以一直開到羅山城。20年前,道路的兩排是筆直參天的白楊樹,周圍并沒有任何住宅和商鋪,有的只是一塊塊四方的田地,大多種植着向日葵或者西瓜。一根挂着“4路”牌子的杆子伫立在道路的盡頭,夏天的時候,白楊樹枝葉茂密,蔥茏的綠蔭為等車的人們遮擋去了大部分毒辣的日光。而現今,高大挺秀的白楊樹依舊直立在槐絮路兩旁,只是那些供了多少孩子童年戲耍的田野上蓋起了座座商鋪,紅的、綠的、黃的,一排排整整齊齊地從那上面拔地而起。連那個存放了多少人,多少家庭回憶的4路公交車站的牌子也被換成了專門投放不可回收物的棕色垃圾桶。
卡夫卡将車子停在站牌的舊址前,現在已經接近午夜12點了,便利店早已打烊,唯有招牌上攬客的字牌上的燈光還亮着。曾幾何時,他都是與父母一起站在這裏的,而如今,只剩下了自己一個人。
卡夫卡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能等到那輛橘黃色的巴士。他抱着試試看看的心态從午夜等到清晨,一直到天邊翻出了魚肚白都沒有看到它的蹤跡。他茫然地望着那空蕩蕩的道路盡頭,有些自嘲地輕笑自己的傻氣。
“你在等什麽呢?”卡夫卡在心中問自己,“即便等來了你又能做什麽呢?”
但是第二天,卡夫卡依舊會在同樣的時間,回到這同樣的地方做同樣的事情。然後現實又會甩給他同一般的結局。就這樣,日複一日。卡夫卡每次落空的心情似乎不能用失望來形容,反倒像是松了一口氣,讓他避開了那個自己一直以來拒絕面對的東西。
就這樣到了第五天的淩晨,當那輛多少次出現在自己夢中的橘黃色巴士終于活生生的,帶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真實感從那道路的盡頭緩緩駛出時,卡夫卡那麻木已久的心,在20年之後,第一次激動地跳躍了起來。連他自己都不可置信,原來自己的那顆心竟然帶着如此之大的憤怒、狂躁、幾乎可以用歇斯底裏來形容。他的四肢由于極度的怨憤而緊繃着,雙眼一眨不眨地緊盯着那輛車的車頭。
20年後的今天,卡夫卡站在20年前的那個相同的位置上,等待着那輛橘黃色4路巴士車,從自己身前經過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