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口水啪嗒啪嗒。

我嘆氣,剛想出去給他找點吃的,卻被他拉住了衣角,聲音怯怯的:“銀燈……”

“我叫海卿,海卿!”

“銀燈……”

“海卿。”

“銀燈……”

“海卿!”

“……銀燈。”

我坐在他身邊,愣愣地看了一會兒,恨聲道:“陳黎你個騙子。”

他似乎覺察出我心情不好,有些慌,手腳并用地爬到我懷裏,口水全蹭在我衣服上,讨好似的磨了磨。

嘆口氣,又将他抱起來,哄了一會兒他才放手。

忽然又覺得他有些可愛,除了“銀燈”這個稱呼外,別的都還好。

他拉着我的衣角長到十五歲,傻,卻也不是全傻,知道自己叫陳黎,也能表達些想法出來,只是一直執拗地叫我“銀燈”,無論我糾正多少遍,打過也哄過,他就是不肯改。

罷了,叫什麽不重要,我也認了。

他出落得一如前世那般好看,雖傻,眸子還是晶亮晶亮的。

十五歲生日的那晚,我要走了他這一世的初吻。

然後他看着我,眼睛眨也不眨:“銀燈,喜歡你。”

我緊緊抱住他,不敢讓他看見我的眼淚,平日裏我一哭,他也會跟着哭,收拾起來甚是麻煩。

道德天尊的話我至今仍記得,我下定了決心要渡他成仙。

要将神力引出來,最好的媒介便是神界的夜葵,我躊躇了兩天,終于還是決定铤而走險,去神界偷兩株下來。

将一切都打理好,我抱抱他:“陳黎,我要出一趟遠門,可能會要很久,你自己照顧好自己,餓了的話就吃饅頭,缸裏有鹹菜,先湊合着;晚上睡覺記得吹滅蠟燭,把被子蓋好了別着涼;還有刮風下雨時別出去亂跑,在屋裏呆着‘千萬記得別下山,別和生人說話,若是有人投宿,直接拒絕;如果實在是生病了,就……”

就怎麽樣?我心一疼,抱緊了他,喃喃道:“不,你不會生病的,照顧好自己,別叫我擔心……”

他的聲音低如蚊蚋:“我乖,你不要走。”

“傻瓜,我是為了你啊,等我這次回來,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所以,一定要乖乖的,等我回來。”

“……那、那你早點回來,我想你。”

“嗯,拉勾。”

腳一踏入神境,我連湘本都來不及找,徑直奔向津漢老君的園子。

誰知走到半路,迎面便撞見父神,恰是躲也沒處躲,只好硬着頭皮行了禮:“父神。”

父神臉上竟帶着笑意,語氣也輕柔極了,記憶中似乎從未有過這樣的溫柔:“海卿,出來散心啊?”

“呃,啊,是,是的。”

他點了點頭,道:“我不久前赴了場宴,恰巧遇上冥王,喝了兩杯酒,他說起你半月前闖過一趟地府,可有此事?”父神的笑漸漸僵硬起來,目光也透出一絲怒意,隐隐有不妙的預感,卻只好悶在原地不敢說話。

“澤鳳已叫我打了一頓,你們姐弟倆倒真是情深,竟敢聯合起來騙我,若不是冥王來告狀,我還被蒙在鼓裏!我觀察了你這半月,知道你愛上凡間那小子,遲早要上天來取夜葵,果真叫我等來了!海卿,你真叫我失望!”父神震怒,四周氣浪翻湧,我一個踉跄,差點站不住,索性跪了下來:“求父神成全!海卿不想嫁給一個沉睡不醒的夫君,女兒癡長了五千歲,才有了第一個喜歡的人,您不懂那份心情嗎?過去母神對您的情意,您不明白嗎?将兩個彼此深愛的人拆散,您不是最能體會個中感受的嗎?我只不過是喜歡他而已,這有什麽錯?”說到最後,已是止不住的淚如雨下。

忽而想起月螺,她臨死前說的也是這樣的話,心狠狠揪了一下。

父神被我說得震驚,許是憶起了母神,久久說不出話來。

良久,他重重嘆了口氣:“你真是和你母神一個性子……”

“只是你不該愛上他!罷了,下去與他分別吧,我會降十道天雷,你領了罰之後乖乖上來嫁給楚空,別的,我也不計較了。”說完他便走遠了。

只餘我淚流滿面。

父神既已知道了陳黎的事,橫豎是躲不過去了,萬般悲傷也只得回去,最後再吻他一次。

竭力克制着,滿心以為自己演技高超,誰知只見他一眼,淚水又“刷”的滾落下來。

他見到我,歡喜非常,卻看見我哭,不禁呆住了。

“……銀燈,喜歡你。”以前我每次與他鬧別扭生氣傷心,他總會說這個來哄我,此刻再說,卻更叫我悲傷。

我摟住他,下巴抵在他頭頂上:“陳黎,我們不能在一起了,別再喜歡我了好不好?我去找個好姑娘,把你托付給她……”

他在我懷裏扭起來,抗拒着:“不要,誰都不要。”

“她會比我更好。”

“不要!銀燈,喜歡你!”他認真起來,瞪着圓眼睛。

我眼淚止不住地流,見他不從,硬下口氣來:“陳黎你別這樣,我不要你了。”

他呆住,嗫嚅道:“銀燈不喜歡我了嗎……因為我是個傻子嗎……”?

☆、雷

? 他的神情甚是受傷,我無法,又抱了他在懷裏,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他是個傻子,拗起來誰也扭不動,道理不用他懂,他只須接受這個結果就行了,別的不求,只願他一生平安,有人疼着不用吃苦,哪怕這個人不是我,也好。

想到這裏,又硬下心腸将他推開,徑直出了門。

他不依不饒地跟了出來:“銀燈!”

“傻子別跟着我,我讨厭你。”

似乎覺察出我的情緒很怪,他不肯信,還是追着。

我深吸一口氣,抹開臉上水漬轉過身來看着他:“你聽不懂啊!你走開,我不想看見你!”

他吓得抖了一抖,直直地看着我,伸手過來,似乎想抱我。

我心一橫,抓住他的手狠命一推。

他摔在地上,自己好不容易理的發又亂了。他狼狽地坐着,擡頭看我,一雙杏眼漸漸泛紅,鼻子也漸漸皺了起來,一抿唇,不顧摔傷的疼痛,扭頭便跑。

卻是叫我吓了一跳。

以往氣極打他,他都笑嘻嘻的,見我生氣還會過來哄我,這樣跑開還是頭一回。

原本還自暴自棄地想,這麽容易就甩掉他了,可越想越不安。

猶豫了一會兒,我還是去找了他。

他果然在那株杜英下,他最喜歡的那棵樹。他說那棵樹上有些葉子紅紅的,像我的釵子。

找到他時,他抱着雙膝,望着一旁的冬青出神,豆大的淚珠不時滑過臉龐。

他聽見我的腳步聲,固執地不肯回頭看我。

“陳黎。”

他仍不為所動。

“陳黎,”我走到他面前,蹲下來看他,“莫哭了。”

他忽的拿通紅的眼瞪我,抓住我伸出來想安撫他的手,似乎也想狠狠推我一下,卻最終忍住了,繼而松開手,另一只手撩開這只袖子,露出一小片擦傷。

“疼!”他憤恨的鼻音叫我一陣心酸。

“對不起……”不敢看他的眼,我垂下頭。

他突然又抓住我的手,輕輕拉到自己胸前,放在心口上,輕聲道:“這裏也疼……”

我擡頭與他四目相對,嘆口氣,站了起來。

他以為我又要走,慌忙站起來撲進我懷裏:“不要走!我不哭了,我乖乖的,銀燈你不要走……”說是不哭了,身子卻還顫抖着。

到底是傻子,撒謊都不會。

我低頭,理理他的亂發,在他耳邊呢喃道:“陳黎,我不能再和你在一起了,我要嫁給別人,你忘掉我好不好?就當我求你,你難過,我也難過的……”

他不說話,卻漸漸停下了哭泣。

嘆口氣,我捧住他的臉道:“陳黎,這是我給你的最後一個吻了,這個吻結束,我們就分開吧,你忘了我,我也忘了你,好嗎?還有,我叫做海卿,我從來不叫銀燈……”

他似乎沒有聽見般一動不動,我緩緩低下頭去,印上他微涼的唇。

這個吻很綿長,就在我覺得是時候心碎分別的那一刻,他忽然摟住我的頸子,固執地不肯分開。

這樣窒息而死似乎也不錯,浪漫得很……

明明都很悲傷,卻一個人也沒哭。

也不知究竟吻了多久,許是他一陣暈眩,終于松開了手,閉着眼深深吸氣。

他閉着眼的意思我明白,——我可以走了。

我捂着嘴慢慢向後退去,克制着不要哭出聲。

終究還是舍不得一走了之,我退到一棵樹後,仍癡癡地看他。

半晌,他顫抖着問:“你走了嗎?”

沒有回答,他才緩緩睜開眼,眼眸中一片寧靜。

他就這樣平靜地盯着我走的方向,眼都不眨一下,然後忽然的,連着滾下三四滴淚,秀氣的眉深深皺起,蹲了下去。

他哭泣的聲音就像街頭流浪的小貓,嗚咽着,聽得人心裏貓抓似的難受。

多少次克制下沖出去抱他的沖動,我知道,沒時間再糾纏了。

天色漸漸昏暗下來,霞色中摻了幾抹灰敗的雷雲。父神已經準備好了,只等我找一處無人的地方領罰。

夕陽西下,已是他睡覺的時候了,他一直在哭,哭累了,身子一歪,便倒在草叢中,沉沉睡去了。

我又等了一會兒,估摸着他睡着了,才走出來,小心地将他抱回屋,給他蓋好被子。

無論歷經多少世,你們都不會在一起的,海卿,你想開一點吧。

俯身吻了吻他的額頭,有些燙,必是着涼了。

為他再尋個好歸宿這樣的事,就交給湘本去辦吧,父神不可能讓我得寸進尺的。這樣悲傷地想着,我慢慢走出了門。

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

我不知道他一直是醒着的。

以前我就發現一處養神的好去處,離屋子不遠,只隔一座山。那裏靈氣甚盛,許是埋了什麽上古法器,我一直照顧陳黎,也沒空去看看到底是什麽,只是知道那少女土地神就住在那裏。

這一處人跡罕至,山難爬得很,我拈個訣便飛身上了山頂。

父神喚了我一聲:“海卿!你可知錯?”

我應道:“海卿知錯,甘願受罰!”

将全身靈力調集至一處,又偷偷借了些山上的,全力抵禦即将到來的雷暴。

父神沒有要他的命,我已經是感激不盡了,只要還有個念想在,受點雷刑又算的了什麽。

山間的風漸漸大了起來,飛沙走石,打得葉片一陣陣亂響。幾片蓄謀已久的黑雲慢慢攏向我,天暗下來,把白晝壓得似夜一般。隐隐能察覺出空氣中的濕氣,悶得厲害,忽冷忽熱的感覺撓得人心裏分外難受。

并沒有過多久,第一道雷便落了下來,帶着萬鈞之力。

原本還指望父神多少留點情面,這樣看來還真是我想多了。

未來得及多喘兩口氣,第二道雷便接踵而至。

有種周身神力都被打散了的感覺,我緩緩閉上眼,額頭冷汗涔涔而下。

第三道降下時,我已發現了雷的結構特點,瞧準了它的弱處施以巧力,輕松地将它化解了。不過雖說輕松,也只不過是比前兩個好稍些罷了,待到第八道過去,我已是不堪重負,垂散下來的發絲被冷汗打濕,彎彎曲曲地盤在頰上,也無暇去理。

似乎聽見津漢老君在勸父神:“海卿那麽小的丫頭你也下這麽重的手呀,不留神打傷了她怎麽辦?若是伶娥還在,她死也不會讓你這樣打她的!小孩子嘛,犯點錯沒什麽,做長輩的有時也要寬容……”

津漢老君是個和善的老神,我幼時常去他的園子裏看他種仙草,畢竟是上了歲數,分外憐惜起小輩來。

父神似乎因津漢老君提起母神而愣了一會兒,我抓住這間隙大喘幾口氣,抹抹臉上的汗,又重聚起山間靈氣,做好接下一道的準備。

父神向來說到做到,十道天雷,一道也不會少的。?

☆、你若成風

? 他沒有回答,甩手又扔了一道下來。

往往是休息之後的繼續最為痛苦,還是一樣的雷,或許分量還輕了些,卻一下子打得叫我跪在了地上。

我是否還經得起那最後一道?

一絲絕望悄悄蔓延在心間,忽而又笑,打傷了也好,暫時嫁不了楚空,還可以自在一陣子,天天看陳黎。

嘆一口氣,仍跪在地上,釋然地看一眼頭頂上的烏雲,漆黑中迸出幾點光亮來,最後一道了。

父神果然不會留情……

電光火石間,一旁的灌木叢中跳出個人來,不由分說将我牢牢抱住,抱得霸道之極,硬生生為我接下了那一道雷。

雷光一閃,正是他,緊閉着眼,神色痛苦。

我一時呆得不知該說什麽,該做什麽,只死死盯着他的臉看。

他發着高燒,雙唇燒得蒼白,兩頰卻染上了病态的紅暈;他是個凡人,只能靠自己的雙手雙腳爬上山,已是傷痕累累,山石間野蠻的荊棘甚至連他的臉龐也不放過,劃上了兩道血痕;衣袍被一路上的坎坷劃破,露出裏面純淨的蒼白的皮膚。

也許是很久,又也許沒有,他費力地睜開眼,用他能發出的最大的聲音說道:“喜歡你……”

“海卿……”

緊緊地抱着他,我卻仍是呆呆的,一場大雨下完,我的姿勢變都未變。

他的身子已經涼了,我再也焐不暖了。

腦海中滿是他留給我的最後一句告白,真真切切,他喚我“海卿”。

天雷結束了他的生命,也結束了他的輪回。

從此,碧落黃泉,再也沒有他。

沒有他了。

沒有了……

淚,更多的淚與呼喚,都再換不回他,從此午夜夢回,只能與穿林而過的山風為伴。他變成風了嗎?變成了月色?還是變成了某朵花的一瓣馨香?

而我卻哭不出來了。

烏雲散盡,和煦的光照在他的臉上,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上一世,那一個紅彤彤的清晨,也是這樣貪心地看着他的睡顏。

我是你的妻啊……

陳黎,你說過要疼我一輩子的,我的一輩子,還沒有結束啊……

你騙人,你又騙我……

悲傷的極致,原來是笑,微微的,笑。

他癡傻一世,最後竟落得個魂飛魄散的結局,我微笑着,抱着他向山下走去。

不停地走。

我并不覺得累,心已經麻木了,感知不到任何感受。

我帶他來到我的墓前,墓前發絲枯槁,許多年未理,竟已凋敝至此。陳家後人對林素晴沒什麽感情,原本金粉刷就的“陳林氏”也已漸漸灰敗。

而他在墓前留下的誓言仿佛就在昨日。

海誓山盟什麽的,無聊透頂。

一句話忽然閃過腦海。

月螺?

不禁苦笑一聲,不錯,到臨了才發現,那狐妖竟是對的,只是我一直執迷不悟。

忽的有了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

可惜她已不在了,陳黎也不在了。

猛然驚覺,這人世間與我有過瓜葛的人或魔,竟都已不在了。

只影孤單。

為什麽我會是這樣的下場?只因我是神麽?這不公平……

也許一開始我就不該歷凡,不該遇見他,只乖乖地做一個待嫁的姬君,雖有煩惱,卻也比現在好得多。

原來最可憐的,是我自己啊……

我嘆一口氣,剪下他的一绺發,也剪下我的一绺發,并在一處,将前世的發絲統統攏了起來,紮成一束。

将他安置進我的墓裏,我眨眨眼睛,飛身上了九重天。?

☆、BE

? 父神仍是那副樣子,就算知道我對陳黎斷了念想,也依舊沒有好臉色,只吩咐瑞梳好生服侍我,仔細着些嫁妝,便離去了。

仿佛魂魄也被雷劈散了一般,我癡癡坐在殿中,瑞梳讓我做什麽,我就乖乖地做,不哭,不鬧,連一句話都沒有。

湘本心疼得要死,日日來看我。父神原是不喜歡她這樣頑皮的性子的,見我這樣,便也罷了,只一味操心我的婚事。這一場婚鬧得級隆重,三清天尊都會來,即便是新郎無法真正地“娶”我,神界似乎也并沒有對此太過重視。

至于楚空為何一直難醒,他們似乎也不關心,他們在意的,只有我,只有巴結這一個真相。

也許他們都在看我的不幸。

嗯,是了,一定是這樣。

衆神大多也是這樣的婚姻,沒有愛情,只有利益與利益的堆結。而如今我也将踏上和他們一樣的老路,他們作為過來人歡迎我,又或許是一種稍稍類似于報複的“快意”。

這樣大家就還都是一樣,一樣的不幸。

回頭想一想林素晴,真是個幸福的女人,就像母神一樣,不,比母神還要幸福。

然而幸福這種東西,缥缈虛幻,抓不到時渴盼着,抓到時又怕失去,這樣患得患失,反倒不如一直不幸福。

又想起月螺,将自己心愛之人吃掉了,便永生永世擁抱着他,再也不分離。

這樣似乎也不錯。

日夜癡想着,神思都恍惚起來。

陳黎已經沒有了,而我又即将去做一個沒有前途的新娘,多麽悲傷呵。

“瑞梳,我出去走一走,你別跟着了,我只想一個人靜一會兒。”

“姬君?”

我擺出個微笑來:“沒事了,你去做些糕點,我回來便吃。記得做得甜一些,這日子……太苦了。”

她怔住了,木然看我走了出去。

院子裏的絡石開花了,一朵一朵,像旋轉的風車,看上去美得純真,卻暗藏了一身的毒。

誅仙臺并不遠。

陳黎,陳黎……

你傻也好,愛着柳銀燈也好,我只想站在你身邊,不奢求更多。

縱身躍下時,臺底下的戾氣逼得我無法呼吸,我固執地張開雙臂,似乎在去擁抱你。

這麽多天過去,我終于又流了淚。

愛你,陳黎。

愛你……

<完>

闊葉林?

☆、HE

? 父神來看過我,不自然地清咳了兩聲,欲言又止的樣子。

“瑞梳,你好生照料姬君。”

他最後只留下這樣的一句話,還是一如既往的說教口吻,然後甩甩袖子,走了出去。

我的目光沒有焦點,父神的眼裏似乎是有些不一樣的東西,然而我已經看不見了。

他的背影冷漠而凝重,他是個英雄,英雄都是這樣的。

可是,瑞梳說得對,他為什麽就沒有一絲絲的疼愛呢?就像林朗那樣……

事到如今,我依然記得他說,爹自有打算,斷不會委屈囡囡。

囡囡……

一陣溫暖的悲傷湧上心頭。

“阿姊。”澤鳳得知我受了雷刑,忙趕來看我。到底這個弟弟還是在乎我的,迷茫之中忽然又升起些光芒:“怎麽了?”

話一出口我也吓了一跳,不曾想,聲音已啞成了這般。

“阿姊不必神傷,”他臉上帶着些莫名的喜色,“我以往一直認為父神是厭棄我的,但不是的,他一直很愛我們,只是不流于表面罷了。”

“何以見得?”

他默默地紅了臉,垂下頭去,半晌才低聲答道:“他已答應了我與湘本的婚事,還說,既相互喜歡就莫要辜負人家,女孩子愛一個人,多不容易的。”

我忽然間呆住。

“我原是要以死相逼的,未料父神并未反對,還說到阿姊,他說他已犧牲了阿姊,你們兄弟三個要娶誰都行,凡人也是可以的。于是我就想,也許父神是疼阿姊的,只是迫于生存,才要犧牲掉阿姊的愛情,等阿姊嫁給了楚空,再去喜歡誰父神都不會阻攔的,興許還能包庇你,所以阿姊,不必傷心,只叫那凡人等上一世,等婚禮辦完——”

“滾。”我聲音不大,卻剛剛好可以截斷他的話。

“什麽……”他微微瞪大了那一雙貓眼,一臉的難以置信。

“聽不懂麽?滾出去。”

澤鳳茫然地看着我,似乎想辯解,卻又被我的目光壓了回去。僵持了一會兒,他終于悻悻離去了。

我冷笑,原來一切都是假的,湘本每日名義上是來看我,其實卻是在私會情郎;而澤鳳口口聲聲說敬愛我要為我分擔,也不過是為了能和她在一起……

忽而想到父神,他當初也說只罰我一個別的不再計較,卻還是讓陳黎斷送了性命……他是故意的吧,他明知道陳黎會為我擋那一下才這樣做的吧,明着殺掉他我斷不依的,于是就采用這樣彎曲的辦法……

恨。

無邊的恨意升騰起來。

所有人都在騙我。

好想離開這裏,離開這個家,去哪兒都行……

“瑞梳,嫁妝都置辦好了吧,你随我去見父神,我很快便出嫁。”我站起來,臉上是我也陌生的冷酷。

瑞梳驚訝地看着我,卻沒有反對,乖乖跟着我走了出去。

再次披上火紅的嫁衣,心中仍是空,一片迷茫。

由于楚空無法舉辦這個婚禮,便由父神一手操辦。神界凡是出名一些的人物都到了,各路神仙濟濟一堂,三清天尊均列上位,還來了一些我意料之外的人物——比如隐士青濤。

他是極難請出來的神,神階高得幾乎能與天尊相匹敵,但他從來不在乎這些,只叫做青濤,而非青濤上神。

不過來什麽人我也無所謂,心早已麻木了,遂了他們的願也罷,嫁個楚空,然後守一輩子空房,再也不回去。

觥籌交錯間,青濤似乎瞥了我一眼,灰色的眸子仿佛遠山的煙黛,含了淡淡的愁緒,說不清是怎麽回事,那一雙眼眸,只一眼便叫我憶起了陳黎。

他……

礙于席間的禮節,我無法和他多說什麽,可那若有若無的一瞥,卻深深地映在了腦海,兩三天的婚禮過去,也依舊忘不掉。

或許是因為心裏太空了,只記得這樣的一雙眼。

那樣出塵的身姿……

終于在兩天後的一個月夜,我看見了他,獨自一人倚在樹上,出神地看月亮。

月色微明,掩去他眼底的情緒,只餘一抹清淺的笑意挂在嘴角。

“青濤……”

他愣一愣神,回眸看我,站直了身子,慢慢向我走過來:“蕭則神妃,你來得正好,我有一些事,想要告訴你,但不是現在。貴府能容我小住幾日麽?希望不會打擾到你……”他的聲音輕柔,像是流過松石的清泉,清冽而溫柔。

“……你可以住下來,沒關系的。”

“叨擾了。”他略一點頭,擡眸輕瞥了我一眼,又是和那日一樣的眼神。

我還未回過神來,他已轉身離去了。

青濤的背影纖長,輕盈而憂傷的樣子。?

☆、東穎

? 殿中溫暖,楚空日複一日地睡着,我曾去看過他,确是如傳聞中一般的美麗,秀眉一如晚秋的雁影,引人遐思。

可光是美麗又有什麽用,若他野蠻又暴戾,美麗倒更叫人傷心。

就這麽睡着吧,別醒過來了。

瑞梳卻認為,好歹是他的妻,如何也要叫藥仙來瞧一瞧。

拗不過她,叫來了藥仙。那藥仙是個老仙,以往也看過楚空許多回,這次一來,行完了禮便道:“神妃,蕭則帝君這睡眠分外奇異,一直是看不出什麽端倪來,下官行醫上千年,也未見過這樣的病症,若是有對策,下官早已全力施救。這次神妃将下官召來,怕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他一邊顫顫巍巍說着,一邊将手搭上他的脈,說到一半,忽然不說話了,擡眼看了我一眼,又低頭繼續號脈,神色中盡是疑惑。

“怎麽回事?”瑞梳問道。

“這……”藥仙蹙眉,“敢問蕭則帝君,近日是否受了什麽傷?”

“受傷?”我訝然,看向一直服侍楚空的一衆仙婢,她們誠惶誠恐,幾乎就要跪下來:“奴婢不敢有閃失呀,帝君一直安然沉睡于此,日夜都有人看護,也未曾有人接觸過帝……”

忽然一個仙婢叫起來:“青濤隐士曾來看過帝君,就在昨日下午!”

青濤?他為什麽要傷楚空……

“我去叫他過來!”那仙婢似乎是極為崇敬楚空,心疼不已,也顧不上思考便要沖出門去找青濤。

“站住!”我喝住她,“隐士氣節高,豈是容許別人這樣拉他當堂對質的?若真是他,他自會坦白,若是不說,也定有難言之隐,像你這樣魯莽的仙婢,怎麽配服侍帝君?”

她吓得面如土色,“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神妃饒命……”

“罷了,你且起來。青濤那邊,我去問他。藥仙你再診一診,有無其他異端?”

“蕭則帝君只是靈力受損,并無再多異常,不過帝君神階極高,養上幾日便也無礙,神妃不必慌張。”

“嗯,有勞藥仙了,瑞梳,送藥仙回去。”

叩開青濤的屋子,他顯然沒有料到會是我,灰色眼眸中一片空洞:“神妃?找我有事麽?”

“你近日,是否去看過楚空?”

“是,”他點點頭,“看過一次。”

“你有沒有傷他?”日日癡念着陳黎,早已私心認定了他的身份,說話也不在乎什麽修辭,便開門見山地問。

“傷他?”他吃了一驚,“我為什麽要傷他?”

見他毫不知情的樣子,我不禁又困惑起來,剛想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講給他聽,卻見他輕輕一笑,道:“神妃今日也去看望過他了麽?蕭則帝君的靈力的确受損,卻不是我所為。”

“這件事本想過些天再告訴你的,可眼下不說,也難為自己辯解。”他微微一笑,灰色的眼眸分外憂傷。

似乎預感到真相,我緊張地攥緊了拳頭。

“神妃似乎對蕭則帝君不是很了解,我與他是好友,怎會傷他?只是他昏睡不醒這一事,也與我有着不小的聯系……只是我為何一直不說出原委,也是因為,即使我說了,外界也沒有任何辦法,只能靠他自己醒來。”

“《韶辭》一書中曾提到一種植物,名為東穎,滋味非凡,食之,能體味世間極樂極苦,妙不可言。我游歷四方,找遍整個神境,終于尋得一株,八千年開花,八千年結果,巧的是我只等了六百年,便得了一顆果,與他商議。蕭則帝君一直好奇它的滋味,與我笑談,提及生活無趣,倒不如給他一試。誰知服後便沉睡下去,我一驚,回去翻查典籍,歷史間曾有兩人吃過東穎果子,可他們俱不肯道出個詳細來,只有侍從說,食此果便沉睡,待幾百年後方可自行醒轉,旁人是無法幹擾的。”

“吃過東穎果子的那兩人裏,一位已仙逝,另一位,便是近千年來都未曾活動的筠梅上神。我登門六次他方請我進去,卻仍不肯道出其中奧秘,只是看在我誠心的份上,說他若是出現了靈力受損的情況,便離醒轉不遠了。其餘的,他一概拒絕回答。”青濤抿着唇角。

楚空快醒了?

忽然一陣顫栗,慌忙抓住他的手:“帶我走吧,還來得及。”

“神妃?”他一驚,掙出手來,“神妃請自重!”

他灰色的瞳孔中流轉着訝異,一時看得我意亂情迷:“陳黎,你是不是都忘卻了?我是海卿,是銀燈,是林素晴啊……”

“不,神妃,你認錯了人,我并不是叫陳黎。”他後退兩步。

我伸出去的手僵在空中,眼淚“刷”的掉了下來。

其實何嘗沒有罵過自己想太多了呢?只是這樣虛幻的一個寄托,能讓心中稍微好受一些。陳黎早就沒有了,魂飛魄散,怎可能是與我一樣歷凡的神……只是一直不甘心,不想去承認他不在了。

當青濤直截了當地擊碎我的幻想,忍了不知多少日的眼淚終于找到了發洩口,争先恐後地掉落下來。

是濃郁到令人絕望的悲傷。

青濤不說話,默默地看着我哭,待我好容易哭得告一段落,才遞上一方帕子,仍是不說話。

他終究是外人,我努力深吸幾口氣使自己平靜下來,腫着眼道歉:“對不起,你真的很像他。”

他沉默了一會兒,答道:“我已有家室。”

什麽?

一陣暈眩襲來,我忙不疊地扶住桌子。

為什麽我永遠都晚一步?連一個稍稍有些像他的人也……

“神妃其實不必這樣,蕭則帝君,他人很好。”青濤輕蹙了蹙眉。

楚空?我忽然想起來,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我一直消極地不想去了解,那他……

“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呢?我真的不知道。”話中夾着厚重的鼻音,聽得自己又一陣心酸。

青濤思忖一陣,答道:“我一直很欣賞他,所以與他交好,希望有朝一日能夠趕上他……我猜神妃是失去了心愛之人吧,相信我,蕭則帝君是一位值得你等待的人。”

我呆呆的,找不出合适的話來說。

青濤輕嘆了一口氣,灰色的眼睛眯起:“故事,我也說完了,也沒有繼續留下的必要了,再會吧,等帝君醒來,我再攜妻拜訪。”

“啊,隐士慢走。”

他的背影依舊纖長而憂傷,教我不得不懷疑——他是不是因為有了家室才要隐瞞的呢?他就是陳黎吧……

不管是還是不是,就當他是吧,有個虛幻的寄托,也未嘗不可。

院子裏的西府海棠紛紛挂出了花骨朵兒,不久便會滿室芬芳。?

☆、楚空

? 又發了近半月的呆,瑞梳忽然跑來道喜:“姬君!姬君!蕭則帝君他醒過來了,您快去看看吧!”她一直喚我“姬君”,我也沒讓改,就